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佔帝心 第十章,舒敏皇後

作者 ︰ 花柒寒

夏日天長,可饒是天長,眨眼也到了夏末。往前總有暴雨如注,濕悶的天氣熱得人剛沐浴完就又出了一身的汗,也不知什麼時候,夜里醒來,竟也有了涼意。

花園里一地的殘紅,顧清翎在宮里向外張望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踏出了寢宮。

這天,仍是欲雨一樣的灰白。

站在紅牆金瓦的宮殿內,看天總比其他地方更遼源更廣闊,仿佛深處囚籠一般,總有莫名的氣勢壓得她心口沉悶。昨天清早,眉姐湊到她跟前說了一句,「听說,月顏訂了親。」

她梳妝的手就那麼停在了當下,許久也不曾反應過來,好半晌才呢喃了一句,「這樣快。」

「她呀,是個聰明女子。做女人的,誰到最終不想找個好歸宿,真守著一份無望的舊情過一輩子嗎?她看開了,其實嫁誰,跟誰過一輩子都是一樣,反正到底也不再是聖上了——只要對她好,就是最好。何況這出嫁里,未必沒有一點半點賭氣的意味。」

可那是個怎樣明艷的女子啊……

細碎春光,剪剪花影,宛如仲春時節里嬌艷明盛的牡丹,緋紅的色澤韻著香氣,晃得醉人。再沒有比這更傲氣的花了,襯得上天,襯得上龍座上一雙風華驚世的眼。她月顏論長相論性情論對卻無歡情深意重,顧清翎哪點比得過?

當初卻無痕遣人去城郊別苑里刺殺卻無歡,他站得筆挺護著那無字的墳冢,就是碑上賤了星點的血跡也那般沉痛的表情,是有多少未說完的話再說不出口?王府閑置的院子,收拾的一塵不染的桌椅書卷,他該是夜里無眠在那屋內緬懷了多少次?

往事歷歷在目,還有一句話,她連問自己也不敢,卻無歡對月顏情深意重,顧清翎憑什麼能插得進去?憑什麼呢?人又不是她送出宮去的,她干嘛就覺得這麼有負罪感呢?回頭等月顏真嫁人了,要是他卻無歡又做出一副傷心斷腸的樣在冷夜里喝酒,她是奚落呢還是安慰呢?

可憐把玩在手里的花還沒萎呢,就讓她一指甲掐斷了睫葉。

李眉拿鮮紅的指甲敲著桌面,忍不住絮絮叨叨,「你呀,不該糾心的事就愛瞎糾心。月顏在的時候你不快活,她走了,你又這麼思來想去的也不矯情?你還真想把丈夫就讓給她了?見好就收吧……你听我一句,月顏她再好你也不用跟她比,感情沒了還能找回來不成?往不好听的話說,喜新厭舊,人之天性。」

顧清翎支著下巴望天,也不知听沒听進去。

每日早朝後,卻無歡都領著太監把成堆的奏摺帶來蒼離宮批閱。顧清翎再橫也沒膽子橫到朝堂上去,議政這事,不該皇後管。新晉的內功總管李德全最會察言觀色,剛把聖上要用的筆墨準備好,就把按著輕重緩急歸類的奏摺呈到的皇後面前。

顧清翎捧著手里那盞銀耳百合粥翻著奏摺匆匆掃閱,忽而驚了一驚,「靜安駙馬立下軍令狀,不拿下月涼關以項上人頭請罪?他這可真是……難得血性,真出乎意料。」

卻無歡的朱筆微微洇了墨,沉吟有所思,「听聞卻無憂三道聖旨令他不可出兵,風雅公主也是暗中一勸再勸,可他被我激得滿腔意氣,怎麼也要拿下月涼關出一口氣。呵……如今風雅公主左右為難,我就且等著他的死訊傳來了。」

顧清翎把奏摺一扔,「死倒不至于,我只想看看這次風雅公主又要為他蠢鈍的決定付出什麼代價。還是讓鎮北軍嚴陣以待,靜安勝敗與否,月涼關都必須由我們拿下。」

卻無歡將手搭在椅背上,轉頭看她,「他不至于死?他那軍令狀上可是字字血淚,赤心肝膽,拿著自己的項上人頭做賭。」

「你當駙馬這兩個字是好看的?一夜夫妻還百日恩呢,風雅公主要是能眼睜睜看他死,他早死了千百次了。」顧清翎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卻無歡的手上,前兩天還戴著的白玉扳指,這就換成了成色碧綠的翡翠,她想起了眉姐那一句「喜新厭舊,人之天性。」

她輕描淡寫就又問了一句,「听說月顏定親了,她可是做過貴妃的人,這事傳到外面去,可又是千層激浪——太不合規矩。」

卻無歡讓她問得一怔,剛剛還在探討國事軍情,一下子話題就扯到了月顏那,還是她主動提的,讓他一時真不知如何應答。

「她從來不想入主宮廷,遠離戰亂禍端,平平和和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才是她的心願,如今能實現,還不遲就好。」卻無歡眼底仍有迷思惘然,話里已然雲淡風輕,「許她自由,才是最好。至于合不合規矩,一國之君,僅是這點事,我還是能為她做到的。」

顧清翎听得感慨,「你真舍得?」

「從前向她許諾了一生,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會負她。虧欠的下的,難免遺憾,也到底只是遺憾了……」

卻無歡話未說完,顧清翎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你卻無歡口里能說出這麼酸澀苦情話,听起來真是別扭,其實想一想眉姐說的一點不錯。」

卻無歡哼笑了一聲,拿起了杯盞斜眼覷她,「李眉說什麼?」

顧清翎舌忝了舌忝勺子,話里有股玩笑的意味,「日升終會月落,四季都要輪換,哪有人心不變?」

「所以你不信我了嗎?」卻無歡听來不覺玩笑,反而是意味深長地嘆息,一雙暗淡的眼看得顧清翎心里一疼,「海誓山盟,執手白頭——這樣的承諾我背棄過一次,就再不敢許第二次。我知道你當然不信我,顧清翎會不會變成第二個許月顏,世事人心,天意難料。」

顧清翎反問他,「卻無歡就不怕成為第二個陸殊澤?」

仿佛是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從來了然于心,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若有那麼一天,我這心口,隨時準備為你擋千萬支箭。更何況,我何必去比他——我們是夫妻。有些人,愛得再深,仍是相遇太早。而我們,剛剛好。」

顧清翎再此毒發的時候,卻無歡就是太醫也沒召一個,直接把一封信甩到了地上,「跟卻無憂說,我令鎮北軍即刻出兵!」

不過半刻之後,便有人將解藥送來皇宮內。

顧清翎蘇醒後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猜猜,卻無憂要留下靜安駙馬的命。」

卻無憂拿手擦了擦她額前冷汗,「拿你的命換靜安那麼一個廢物的命,怎麼好像是我們吃虧了,真是可惜。」

「是可惜,對風雅公主,這是大恩。」顧清翎勉強支起身子來,就著卻無歡的手淺喝了半杯茶,「她可不情願做寡婦。」

卻無歡似笑非笑,「不過說起來,我還要送他一樣東西,讓他欠下我一個大人情。」

顧清翎微微抬了眼。

「再半個月,就是敏舒皇後祭日,卻無憂必然秘密回天離祭拜。可我要將敏舒皇後的棺槨正大光明送他,你說他會怎麼想?」

顧清翎有些不能置信,「你是認真的?為什麼?」

「我沒有告訴過你一件事。我欠了卻無憂一條命,還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顧清翎嘖了一聲,「你是多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的一個人,居然也淪落到讓他去救你?」

「倒不是我,是海棠。」卻無歡抬頭替她捋過額發,「前幾年海棠突發疫癥,高燒數日不退,宮內太醫一個個束手無策,就是我都差點放棄了希望。那時候,是卻無憂送來了能救命的藥。」

顧清翎一怔,「很珍貴?」

「把藥給了海棠,卻無憂可以說少活了五年。」

顧清翎驚了一驚,「他居然也肯?」

「那個人,性格從來很奇怪,他把藥送到我手上的時候只說海棠于他有恩。我事後也問過海棠,所謂的有恩,也不過是有一天卻無憂親手扎了一只風箏,海棠看他拿著風箏發呆就自己跑去幫他把風箏放起來——也不過是這樣的小事,找個宮女太監都能做的事,海棠替他做了,他就把五年的命給了海棠。」卻無歡說著都忍不住笑了,「有時候不知道他圖的什麼,索性拿他這個性子探探路。」

顧清翎當然知道他不會平白無故做好人,「那你找他要什麼?我記得,你可是一心要他死的。」

卻無歡說來淡然,「也就是一時興起,想听听敏舒皇後的事——堂堂一國皇後的雙生子,居然是別國的血脈,你不好奇?」

「我以為你知道!」顧清翎幾乎是驚得月兌口而出,「我當然是好奇,可是看你對待這件事的態度不僅淡定甚至還綁了風雅公主威脅卻無憂,我還以為你……」

「這件事,可以說是天離國恥,父皇自然不會說。更別說其他知情的人,大概不是說了怕掉腦袋,就是已經掉腦袋了吧。所以這件事,我也只是知道這麼個結果而已——具體是如何,我還等著卻無憂來給我解釋。」卻無歡苦笑著搖了頭,「我的父皇啊,一生在這帝位上叱 天下,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顧清翎用了四五天才緩過來,卻無歡一直對恆雲配毒的手段嘖嘖稱奇,「你說是配出見血封喉的毒藥難呢?還是配出這樣雖然毒不死人,也要分三次服用解藥的毒難?」

顧清翎斜著眼看他,「你知道一定毒不死我?」

「不知道,卻無憂說的。」

顧清翎抬眼望了一眼他,「卻無憂已經到了?」

「就在天陵,走吧,隨我一起去見見他。」

看卻無歡難得如此興致,顧清翎反倒有些說不出是怎麼滋味。天啟帝是如何背叛了無歡的母妃,大概就像一根刺扎在卻無歡心里。不論他的父皇為此付出了多少代價,他仍然執意仿佛只有見證同樣的背叛才能甘心。

何必呢?

比起上次見面,卻無憂更瘦了些,整個人看起來疲累而孱弱。打仗從來就是件費心費神的事,懷臨一國百年來不得機會休養生息,經此一役又是元氣大傷,若不是因為實在輸不起,大概卻無憂和風雅公主,是絕對不會非要拼個你死我活。

「讓三嫂受了些苦,無憂在此賠罪。」卻無憂見了她,首先斂了袖子低眉一笑,「若是天離不肯出兵,我懷臨必是要敗的——同盟之誼,全靠三嫂維系。」

顧清翎從來不懂卻無憂是怎樣的一個人,絕對是說不上善良的,心狠手辣倒也不至于。尤其是現在立場如此微妙的情況下,他還肯冒險來天離,仿佛是清楚卻無歡不會把他怎麼樣——到底這兩個人是怎麼想的?

卻無歡徑自就挨著陵寢坐下,瞥了一眼合葬在一起的天啟帝與舒敏皇後,對著卻無憂說,「我是來听你說故事的,戰事緊的很,我不想浪費時間。」

卻無憂笑了笑,不慌不忙,指緣拂過碑上朱紅色舒敏兩個字,似乎是低頭嘆了一聲。

「我知道你想听什麼,可于我來說,天啟帝不過是這故事里最微不足道的存在。」

「而我,不免敬佩我的母後,她一生只愛了一次,便愛得如此磊落瀟灑。」

「吏部尚書的千金啊……能歌善舞,容顏出眾,仿佛生來就注定是皇家人。然而外公領著一派重臣卻有自己的計劃,那一年天離與懷臨之間無生戰事,懷臨帝君為示兩國交好,應邀前來天離選妃。彼時天銳帝,你的爺爺許下諾言——天離皇族內未嫁女子,皆許懷臨帝君挑選為妃。選妃那一日,大殿之上百花綻放,獨吏部千金艷壓群芳。我的父皇與母後,便是那樣一眼就看到了彼此。」

卻無歡忍不住呵了一聲,「說故事就說故事,說得那麼矯情做什麼。」顧清翎向著他瞥了一眼,示意卻無憂繼續。

「本是兩情相悅的事,更別說對懷臨與天離相交有百益無一害,吏部尚書一派的重臣們樂見其成,已著手開始準備如何促成這一樁美事。然而朝堂上卻是暗潮洶涌,以兵部尚書為頭的一派根本不屑于懷臨交好,從來主戰。也就是在這時候,你的父皇開始拉攏兵部,伺機破壞選妃——後來的事,你們都該知道。兵部暗中下令駐守邊境的兵士向懷臨挑釁,引得懷臨將士回擊,結果禍連天離邊鎮百姓。天銳帝為之震怒,將懷臨帝君軟禁在禁宮內,一時間兩國劍拔弩張。」

卻無歡想起了什麼,點頭,「這件事,一直是眾說紛紜,早年間誰也不知到底懷臨帝是如何從守衛森嚴的禁宮內憑空消失的。為這件事,當年死了不少重臣。」

「我若是告訴你,當年是我母親孤注一擲拿自己當籌碼將他從禁宮中救出呢?」卻無憂笑了笑,目光仍是停留在「舒敏」兩個字上,「喬裝成羽林軍混入宮內,再拿著吏部的令牌通過了層層關口,沒想到達宮室的時候,正遇上五皇子預將懷臨帝密殺——刀都抵在了我父皇的頸側,硬生生讓我母後阻下,不為別的,只因她向五皇子許諾,放了懷臨帝,她便下嫁。從此五皇子可掌控兵部吏部兩派勢力,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太子之位。啊……五皇子,你的父皇,天啟帝。」

卻無歡听得明白,「太子之位就這麼近在眼前了,難為我父皇還稍有猶疑。」

「你父皇本來不信一個女人能有那麼大能耐,是以他親自去吏部尚書府上提親,仗著兵部勢力為靠山,以為能輕易娶回了我母後,那放不放懷臨帝又有什麼干系。他想得天真,大隊人馬帶著彩禮到了吏部府上,看見的卻是我母後拿著匕首站在正廳候著他。」

顧清翎的神色微微變了變。

「放人,今日就嫁。不放,這匕首就會插在我心口,我父親定會為我報仇。我敢賭咒,五皇子此一生都與太子之位無緣——後來的結果,你們也都知道。」

卻無歡此時已是一臉蔑視,「哈哈哈哈……可惜我父皇尚不知道,娶回來的女人早已非完璧,甚至已經懷胎。」

「他不知道,甚至不在乎。可我母後對他恨之入骨,若不是他手段卑鄙,她早已嫁入懷臨。是以她態度強硬要將你母親貶為妾不說,還逼得你父皇親手將結發妻子打入冷宮。听說天啟帝為此歉疚一生?咎由自取,因果報應。」

顧清翎听得入神,卻對這些不怎麼在意,只是追問,「那後來呢?舒敏皇後就這樣生下了你?」

「母後是後宮之主,步步為營。她嫁入宮內時已懷胎三個月,幸而身形瘦小還能瞞得住,踫巧雲妃精心算計,她就將計就計,偽裝成早產,生下一對雙生皇子。那一夜,母後用盡一切手段將其中一個孩子送去懷臨,另一個便留在天離。無憂無憂,她仍期冀我此生無憂。」

「……可惜天意,她還是因為難產而死。幸而我皇兄被安全送到了懷臨,沒有辜負她一番苦心。可是我與皇兄生來就有重癥,繼位為帝沒有幾年便過世,皇姐風雅公主為穩定局勢才謊稱皇兄身體不適無法主持朝政,日夜計劃將我接回懷臨。」

顧清翎听得連聲嘆息,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天啟帝竟不知道你非他親生?」

「他當然知道,可是有吏部那一派護著,他也不能怎麼樣。何況卻無憂生來就身體羸弱,根本掀不起什麼風浪,拿錦衣玉食供著就好,何必徒生枝節。」卻無歡听罷後只起身拂袖,「我還有事,清翎會送你出宮。」

等卻無歡走後,顧清翎才幽幽說了一句,「我真看不懂你們。」

「再難解的毒,傾一國之力也未必不能為三嫂續命,偏偏那麼輕而易舉就對我妥協撤兵?」卻無憂從片刻前的深思里緩過來,回復了清風朗笑,「三嫂該知道,他不想跟我打仗。」

「天啟帝曾經對我說過——除了無歡,他還有兩個可爭帝位的兒子,希望我不要對他們趕盡殺絕。雖非親生,到底二十年養育。我想他這心思,無歡自己也是知道的。自天啟帝去世,與他血脈相連的,除了海棠也就是卻無封了,更別說你還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或許從一開始,與你懷臨聯手對抗恆雲就是他的最佳選擇。」

「三哥這個人吧……從來都是好人,他不想與我為難是顯而易見。三嫂不懂,再怎樣無情刻薄的男人,一旦成了家,心里總會軟下去幾分。」

顧清翎掩著嘴笑,「也只有你敢說他刻薄。」

卻無憂笑得意味深長,「三哥心里,裝的是家國天下。家排第一,從來如此。」

顧清翎也說不出,什麼時候起,卻無歡早已經不是從前的寧王三殿下。

卻無憂在舒敏皇後俯首屈膝,不曾多說一個字,但其中深意,顧清翎也能體會三分。

不計生死,逾越禮數,再不能相見的人,注定無果的感情——舒敏皇後在卻無憂心中的形象是怎樣越來越清晰,大約,為的都是風雅公主。

讓卻無憂把舒敏皇後的棺槨帶走,說來的確荒唐,是以顧清翎好容易才瞞了皇陵內上上下下的人把卻無憂送走。臨行前,卻無憂特意說了一句,「我也不過只剩兩年的命,我曾許諾三哥,臨死仍會立下詔書,堅守懷臨與天離的結盟。風雅……皇姐定會順從我的意思。至少,懷臨會與天離聯手直到恆雲滅亡。」

……無怪卻無歡對恆雲不加防備,卻無憂這樣的人,許下承諾從來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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