今日殿試,也是月顏自請出宮的日子。
卻無歡無暇送她一程,天還黑著就趕著去殿上,回首晨曦處,恍然還是少年時與她攜手相伴的光景。彼時清傲,三殿下面前誰敢抬頭?也唯有她了。越受流言非議,越要牽著他的手,蠻橫著一句「殿下遲早是我的人。」滿滿的眼里都是恩愛不疑。
兩個人都少年,只經過了一輪的春花秋雨就滿心的相信一生一世,說什麼大業得成鸞鳳和鳴,山傾地裂也不能分開他們——結果呢,他擺了一副為她傷心斷腸的樣子也不過幾年罷了,仍舊過回了他寧王的日子,將一腔愛意轉頭交予了另一個女人。
再闔眸時,只能映出顧清翎的側臉。
火紅的嫁衣奪目,對他的態度全然沒有畏懼,那般肆無忌憚的說一句,「爺生得好看。」
人活一世,再怎麼貪,也沒法把一顆心分給兩個人。即便能,掰的是自己的血肉,還是會疼。
他卻無歡……
原來也不過如此。
這一場殿試要從黎明考到日暮,題是他定的,監考也只他一人。眈眼掃去,座下應考貢生無不奮筆疾書,神色凝重。唯有一人,遲遲未曾執筆,甚至支著下巴,看似在打瞌睡。
卻無歡將目光收回,也大概知道這是誰了。早有官員向他稟告,此屆會試有一考生表現突出,名叫古玨。字字珠璣且剖析時政一針見血,千古奇才!只是性格古怪不說,還張狂的很,曾酒醉後放出話來說︰高中狀元于他如探囊取物,定要聖上對他禮遇有加、百般懇求,才願入仕途為官!
他會試的文章,卻無歡也看過,擔得起千古奇才四個字。狀元人選,除他無二。三顧茅廬、赤足相迎的事,卻無歡哼笑,他絕不拉這個面子!
轉眼便是晌午,殿外晴空萬里,熱浪襲人。
廣場上卻有三兩太醫行色匆匆,卻無歡望了一眼,差人去問緣由。小太監回來時,如實稟告說,「聖上,武試時有人不遵規則,不但沒有點到即止,還險些打出了人命。後來,皇後上了台子,三兩下把打人的那個考生折了骨頭——據太醫說,皇後下手頗重,那個考生這輩子恐怕都不能習武了。」
卻無歡揮了揮手,似乎也不在意這件事。
古玨把前後的話听得清楚,微微皺了皺眉,終于提筆。
卻無歡整整一下午都忙于批閱奏摺,沒抬頭再望一眼。直到有人匆匆入殿來呈上今次武試三甲名單,他才發現,已是日暮,昏黃一片。
推了筆墨,卻無歡負手站起,「時間還有最後一刻。」
正說著,顧清翎來了,領著二十婢女,無一不秀色冶艷,紅裙搖曳。整整齊齊踏入殿內,姿態翩遷,暗香盈袖,手里提著琉璃燈盞,映得一殿金碧輝煌。
華服宮燈,灼煞人眼。
考生們紛紛起身要行禮,顧清翎抬手示意他們不必,「你們繼續。天色將暗,本宮只是來為你們點燈。」
二十宮婢紛紛提燈在列位考生右側站立,婷婷而立的姿態加之溫婉一笑,不知讓多少人心猿意馬。這應試,也到了尾聲。
然而饒是如此,唯有古玨自始至終不曾抬眼一下,仿若這一殿活色生香與他生生隔了一道屏障。凝神執筆,心無旁騖——卻無歡與顧清翎相視一笑,自是心中了然。
站在古玨身側宮婢稍稍傾了手腕,琉璃盞歪向古玨案上。她一聲驚呼,眼看蠟油就要滴下——倏地,顧清翎伸出了手。古玨尚在驚疑,顧清翎白皙縴瘦的手背上霎時落了一滴紅蠟,替他擋了試卷。
「奴婢該死!皇後恕罪——」
顧清翎淡然瞥了一眼余驚未定的古玨,「請繼續。」
古玨怔了怔,沉下了心繼續低頭寫作。
在場的人都目睹了這一幕,皇後拿手替考生當了即將污濁的試卷,何等恩德!
卻無歡也沒料想顧清翎會這麼做,剛往前走了一步見她的眼神,又止了步。殿試之時不得喧嘩,是連帝後都需遵守的禮制。直到半刻鐘過,考生陸續離殿,他才忙來檢查她的手。
「皇後。」
古玨離了座但遲遲未走,目光落在顧清翎的手上,紅蠟已讓她擦去,手背還是燙得一片發紅。他抱拳在胸,恭敬彎腰行禮,「古玨此生不敢忘皇後大恩!」
顧清翎故作恍然,「你就是古玨?太白樓酣醉一夜,揚言聖上不請,絕不為官的那個人?」
古玨臉色變了變,將頭壓得更低,「古玨知罪——人說聖上貪慕皇後美色,為美人而棄江山社稷于不顧,古玨听信這謠言,只當帝後是無知淺薄的昏君妖後。」
他說著,再一次重復,「古玨知罪!」
卻無歡說了句「退下吧」,古玨便不敢再留,直到殿內再無宮婢太監,顧清翎才流露稱許,「看來是個人才,你準備把他怎麼用?」
卻無歡正拿起他的考卷細讀,偶有笑意,「點他狀元,再扔去翰林院兩年磨一磨他的疏狂傲骨,在他一朝得意正準備大展宏圖時我刻意冷他。兩年後這顆美玉當打磨的沒有稜角,便能讓我握在手中。」
話頓,他低眸望向她袖籠輕紗,「你的手如何?」
「從前在火里拿烤熟的番薯也都是平常事。」顧清翎伸手在他面前,也確實僅是一點紅印,不嚴重,「三兩天就能好。為攬人心,這點手段還是要的。」
卻無歡意欲去牽她的手,讓她不著痕跡避開了,纏綿疼惜的話尚未說出口就轉了話鋒,「你……辛苦了。三日後是大宴群臣的日子,你當出席,籠絡人心,那一晚才是重頭戲。」
顧清翎不以為然,不咸不淡地道,「前方還在打仗,事情不少,陸殊澤把兵力都推到了七山關,止不準打什麼主意。讓月顏去吧,她待人接物比我更謹慎恰到些。」
「月顏已經離宮了。」
卻無歡一句話讓顧清翎懵了好一會,他走過去,白玉磚映出兩人身形越來越近。他們兩個人,原本很多話都不用多說,硬生生把心拉得這樣遠,笑意都顯得落寞。
「你不必如此的,你舍不得她。」宮燈煌煌,這樣近,顧清翎卻不肯看卻無歡的臉,「三年沉痛,三年迷惘,三年里輾轉不眠一心惦念的人,你舍得不她的。」
一字一句都是淡然肯定的語氣。
卻無歡從袖里拿出了一本冊子,冊子看起來還新,可邊角也磨出了毛邊,不知是讓人夜里挑燈細讀了多少遍。顧清翎瞥了一眼,無謂一笑,「這是眉姐給你的那本?」
「是——」卻無歡不瞞她,隨手翻著冊子,苦笑,「事無巨細,都是你的過往。」可說罷,他揚了冊子在燈盞上,燭火明滅,頃刻將書冊點著,火光映在了兩個人眼里。
「我已將你的過往燒了,你可願,把我的過往也忘了?」
「清翎,我知道這已經是遲了,可仍希望……猶未算晚。」
月顏離宮的事,顧清翎不是不知道的。這麼大的事,她做皇後的,總有人稟告到她耳邊來。故作不知,為的,還是寧願不知。月顏的命是她救的,月顏的人是她找回來的,就當是好人做久了,一旦做了惡人,好像自己越加萬惡不赦了。
更重要的是,那可是許月顏——卻無歡真能一句話就放下了?
她不信,信才怪。
宮宴那一天,戲台上銅鑼震天,演得都是熱鬧歡騰的戲碼。群臣你一句聖上睿智,百年未有,我一句皇後威嚴,天下欽佩——那話里奉承,無不灑了金粉照了高燭,比天上星辰還閃耀。她坐在百人簇擁中,盛裝華服,心里卻總有股石頭不能落地的不安穩。
身側就是卻無歡,執杯在手,言笑半斂。蹙眉的弧度,含笑的分寸,舉杯的高低,無一不盡顯帝王風範。這樣的人啊……顧清翎嘆了口氣,只覺得美酒佳釀入口辛辣,余味泛苦。
轉眼就是要對進士三甲封官授權的日子,卻無歡閑閑拿筆在手問顧清翎,「以你看,兩位狀元如何處置才妥當?」
顧清翎正半躺在榻上看書,想也不想,「不是都想好了嗎?把古玨擱個三五年不用嗎?」
卻無歡笑,「那是我的想法,你看呢。」
「他殿試的文章我看過,一個文生在試卷里大談古今興亡、用兵之道——雖然文采用句都是一流,到底還是女敕了點。你就這麼無緣無故讓他閑置,也未必能折了他的傲氣,文人嘛,越是不得志越是酸腐,仿佛誰真欠了他。」顧清翎沉吟了一下,說,「那個武狀元叫張、張……張志遠的,也是一樣,一身武藝志氣昂揚,少了些沉穩。我的意思是,把他們一起打發到鎮北軍里,也不必授予官爵,掛個空名,讓他們在戰場上歷練一番——看過生死,才能剔透。」
「未有先例,倒也可行。」
卻無歡草草兩句話寫完就擱了筆,久候的內宮總管就將折子筆墨收拾了知趣告退。
「國事說完,不如說點閑話。」卻無歡挨在軟榻邊上坐下,顧清翎暗暗笑了笑,他最近可乖的很,連榻都輕易不上了,每句話都對她半推半哄。從沒見過這樣的卻無歡,真是難得。
「東南水患疫癥的事你也知道,趙允謹自請賑災,海棠要跟著一起去。」
顧清翎知道他這又是心疼妹妹了,「你現在還指望能把她安穩留在宮里?」
卻無歡揚了揚眉,依然不允,「缺醫少糧的地方,又有疫癥,太危險。」
「你都知道危險,她不知道?趙大人去了,她還能不跟著?」顧清翎拿余光瞥了瞥他,「你就權當她已經嫁過去了,女兒家心里有誰了,留也是留不住的。」
卻無歡不吱聲,微皺著眉,那神色,看得顧清翎想笑又忍著不能笑,只得再勸,「你得知道,那是她丈夫——他但有什麼事,海棠放得下心嗎?」
卻無歡不說什麼,「哦」了一聲。
顧清翎沒見過他這麼別扭的樣,坐起身來直直看著他,「你哦是個什麼意思?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
卻無歡仍是不情願的表情,板著臉看她,「我由她去。」
顧清翎听了,忙伸手從冰鎮著的琉璃盞里拿了一顆葡萄塞進卻無歡嘴里,眼底笑得星光熠熠,「看時辰,海棠和趙大人的馬車也該出離都了,我代公主謝聖上寬仁體諒,不予治罪。」
「咳——」卻無歡捂著口,眉頭緊擰在一起,對上顧清翎疑惑萬分的眼,怒斥道,「宮里的奴才真是不長進,這麼酸的葡萄也敢呈到我面前來?」
「怎麼會呢?我嘗嘗。」
一顆葡萄剛拈在手里,卻無歡的唇就湊上來了,酸甜的汁水從唇齒間流下,驚詫那一瞬正與他四目相接——那雙笑得張狂不斂的眼里,哪有半分怒意?腰肢讓他緊緊扣著,掙月兌不掉的推打仿佛也別有了一番嬌嗔的味道,顧清翎由著他肆意拿舌頭舌忝著自己的唇。末了,貝齒一合,咬住了他下唇,隨他怎麼嗚嗚呀呀就是不松口。
李眉在外面候了好一會了,見這情形也沒好意思進,看卻無歡那樣子既可笑又可憐。無奈軍情在手,不得不打擾,只得出聲干咳了一聲,「咳——聖上、皇後。」
顧清翎這才放過了卻無歡,向李眉招手示意她過來,「眉姐有事?」
「兵部剛剛呈上來的奏摺。」李眉走進來,將奏摺雙手呈給卻無歡,「兵部的人急急忙忙給送過來,讓我千萬盡快交到聖上手里。看情形,這折子里的事……」
「又敗了。」卻無歡已全然沒有方才嬉鬧時的眉眼帶笑,反是凝重著神色,一字不漏將奏摺所奏看了又看,長吁了一聲並無嘆息,「預料之中。」
「月涼關,本就易守難攻。」顧清翎也就著卻無歡的手草草看了兩眼,「坐鎮的居然還是陸殊澤。雖然我也從來不知他的深淺,可行軍打仗的事,他應該不怎麼了解才是。倒是一直以來,沒人提起過鎮守月涼關的將領是誰。話說回來,懷臨現在可謂是民生凋敝,滿目瘡痍,居然還要打仗?」
「若無外憂,必滋內患,卻無憂那個帝位,坐的可不安穩。跟懷臨說,天離三番四次敗退,士氣低落,該是他們出兵的時候了。靜安駙馬手里那些精兵再不用,槍刀都要鈍了。」
「靜安駙馬?」顧清翎提起這名都好似有些陌生了,「那個風雅公主的丈夫?我還以為上次懷臨與天離交戰時,你與他就無瓜葛了。」
「捏在手里的棋子,只要還有用,就沒有棄了的理由。」卻無歡悠悠斜靠在椅背,視線落在窗外的花架上,「想不到我那個名義上的弟弟,身體羸弱多病,也能把懷臨支撐到這等地步,真讓人刮目相看。無怪靜安對他恨之入骨,欲處置後快。」
顧清翎沒听懂,「這又是怎麼說?」
「卻無憂敢做的事,總是旁人連想都不敢想。」卻無歡話里三分嘲諷三分調侃,那一分是不是稱贊,顧清翎也不好說,「風雅公主可是他血脈相連的親姐姐,他也敢愛——」
卻無憂愛上——風雅公主?
顧清翎幾乎驚得下巴也掉下來了,那個她印象里縴瘦靜雅的男子,怎麼也不可能做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事。然而轉念,又驀然覺得,真不愧是卻無憂會做出來的事。
如果能重活一次,過些不一樣的日子就好了——那個時候,他是曾這樣說過。
「那風雅公主對無憂……」
卻無歡語氣頗為玩味,「似乎,也該有那麼點。否則靜安駙馬就是再忿恨,憑他傲氣,也不至于到對我低頭稱臣的地步。他對我百般依附,為的竟是有一日能把卻無憂拉下王座。」
「有這樣的枕邊人,真是風雅公主的不幸。」顧清翎琢磨起靜安駙馬這個人,真是怎麼也想不通他圖的是什麼,「按理說,他既然是駙馬,盡心輔佐風雅公主就是了,暗地里總做這些與她為敵的事有什麼好處?」
卻無歡說,「對我有好處就夠了。月涼關這一戰,靜安是打不贏的,風雅公主也不會讓他打——可我偏要激著他打,激著他在風雅公主面前立下大功。等他和陸殊澤兩敗俱傷,才是鎮北軍該出手的時候。」
「說過不談國事的。」
顧清翎的唇抿了一條線,「不談國事談什麼?」
窗外有風過,吹著樹葉「嘩嘩」著響,日光偷下的樹影斑駁在窗下。空氣里有細碎的灰塵浮動,時光在兩個人的沉默里仿若沙漏碎裂在地。不再流轉,一地狼狽。
卻無歡垂了睫,靜坐的身影拉得很長,竟顯出點寂寥頹然的意味。
「你我之間,真就如此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