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重疊悲傷

作者 ︰ 段玲瓏

三合春的廚子果然是從滇南請來的,汽鍋雞、乳酪蒸火腿、炸地參、白參蒸蛋……每一樣我都很熟悉,雅間里桌椅都是竹藤編織,我的眼角濕潤,在這個有淡淡的家鄉味兒的空間里,滿心酸漲,被鄉情愁緒緊緊圍繞,抽身不得。

「這鍋子有意思,中間有個出氣孔,樣子有些象北京的涮鍋,可又是紫吵陶制的,放在火上燒不是容易黑嗎?」牧仁湊著那鍋瞧。難得見他對什麼東西如此上心,忍不住嗔他一眼,盛了一碗雞湯放在他面前,「少見多怪,這是汽鍋,你以為直接上火燒啊,這是隔火蒸出來的,這雞湯全是水汽凝結而成,所以比一般雞湯要鮮美許多。」

「看來公主對滇南之事也甚了解,這汽鍋宮里也常備著,總想不起來用。」弘晝淡淡笑,也添了一碗,卻放在我跟前兒,不動聲色道︰「天兒冷,這湯喝了暖胃的。」

我沉浸在家鄉的美食中,萬事不願深究,就著玫瑰大頭菜,一會兒功夫已吃了一碗雞湯泡飯,猶覺不足,看他二人左一杯右一杯的敬酒,我雖未喝,人已醉了。醉倒在刻意求醉的心情里,醉倒在這前世今生的鄉愁里。不知道命盤改變後的爸媽和安如現在如何?加拿大的冬天應該很冷,皚皚白雪下深藏于堅硬凍土中的種子來年能否發芽?從小在國外長大的安如能否遇見阿塔?那個我,是否彌補了這個我的無情?

想著不自覺看向身旁的弘晝,喝了滇南的米酒,有些微醉,眼眸含笑,眼底已有紅絲,嘴角輕揚,與牧仁談起朝中趣事,又或是草原風光,兩人都似乎沒注意到我,但他們不經意的回身擺頭間,我知道兩人都在偷偷觀察我。也許我今兒太反常了,很久沒這麼任性,當然也很久沒這麼情緒化。回憶起來,重回大清已有一年,這麼隆重的周年慶再加上季節更替,引發了潛伏于心的萬千愁緒和感慨。

無聲自嘲,端起面前的茶碗,抿了一口,全無滋味兒。

「要不,公主也喝點?」弘晝話雖是問句,已拿起面前的空杯倒了一杯握在手里,挑眉看我,等我接過去。

「吉雅」牧仁想說什麼,最後居然笑了笑,「少喝些也無妨。」

接過那酒杯,不竟奇道︰「今兒什麼好日子?連牧仁也松口了。」弘晝的手猶停在半空中,他的指尖微涼,喝了這許多酒下去竟沒暖起來。

兩人相視一笑,倒難得戰線統一,不肯解釋,也不勸阻,由得我把酒澆愁,由得我把酒問醉。這家鄉的米酒,乳白色微帶些黃,入口甘甜,回味綿長,但就因為好下口,一杯一杯更容易讓人醉倒。

慢慢的,我的臉上有些作燒,眼皮澀重了,半倚在桌前,哼著記不全的曲調,看向窗外,已是黃昏,冬日的陰沉天氣里,黃昏很短,幾乎一眨眼,夜就來了,無星的冬夜,天空鉛灰發亮,起身走至窗前,極遠處奠有些隱隱的紅光。

「只怕要落雪。」不知何時,弘晝站在我身後,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悠悠開口。

「落雪?」下意識接道,腦子里一片空白。

「嗯,你看」他指著前面奠,「若是天空發紅,只怕會落雪,難怪今兒這麼冷。」

「也好」我眯了眯眼楮,「是該下場雪了。」說著沖他們笑笑,「你們坐,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牧仁皺了皺眉,我笑了,拿起放在一旁的斗篷,「你也不能什麼時候都陪著我不是?眼見開春你父汗就來了,也許你和毓歆大婚後就會回科爾沁,那時候難道也帶著我走?」

他張了張嘴,那個「不」字還未出口,我已淡笑搖頭,披上斗篷,轉身出了這個雅間。

外頭果然很冷,喝了酒的熱身子更覺著冷,緊了緊斗篷,雙手握住臉,在三合春背後的小院里跺著腳來回走動。天黑了、天冷了,白日浮躁的心情也開始慢慢平復。胤禛回宮了,今兒八成不會回碧水風荷,他的皇後、他的妃嬪、他的後宮應該都很高興,我獨佔的那個人,偶爾回去陪她們一次已是天大的恩賜。而我,習慣了數日數夜廝守,偶爾有一天他不在我身邊,生生就被孤獨寂寞吞噬。沒有愛人是痛苦的,沒有親人朋友也是可怕的。

散步也散夠了,腦子也清醒了,低垂著眼,正欲回屋,迎面迎上來一個人影。

「弘晝」我喚道︰「你怎麼下來了?」

他挑眉一笑,「從窗沿看見你一個人來來回回的走,也不怕冷著?」

「牧仁呢?」我有些奇怪,這種時候,牧仁倒放心他獨自下來找我?

「他」弘晝揚起嘴角,「爺和世子打了個賭,結果他輸了,自然不得下來。」

「什麼賭?」一面說一面往回走,不停哈著手,指尖凍紅了,好象小時候難得下場雪,不管不顧的玩回來之後,才發現指頭都僵了,也許第二天就得起凍瘡。

弘晝看了看我,微一蹩眉,「剛才出來也不帶個手籠,」

「那玩意兒累贅。」我打斷他,「不礙的,回屋就暖和了。」

「累贅?在你眼里,什麼都是累贅,這乍暖乍涼,容易起凍瘡。」

「嗯,小時候起過,又癢又疼。」我笑,始終把眼前這個其實算不上深交的五阿哥當作阿塔,親近又自然。

他微微一愣,轉過頭,似在賭氣,半晌方道︰「知道難受也不懂愛惜自個兒。」

我也愣住了,這話題說著說著就變了味兒,再想解釋已經無從解釋,深看他一眼,提著裙擺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拐角之即,見弘晝若有所失立在樓下,嘴角還是那絲淡然又玩世的笑容,看上去卻有些空洞。

「牧仁」人未進屋,開口就喊,我也不懂為什麼今天如此慌亂,才跨進門坎,牧仁坐在桌邊,握著酒杯,米酒已潑在指端猶不自覺,怔怔的發呆。

「牧仁,你還沒喝夠?喝你也听不見。」走近才發覺,我離開時上的那壺酒已喝光了,他不看我,見我走近,仰脖干了杯中酒,起身拉著我就往外走。

「去哪兒?」

「回圓明園。」

「你們吃好了?」

「好了。」

我不懂發生了什麼,但牧仁陰沉著臉,和剛才迥然不同,緊緊拉住他停住腳步。「究竟怎麼了?我離開不過一會兒,你們又杠上了?」

牧仁回身看我,眼神竟有些凶狠,半晌方道︰「若是父汗來了,若是我大婚了,你可願意同我們一道回科爾沁?」

「科爾沁?」我反問,「怎麼突然說到這個?」

他不答話,我們就這樣對峙著,直到弘晝上來,「喲,世子和公主這是演得哪一處?」

「弘晝」、「住口」我和牧仁幾乎同時出口,話音才落,三人都愣住了,撕破所有偽裝,我們三人都有一個心結,打不開,也說不清。

「我累了。」第一個開口的人是我,看著層層的樓梯,果然感覺累了,身邊不斷有客人經過,投以幾眼好奇的目光,都被弘晝瞪了回去,倒不是他的眼神厲害,實在是他的裝束——腰間那條黃帶子,表明這是一個特殊身份的人。

「回吧。」牧仁輕聲道,稍稍放松了剛才的神經,「喝了酒,又吹了風,再晚回去,該犯頭疼了。」弘晝不再相攔,轉身之即,卻突然發覺他的背影也是如此寂寞。

為什麼人總是這樣?不論得到多少,或者失去多少,或者有多美滿,抑或者有多不幸,總是獨自面對,幸福也許可以共同體驗,但不幸呢?比如胤禛朝中再忙,我也無法相幫;比如我再情緒化,他也無法一一化解;比如我明知他背棄了後宮,但我仍無法釋懷那些錯綜的糾葛;再比如他明知我再也回不去家鄉,但也無能為力。

坐在轎中,一時沉默無語,借著黑暗的掩護,我偷偷打量牧仁,他比弘晝看上去成熟一些,堅毅的下巴很像阿拉坦,命運也似乎很像。數十年輪回一道,牧仁似乎是阿拉坦的另一道輪回。

「吉雅」他仍側著頭,每次說到他最想說的內容,他總是側著頭不肯直面。

「嗯?」

「你不快樂,所以,回科爾沁吧,父汗,父汗總放不下。」誰都沒有動,轎子里所有東西都是靜物,包括我和他,只有聲音在空氣中傳達,傳達那些平日不會說出的東西。

我愣住,良久方無聲笑,「毓歆快樂,我就快樂。」

「我知道」他打斷我,「毓歆一定比你快樂,在科爾沁遼闊的草原上放馬縱歌,在呼倫湖畔梳妝描眉,頭上戴著格桑花編成的花環……她一定,一定很美,也一定比你快樂。」

牧仁描述的這幅圖畫,也讓我愣住了,思維飄得很遠,那些開遍草原的格桑花在記憶里變得有些模糊,蒙上一層層面紗的背後,是草原遼闊的土地、碧藍奠空、繁星點綴的夜晚,還有牧羊人悠長婉轉的歌聲,伴著極遠處的山巒起伏,一高一低、一揚一挫,听著听著不由就嘴角上揚……

「那就好」我淡淡接口,「毓歆就該去更廣闊奠地里,自由的生活。」

「那你呢?」

「我?」下意識將目光看向一個虛點,透過這個虛點,我看見胤禛在說︰「在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我留在這兒,留在他身邊。」

「既便不快樂?」牧仁緊接問,不肯給我一點喘息的余地。

微一思量,我抬眼看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剎,牧仁將頭轉了過去。

「有時候」我仍緊盯著他,幾乎一字一甸道︰「幸福的代價,甚至是快樂。」

他猛然回頭,眼中有些驚懼,這話太殘忍,但這話是實話。沒了胤禛,我到哪兒都是一幅空殼,有了胤禛才會充實幸福。然而我們相依相伴的背後,畢竟經歷太多、面對太多,想要輕松恐怕是不能夠的,天使也是折翅後才能獲得人間的幸福,誰能說得清,究竟是折翅的痛苦更大些,還是由此換來的幸福更值得些?人生是沒有標準的,所有的標準不過是「我願意」三字罷了。

回到碧水風荷,雖然暗暗期盼,胤禛到底沒有回來。將自己深埋于木桶中,讓環繞的熱水將我包圍。外頭太冷,屋里的蒸汽一會兒就凝成白霧,如夢如幻間,我慚慚放松了神經,幾乎就要在這熱水里睡去,當春曉進來伺候起身時,才發現遺落了一滴淚在眼角,已和溫暖的熱水相融,分不清誰是誰非。

……

第二天,京城果然落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不大,細細粒粒如同撒鹽,灰蒙蒙一陣後,沒等積上就化了。有些遺憾,獨自站在碧水風荷的院中央,池塘水平靜得可怕,我的胤禛,已經回宮三日。

雖說往常他也回去,少則幾日,多則十幾日,可這次,沒來由地別想念。這種思念存在于任何時間地點,不論我在干什麼,總不自覺想到他,想到他的笑或者他緊抿的嘴角,又或者他欣長有力的手指,還有他身上那股極淡蕩香……

無法忍耐這種煎熬,又不想回宮面對那拉氏等人,提筆寫信,一天里連著去了三、四封,信一送出,愈發按耐不住這磨人的思念,我一面後悔催他,一面又忍不住再次提筆。如此往復著,第二日,胤禛回來了。

不過三、遂時間,我只覺隔了無數日,滿心歡喜迎他進屋,正欲開口,胤禛道︰「什麼事這麼急?連著來信催。」

「沒事」我膩在他身邊,「就是想你了。」

胤禛斂了笑,「吉雅,最近朝中事多,我又多日沒回宮,沒什麼急事怎麼送了這許多信?倒讓我擔心了一夜,問太監又說你好好的,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撂下一堆事趕回來,又沒什麼正事,你……」

他的話還沒完,我已乍乍起身,站在一旁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個嚴肅得有些陌生的胤禛,不肯相信他為了我多送信而不高興的事實。

「你」說著他也發現我的異常,可下面的話還是來不及收回,溜了出來,「能不能不這麼孩子氣?」

閉上眼,多麼諷刺,前幾日牧仁說,「你不快樂。」是的,我承認自己有時候並不快樂,然後我回答,「有時候幸福的代價,甚至是快樂。」多麼決絕。

然後我滿心期盼他回來,因為我害怕、孤獨、寂寞,我想他在我身邊告訴我,「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然後他回來了,他告訴我,「你能不能不這麼孩子氣?」

男人總是這樣嗎?發生的事才是事,客觀的事才是事。女人的那些情緒起伏、隱密低落、落寞心事……全都不是事。我們誰都沒錯,錯在我是女人、他是男人……

「吉雅」胤禛也起身,上前欲扶住我的肩頭。本性使然,我冷冷笑了,側身避開,「皇上若是事忙,吉雅不敢相擾。」說著沖門外高聲喚道︰「高無庸,送皇上回宮。」

他還欲上前,門被推開了,高無庸垂手彎腰立在門前,「皇上,才皇後派人送信過來,說是宮里有事相商,這……」

胤禛一窒,我背對著他強忍著淚,心中自嘲︰走吧,最好走了永遠別回來。反復告誡自己︰我是習慣了才這樣,等我習慣了他不在身邊,我也能活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半晌,听他重重一跺腳,轉身拂袖而去。

門輕輕闔攏的那一剎那,眼淚下來了,強忍住哽咽,將自己丟在床上,用被子捂了頭,放聲大哭。

從來都是這樣——高興的時候遇到掃興的事,悲哀的時候遇到更悲哀的事。上帝從來不善待人類,我們好象他的游戲,捉弄著、調侃著,上帝從不肯好好對待自己的職業,人類只是他的玩具。

春曉進來了我不肯起身,宮人進來了我也不肯起身,牧仁進來我還是裝睡,哭得累了,果真就慢慢半睡半醒狀態,我在想,我要出去走走,也許回趟科爾沁,也許回趟家鄉;我又想,也許兩個人天天膩在一起不好,尤其是深愛著的兩個人,也許偶爾分開才能避免無意的傷害;我還想,如果我走了,他會後悔嗎?為今天這一幕。

朦朧間,又有人進來,輕手輕腳,走近床前,替我掖實了被角,又輕手輕腳出去了,我能分辨出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花香和著淡淡的少女體香。是毓歆。

房間里來來往往終究靜了下來,我的意識也游離在這兩天發生的事上,來來回回輾轉反復︰司鹿苑里遇見胤祀、三合春里甜糯的米酒、弘晝嘴角似有似無的微笑、牧仁的隱忍和牽掛……一幕幕重復過以後,最終還是胤禛冷冷道︰「你能不能不這麼孩子氣?」

捂住了耳朵,捂不住那聲音一遍遍在耳邊重復,然後屋外似乎有人說話,在窗檐下,聲音斷續傳來,打斷我的臆想,沉靜下來後,方听出是牧仁和毓歆。

「吉雅今天怎麼了?听春曉說和皇上嘔氣呢。」

「不知道」牧仁淡淡開口,聲音有些陰沉。

良久,久到我以為他們走了,毓歆又輕笑,「吉雅那性子,遲早會惹皇四伯生氣,只是依我看吶,不出三天,我那四伯一定乖乖回來了,還是一樣捧在手心里、揉在胸口上。」

牧仁沒說話,我無法猜測他憚度和表情,只是毓歆後面那句話,讓好容易干了的眼淚又滑了下來。

「就像春兒姑姑說的,我額娘和我阿瑪斗氣,不論誰的錯,最後總是我阿瑪低聲下氣求額娘別煩惱,沒得哭壞了身子骨兒。這不前些日子,阿瑪偏說額娘回來了,吵著要出府,又被四伯教訓一通……」

再也收不住,我的哭聲埋在枕間變成壓抑的唔唔聲,前塵往事、昨日今夕在一瞬間強加到我肩頭,被這層疊的心情壓抑著,我甚至開始懷疑是否應該回來?也許不回才是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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