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塵埃將落

作者 ︰ 段玲瓏

我和牧仁的傷全好後,荷花已謝盡了,終于還是沒能請眾人在碧水風荷一聚。但胤禛給了我一塊可隨便進出圓明園和紫禁城的牌子,從此後,我可以隨便進出宮闈,只是必須有牧仁跟著。

這下,如果他忙,我盡可以在大街上逛,有時毓歆陪著我,有時也去胤祥府上。和語蓓混得熟了,她每常招呼我在府上休息,可每次都被胤禛著人接回宮。胤祥偷偷笑著,表面上卻一本正經,對語蓓道︰「公主是科爾沁的貴客,莫怠慢了公主。」

送我到二門,有小轎候著,我悄悄對他道︰「你再這麼說,我以後不敢來了。」

胤祥搖了搖頭,「四哥是失而復得,你不是貴客,你竟是個寶貝。」說著兩人相視輕笑,末了,卻見他微微一嘆,「吉雅,四哥越是寵你,你越是危險,如今不比從前,你自個兒當心,這次摔馬事件不過是個開頭,往後只怕還不消停。」

嗯了一聲,我斂了笑,想了想,又輕嘆,無奈揚起嘴角,「防不勝防,命中注定的,我也懶得小心,遇上什麼是什麼吧。」

胤祥來要說什麼,我故作輕松,沖他一樂兒,「得了吧,別自找煩惱,這還什麼都沒發生呢,自個兒就嚇死了,趕明兒我寫個告示,貼在圓明園和紫禁城各宮門上,就說讓大家放心,我什麼都不搶,別白費了心計,末了才發現,原來我根本算不上什麼。」

「你」胤祥一窒,倒笑了,「快去吧,省得四哥又派人來催,過幾日我府里請客,你若得空也過來坐坐。」

「請客?那還是算了,我挑沒人的時候來,要不鬧得慌,人也不認識。」一面說一面欲進轎。胤祥拉住我,「就是幾個小輩,四阿哥、五阿哥快大婚了,給他們祝祝。」

五阿哥?弘晝?我越發沒了記性,老想著去道謝來著,及到跟前兒又忘了;每次逛街前也總惦著給他挑起新鮮玩意兒當賀禮,等逛了一天累了,回到碧水風荷才突然想起︰又記不住。

跺了跺腳,暗自懊惱記性不如從前,回身對胤祥道︰「你回吧,等你定了日子,我一定來。」

胤祥嗯了一聲,又吩咐牧仁小心,看我進了轎對抬轎太監道︰「走慢些,別驚了公主。」

「喳」小太監應著,起轎朝外走,及至走到二門外,我掀起簾,胤祥猶站在原地,他的身影被夜色所溶,早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我總覺得他若有所思、若有所憶。

第二日正想出去,毓歆來了,著了宮裝,我上前迎住,「這是打哪兒來?怎麼還穿了旗裝?」

「從宮里來。」她答應著,「走,咱們園子里逛逛,今兒正好,又沒太陽又沒雨。」

輕輕一笑,接過春曉遞過來的團扇,「拿著,走得這頭汗,也不帶把扇子。」

她嘻嘻一樂兒,目光瞟向身後的牧仁,臉紅了。

少女情懷總是詩,當我們漫步在圓明園內,有雲奠氣不防礙我們晴朗的心情,楊柳垂絲,綠蔭掩道,毓歆時不時撲花間的蝴蝶,並不執著,只是一扇揮過去,見它飛了,又笑了……

牧仁沒跟來,春曉並一個小太監端著些酸梅湯跟在後首,一聲不響,幾乎讓人遺忘。

「毓歆,四阿哥、五阿哥快大婚了,你打算送什麼?」橫豎是閑聊,聊著聊著就聊到這上頭兒,兩位皇子即將大婚,下半年有夠他們忙的。

毓歆側頭想了想,「不知道,左不過是些刺繡玩意兒,我能有什麼好的,就是送了他們也不缺,你呢?你送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四阿哥還好辦,照例照份送就完了,五阿哥怎麼說也救過我,倒覺得難辦了。」我沉吟著,到現在心里還沒想法,如果送得比弘歷的多,會不會不好?可如果禮一樣,又顯得不夠誠心。

「別想了,到時候他們兩個禮多得要用屋子來堆,根本記不清誰送了什麼。」毓歆搖頭,拉著我往一處水域走,「咱們劃船吧,好久沒劃了。」

「今兒你得了什麼喜事?比平常開心許多。」我奇道,也跟著她分花拂柳往水邊走。

毓歆不答,臉上卻有可疑的紅暈。

「究竟怎麼了?你不說我不走。」我拉住她,不知怎麼就想到牧仁。

「吉雅」毓歆輕輕喚了我一聲,「前些日子八伯請旨到我們府上看我阿瑪來著。」

「嗯,那又如何?你阿瑪只是圈禁,平日有個宮宴聚會,皇上還按例請他赴宴,你八伯素來與你阿瑪交好,偶爾去看一次,皇上也不是第一次同意,怎麼這次倒這麼高興?」我隨口問著,天氣有些悶熱,手中的團扇越扇越熱,只怕快要下雨。「毓歆,這個天,怕是要下雨,改日再去泛舟,今天去碧水風荷熬酸梅膏如何?」轉頭問她,卻發現她低著頭,欲說不說,似乎有心事。

「怎麼了?」我握住她的手,毓歆抬頭看我,嘴角笑著,眼里卻蘊著淚。

「毓歆」、「吉雅」我們同時開口,又都同時住口,我耐心等著她的下文,毓歆笑了,靠近我,「八伯見了阿瑪,提到你。」

「提到我?提我做什麼?」我慌了,我怕面對胤,怕面對那些我永遠無法報答的深情。

毓歆抿嘴一笑,「還提到,提到牧仁……」說到後來,聲音低了下去,滿臉燒紅。

「提到牧仁?」我不自覺提高了噪門,難道胤祀去找胤就是為了撮合?他效率倒高,但不知怎麼說的,胤又是如何答的。繼而又想,不對啊,胤祀找胤談牧仁和毓歆的親事,不可能讓毓歆知道,難不成是下人多嘴?

「毓歆,你怎麼知道你八伯和你阿瑪談些什麼?」我追問。她微微一愣,左右瞧瞧人都不在跟前,湊近身附耳低言,「我在外頭偷听來著。」話未完,兩人都笑了。

「你也不怕你阿瑪發現,你也不臊?」我拿手羞她,毓歆躲不開,咯咯直笑,半晌抓住我的手指,「吉雅,謝謝你。」

「謝我什麼?這是皇上的意思,又是你八伯的情義,更何況,你阿瑪做什麼決定,我也使不上勁兒。」

「我阿瑪呀~」毓歆接道,「開始還生氣來著。」說著沉聲學著胤的口氣,「八哥,毓歆是寶兒唯一的孩子,你怎麼忍心她遠嫁?莫不是皇上的旨意,逼你來勸我?那還是請八哥回吧,轉告皇上,毓歆的親事不勞他操心。」

「哦?你八伯怎麼說?」

毓歆清了清噪,又開始重復胤祀的話,好象在講單口相聲,看得我想笑,又想知道過程,忍住笑意,想像著他們那天在屋里的對話……

「十弟,你不信別人倒也罷了,這毓歆的事,哪怕是皇上也會慎重考慮。何況此事並未下旨,只是我看著牧仁在後生小輩中是個人物,阿拉坦又素與寶兒交好,毓歆若嫁到科爾沁,未必不好。」

「八哥,話雖如此,只是路途遙遠,真嫁過去了,平日不得常見,若她在外頭受了委屈,離京城又遠,如何是好?」胤接道,長長嘆了口氣,不待胤祀答,自己繼續,「雖說毓歆性子不似她額娘那般易感,究竟女兒家,從小嬌養慣的,如何適應得了?」

胤祀沒開口,把玩著朝珠,一粒一粒,數不盡數不清,究竟哪里是源頭,究竟哪里是結尾?良久,但听他長長一嘆,「十弟,科爾沁公主此人,你可有過接觸?」

「嗯?」胤奇道,微一頓,抬眼看胤祀,「沒見過幾次,可這人……」

「這人」胤祀接過他的話頭兒,卻又說不下去,半晌方道︰「這人托付我,好好勸你,成全牧仁和毓歆。」

「八哥,難不成你也糊涂油蒙了心?」胤騰的站起,帶到了桌上的茶碗,茶水印濕了桌布,順著滴到地上,一滴一滴,好象一點一點冷卻的心。

「十弟,我不知如何和你說明,但牧仁確值得托付終生,毓歆也有意于他。留在京城雖近,奈何這朝中風起雲涌,毓歆未必快樂。至于,至于吉雅。」胤祀微一咬牙,「我只能說,她是真為毓歆好,決無什麼私心。」

「無私心?八哥怎麼知道?我倒小看了這女人,這麼短時間,連八哥都被她迷惑了……」

「住口。」胤祀動怒了,眼底微紅,欲說什麼,終于坐回椅上,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十弟,做哥哥的只有這句,若是寶兒還活著,她一定會讓毓歆選擇一個值得托付的男人,而牧仁,真是這樣的男人。」

「寶兒?」胤苦笑,「八哥還記得寶兒嗎?怎麼我覺得,所有人都只知道那個科爾沁公主了,倒把寶兒拋在腦後,甚至,甚至連毓歆也如此。」

屋里沉默了,沉默到似乎能听見他們的續,水印沒干,水滴光了,歪倒的茶杯看上去有些可笑,兩個滄桑的故人,看向不同的方向,似乎都陷入臆想。

良久,胤祀扶那桌上的茶碗,手指順著那茶碗一圈圈輕劃,「十弟,寶兒她,說話行事,向來另人另樣,別人是學不來的。吉雅與寶兒偏諸多相似。」

說到這兒,胤欲插話,胤祀抬起手,繼續道︰「你若說她刻意學寶兒我也沒辦法,但依我看,吉雅為人善良、稟性純直,總不像刻意仿之。十弟,有些事我也不敢肯定,有些話我現在還不敢說出來。你且信我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不會拿毓歆的幸福當交易。」

胤沉默了,半晌方苦笑,「總要走的,九哥走了,毓歆也要走了,兜兜轉轉間,誰也留不住誰。八哥,我信你,我若不信你,又能信誰?毓歆的性子不比她額娘,也許去科爾沁更合適。」

胤祀輕輕一嘆,走至胤身前,手扶在他肩頭,「十弟,再信八哥一次,從前錯得太多,這次,連我自己也不允許自己錯。哪怕,哪怕我認錯了……」

「認錯什麼?」胤接道,提高了語氣,「八哥,你認出什麼了?」

胤祀搖頭,眉心緊鎖,喃喃自語,「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一定是錯了,錯了……」說著,兀自轉身,出門之際,背對胤道︰「十弟,皇上雖未下旨,想來他也贊同這門親事,若旨意下來,千萬不可意氣用事,牧仁確是良才,將來必有一番作為,何況毓歆,也傾心于他。」

「知道了」胤淡淡接口,「都走吧,倒省得掛念,女兒總要嫁人,與其嫁個她心里沒有的,不如嫁個她傾心的。」說到後來,聲音低沉,愣愣坐回椅中,神情呆窒,不斷重復著「不如嫁個她傾心的……」表情竟帶絲苦澀。

胤祀身形一窒,欲轉身,卻終于抬腳出屋。

……

「吉雅,吉雅,你在听嗎?」有人喚我,握住我舉著團扇的手,使勁兒扇,「吉雅。」

回神看向身邊的毓歆,扯了扯嘴角,「在听。」

「你剛才都走神了,我說什麼你肯定沒听清。」毓歆有些小小的不滿,微側著身,手指絞著自己的衣襟,對我的走神顯然耿耿于懷。

「毓歆,你說的我都听見了,要不要重復一遍,你八伯是怎麼說服你阿瑪的?」斂神看向她,帶著笑,剛才的一幕幕,早轉化作場景,我不是听見,我是生生看見,他們就在眼前、就在心里。再現的情景里,胤祀分明起疑了,可他不能肯定、不敢承認,甚至不願細想。這就好,這比什麼都好,我已負擔不起這如許的深情,負擔不起這純淨的關愛。原諒我,不願承認、不敢承認、不能承認,這樣雖不公平,究竟是個殘忍的了斷法,別讓心中的余燼重燃起火苗,那樣只會讓我們痛到心如刀割……

毓歆忙接口,「不用,不用重復。」急得臉上通紅,我忍不住拿眼笑她,她跺了跺腳,「把你當個知心人才說這些話,誰知你竟拿我取笑。」話音才落,轉身欲走。

我一把拉住她,「別走,毓歆,我知道你的心事,也知道牧仁的為人。」說到這兒,微一頓,朝她揚起嘴角,「祝福你們。」

毓歆一愣,欲笑卻淚盈上眶。稍一遲疑,我走近前將她攬入懷中,手指拂過她的發絲,絲絲縷縷,好象穿過我的心靈。毓歆長大了,我的女兒,她快嫁人了……不自覺落下淚,一滴滴在自己衣袖上,一滴滴在她白色的圍領上。我們相擁而泣,不為悲傷,只為這滿溢的幸福,人生的十字路口,有親人陪伴方不會孤單。心中默念︰毓歆,你知道嗎?我是你的母親……此刻就在你身旁,今後也會守望著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公主和格格這是做什麼?」正傷懷,有人在身後悠悠開口,那聲音冷清又凌厲,刺得我生生打了個寒顫,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

毓歆扶直我,淡淡笑著,「毓歆給年貴妃請安,年貴妃吉祥。」

胡亂抹了抹眼角的淚痕,我也緩緩轉身,看見那個美麗的女人,儀態萬方又高高在上,扶著個宮女,見我看她,微微蹩眉。

「好沒規矩,見了貴妃也不請安。」這種時候說話的通常不是主子,是奴才,因為主子要自顧身份,只好讓奴才做了惡人。那宮女一臉鄙夷,似乎比她主子更看不起我這個外邦的公主。

毓歆才欲說什麼,我從袖中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淡笑道︰「我素來只知主子們說話,奴才不能插嘴這一項規矩。但不知你是自說自話,還是代你家主子報不平?」

年妃臉色一沉,嘴角噙著絲狠意的笑,「公主好俐的嘴,這馬摔得,倒把人摔利落了。」

「可不是?倒把我摔開竅了,明白有些人可以理遇,有些人只能無視的道理。」不知為何,我突然膽大了許多,冷嘲熱諷間只覺無比痛快。也許有愛就有所依仗,更何況現在,諸事順心,還有誰想影響我的心情,那請原諒,你正撞在槍口上。忍了大半生,我也想偶爾放縱一下。

年妃看定我,面上表情帶些困惑,倒難得她壓得住火,風清雲淡間哧一聲笑出聲,「公主說話有趣得緊,改日若得空,公主不妨來我的芙蓉院坐坐。家兄幾次說起公主,贊不絕口,依本宮看,果然公主是個不一般的,改日本宮設宴請公主前來一敘,還請公主賞面光臨。」

正欲拒絕,毓歆接口道︰「貴妃娘娘好興致,若真是設宴了,別忘了補上一張毓歆爹子,這宮里宮外,我就饞娘娘宮里登蓮子,娘娘千萬記著,若吉雅沒空,她那份我一並討要了,娘娘莫笑毓歆痴饞。」

年妃微牽些嘴角,看向毓歆,「哪里,平日請都請不來,既是格格開口,改日一定送上貼子,只是到時不許推月兌。」

「不推不推」毓歆打斷她,「娘娘,我與公主還有些事兒,先行告辭,娘娘慢來。」說著微福了福身,拉著我朝來路回,一個擦身間,我看見年妃落寞的表情,倔 的孤傲著,不肯露出哪怕一點恨意與難堪,而其實,她微掘的嘴角已泄露了不忿的心情。

心下微嘆,誰不被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誰讓我們愛上同一個男人?

世上從沒慈悲的愛情,圓滿的結局背後,不知隱藏了多少血淚與嘶喊,更甚者生命的付出也不過如此。

這慘忍的真相,原來是因為愛,故而生了恨,循環往復著,我們失了質樸良善的靈魂,希望有一天可以重新來過——你是你的,我是我的。我們彼此相遇,又彼此把握自己的幸福,不再交焦,不再傷害,不再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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