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胤禛下旨讓阿拉坦進駐圓明園。當然這不全是我的功勞,這里面也摻進一些政治因素,科爾沁如今勢強,這麼做也是一種姿態,既表明大清對科爾沁的友好,也從另一個側面證實了我在宮中的地位。
每日往返于阿拉坦的居所,照顧他病中的飲食,我比往日忙碌,卻比往日充實。胤禛不再攔我,只是每夜擁我入眠時,總是握著我的手,一遍遍細細撫模,「吉雅,阿拉坦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在想,攆設個宴,就擺在圓明園,替他們父子接風洗塵如何?」
「好啊,只是天氣太冷,可得選在一個避風溫暖的地方,別赴一趟宴會,倒把賓客害得生病臥床了。」
胤禛在我耳後輕笑,微一使勁兒,將我板轉身,面對他,「阿拉坦認的這個妹子,怎麼對兄長比對丈夫還好?」
我一愣,揚起嘴角,俯在他懷中,輕輕喚了聲,「胤禛。」
「嗯?」
「原來你也會吃醋。」
是的,這個男人吃醋了,可我們並沒為此爭吵隔闔。心里有種蜜似叼漿緩緩溢出,我們都被甜蜜的幸福包圍,對視著,忘了周圍的一切。相互放心又相互在乎的感覺真好,這種感覺讓這個孤寂的帝王也開始,這種感覺讓這個堅強的男人也可以偶爾脆弱;這種感覺讓我這個怯懦的女人也可以勇敢,這種感覺讓我這個被動的女人也偶爾主動。
圓明園的梅花開始綻放,穿過那片梅林,再繞道玉蘭園,我的步伐從沒這麼輕盈過,春曉跟在身後捧著一盒蘆筍燴蝦米,也禁不住咯咯笑道︰「自從科爾沁王爺進京,公主比從前開朗了許多,奴婢看著心里也高興。」
「哦?我從前不是這樣?」我回頭問她,摘了一朵梅花,簪在春曉發間,她忙著讓,又怕灑了食盒,躲不過去,也笑著道了謝。
「從前公主就是思慮太重,好端端的又無故傷心。如今可好了,公主高興,皇上也整日合不攏嘴。」
我挑了挑眉,搖頭一笑。有些問題,不經歷那麼多是解決不了的;有些事情,非得要事到臨頭才知道自己如何選擇。更何況最難把握的就是人心,誰能保證一生都能這樣快樂幸福呢?我不過是想開了一些、勇敢了一點,至于今後,也不過是更加坦然,前路勢必不會像現在表現出來的這麼輕松。
阿拉坦住的赤霞樓,遠遠就看見塞罕站在門口張望,見了我,匆匆跑過來,「姑,你可來了。」
「怎麼?」我彎腰問他,他的小臉凍得紅紅的,好似隻果。
「沒怎麼,父汗好得差不多了,說是等你來了就帶我逛逛園子。」他一面說一面拉著我往里走,又看見春曉手上捧著食盒,「姑,今兒又帶了什麼好吃的?」
「嗯,那是給你父汗的,饞嘴貓,他病沒好全,得吃些清口又營養的。」
「姑,父汗進園子這幾日都長胖了,還是別給他吃了,要不回草原騎不動馬。」話音未落,我和春曉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哈哈笑將起來。
「塞罕,京里這許多美食你還吃不夠呢?整天巴望著你父汗的病號餐。」
他倔了倔嘴,不願承認自己貪吃,分辨道︰「哪有?」
我也不再揭短,一直笑到屋內,見阿拉坦坐在桌前看科爾沁傳來的折子,神情專注,精神好了很多。听見我們進來,將折子遞給一旁的牧仁,「這是這兩天科爾沁發生的大小事,就由你來處理吧。」
「父汗」牧仁還欲推,阿拉坦抬手道︰「你是科爾沁的嫡長子,也該多為科爾沁做些事情,這一年來在大清,想來也學了不少東西,試著用用才知道好不好用。下去吧。」
「是,父汗。」牧仁應著,捧著那折子,出了正屋,往偏廳找隨行大臣議事。
我將食盒接了過來,阿拉坦笑笑,「才吃了東西,此刻不餓,倒是睡了數日混身酸疼,你若無事,陪我逛逛這園子如何?」
「也好,只是這東西。」我指著那盤蘆筍,還沒說完,塞罕忍不住接口道︰「姑,你們去吧,這個父汗不愛吃,我喜歡。」
「沒規矩」阿拉坦輕斥,卻不深究,他對塞罕要慈愛很多,相反對牧仁要求很嚴。
我在一旁看著這父子二人,惹出一些回憶——小時候爸爸經常出差,有一次遇上車禍,回家後休息了很長時間。家里絡繹不絕的來人,都是提著東西的,要麼是雞魚一類,要麼是蛋糕。那時候物質還沒長大後那樣豐富,油蛋糕很是稀奇,最後都是我吃了,為此心內暗自高興。後來爸爸逐漸康復,送東西的人少了,居然很傷心失落。小孩子想得簡單,但世界不會因此而簡單,還好世界是成人的,小孩在長大前,可以盡情享受這種簡單。
這時候回想起來,太遙遠,遙遠到不真實。父愛也許就是這樣,不似母愛那麼周到細致,但總是默默在付出,默默在承擔。包括後來高中時早夭的初戀,在房間里痛哭失聲,爸爸隱約知道什麼,但不責備,只是帶著媽媽出了屋,讓我一個人盡情發泄。
「走吧。」阿拉坦喚我,一連數聲,這才反應過來,本能抬手模了模眼角,什麼都沒有,干的。那些成長的經歷也沒有了,如今安如是另一個穿著紅棉襖的小女孩,在加拿大冰天雪地的曠野上奔跑,和鄰居家金發碧眼的小男孩玩鬧。
「吉雅,怎麼了?」阿拉坦走到我跟前兒,「想什麼這麼入神?」
我搖了搖頭,微微一笑,「走吧。」
是化雪奠氣,倒比下雪還冷,積雪在陽光下迅速融化,消耗了空氣里的熱量。我沒帶手籠,只覺身子都凍僵了,兩只腳就是兩塊冰坨坨,雖然穿著長靴,還是冷得骨頭疼。
阿拉坦月兌下長袍欲披在我身上,忙忙擋住,「病還沒好,如何使得?走走就暖和了。」
他皺了皺眉,還是把長袍披在我身上,「你身子骨弱,比不得我皮糙肉厚,不礙事。」
還要推辭,但他溫暖靛溫包圍著我,朝阿拉坦笑了笑,兩人靜靜走在隆冬的圓明園,一時倒安靜下來。
「你剛才想什麼?」走到一處水面前,我們停了下來,湖水欲結成冰,光滑無痕,好象一面鏡子,倒映著水邊的人和物,我和阿拉坦,也被倒映在內。順手揀起一塊石子投了進去,我們影子被擾亂了,一波一波的漣漪將兩人的表情一圈圈蕩開,我披著自己的紅斗篷,再加上他的青色的斗篷,好象層疊的雙色,在水里漾出一道道花開。
「想起小時候和父母之間的事。」我淡淡答道,那一圈圈不斷漾開的水紋看暈了人的眼,在陽光下一晃一晃有些刺目。
「哦?」阿拉坦饒有興致,側頭看我,眼眸被水紋點亮,一閃一閃明亮了不少。
我笑了,「是啊,看見塞罕貪吃,就想起小時候父親受傷在家,親朋好友送來各類好吃的,結果都被我吃了,等父親痊愈,沒人送東西,為此還生了一場悶氣。」
阿拉坦一愣,揚起了嘴角,「塞罕小孩心性,和牧仁不同。」
「嗯,也許你對他們也不同。」我接道︰「牧仁是寄予厚望,塞罕呢?」
他蹩了蹩眉,似在思量,半晌方悠悠道︰「也許是不該嬌縱他,只是蜿玲去世時,塞罕還小,難免多寵縱了些。幸而他還懂事,這一年牧仁不在科爾沁,他也長大許多,幫我分擔不少,只是見了你,才又這麼頑皮。」
我嗯了一聲,人總是這樣的,有所依賴的時候就忘了長大。就好象我,一直依賴胤禛,也一直有意無意抗拒某些變化,所以一直不夠世故,也不夠勇敢。
「你還沒見過毓歆吧?」我問著,引著他順著小路往前面隱在樹叢中的花亭走。這個天氣,連呼吸也是寒冷,站在外頭實在受不了。
「沒,倒是牧仁說起過。」
「哦?他說什麼?」我轉身看向阿拉坦,倒著走在石頭路上。
「就說毓歆性情很好。」
「就這些?」我追問,阿拉坦笑著點點頭,「小心,看歪了腳脖子。」話沒說完,一腳踩在長袍角上,站立不穩,人往後倒。低低呼了一聲,本能伸出手抓住阿拉坦伸出的右手,他弓馬嫻熟,下盤甚穩,微一彎膝,手下一使勁兒,反勢將我拉入懷中。
正自嘲自己不當心,卻發覺阿拉坦加重了臂腕的力度,定定看著我,眼底有絲困惑和悸動。
「阿拉坦」我低低喚了聲,使勁兒欲掙月兌,卻被他摟得更緊,近在咫尺的臉不斷放大,氣息喘在我臉上,是與冷空氣竭然不同的熾熱。
「快放手」我憋紅了臉,有些慌亂,環顧左右,安靜的詭異,來往的宮人都不見一個,反而更讓我心慌了。他的續如此快速,隔著厚厚的衣服仿佛都能听見他噗 的續聲。身上有種混合著香和草香靛味兒,健壯的身體根本無法反抗。阿拉坦果然不再是我記憶里的小男孩兒,長年的戶外活動讓他比京城的貴族更霸氣、更野性。
他有一瞬的怔愣,突然驚醒,猛地放開我,兀自走到假山邊,背對著我,良久方道︰「對不起。」
「沒事,你病還沒好。」我勉強笑著,「回去吧,冷風里站著該發燒了。」
他嗯了一聲搶先往回走,竟不看我,匆忙好象想逃開什麼。我從未見過如此慌張的阿拉坦,他總是沉穩的,哪怕年少時也表現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站在原地,不由開口,「哥。」一個字罷了,阿拉坦收住了腳步。
「哥,我在大清很好,沒有在草原自由,但比在草原充實。」中間隔著一段距離,他仍然背對著我,我對著他的背景幾乎喊了出來,「所以你也要好,就當是做妹妹的心願,給自己找個新王妃好嗎?」
「好」他幾站立刻接口,根本不假思索,話才出口,人已離開數步。留我站在原地怔愣︰這是怎麼了?他燒得有些糊涂了?
……
三天後的接風宴頗是熱鬧,除了阿拉坦,還有在京的蒙古貴族。燈火輝煌處人聲鼎沸。我與阿拉坦、牧仁同坐一桌,旁邊還有胤祀、胤祥作陪。那次之後,阿拉坦恢復了常態,再也沒有流露出非同兄妹之誼的感情。生病有時如同喝酒,會展露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我長長舒了口氣,幸好他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否則再次面對,如何做到坦然?
胤祥和阿拉坦年少時即交好,如今再見,自然少不了杯來盞往。他們喝得熱鬧,只是苦了我在一旁,百無聊賴,討厭這樣的正式宴會,眼楮瞄著胤禛,隨時都想偷遛。
「公主不自在?」胤祀淡淡笑道。
「啊?沒有。就是這樣冷天,雖屋里暖和,究竟凍得慌。」我看向身旁的胤祀,他穿著朝服,沉重又華麗,卻衫得臉上有些憔悴,忍不住道︰「听聞王爺常犯胃疾,這酒還是戒了吧,傷身的。」
胤祀的眼角已有細紋,可笑起來還是那樣令人如沐春風,他微微頜首,卻無奈道︰「喝得比從前少了許多,但也總少不了這些應酬。」
「應酬?你說我?」我低聲笑,指著自己的鼻子,在喧嘩人聲里分享和胤祀分享著一份久違熟悉的友情。可惜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是會驚異?還是欣喜?還是激動呢?我們對視而笑,我不停的胡思亂想,種種假設過後,覺得現在這樣也好,他對我無惡意,我對他自然親近,又沒什麼心理包袱,相處起來輕松自然。
席間不停有人過來敬酒,一會兒是王公大臣,一會兒又是皇子皇孫。我橫豎是滴酒不沾,面前放了一杯清水充數,幾來幾往,也喝得水飽,正欲退席,卻將年羹堯端著杯酒大大咧咧走了過來。
「王爺,末將敬王爺一杯。」舉起那酒盞,比別人的大一號,雙手一拱,仰脖干了。「素聞王爺騎射了得,改日擇個機會,末將與王爺試試身手如何?」
「不敢」阿拉坦起身回道︰「這騎射功夫也不得是徒有虛名,不比年將軍文治武功,樣樣了得。」
「哪里,世子曾在末將麾下,談吐舉動,非同尋常。這做兒子的都如此了得,做父親的自然更甚一籌。」
他二人寒喧著,倒引得上首的胤禛也轉向我們這邊,哈哈笑道︰「年愛卿,你那幾下功夫,怕不是王爺對手。就連怡親王也甘敗王爺下風,你也只好在軍中厲害些罷了,真要和王爺比試,定輸無疑。」
年羹堯面色一沉,他素來勢大,目中無人已然慣了。今日胤禛說的雖也算是客套話,但當著眾公卿面,一時拉不下臉。半晌方冷冷笑道︰「這蒙古果然與大清風俗不同,王爺與公主兄妹情深,怪道前幾日在園中與公主如此親近,倒讓末將大開眼界,這才明白為何世子也對公主愛護有加。」
此話才出,席間安靜一片,他噪門又大,眾人皆轉頭看我,神色各異。胤禛斂了笑,眼楮眯作細縫,直直走下來,「年愛卿此話何意?」
「皇上竟不知?」年羹堯故作驚訝,「前日末將在園中遇見王爺兄妹……」
「夠了」胤禛低喝一聲,打斷年羹堯。皇帝動怒,眾大臣跪了一地,牧仁剛欲沖出,被阿拉坦一把拉住。我緩緩起身,看向年某,悠悠開口,「年將軍好眼力,果然如人所說,明處難探暗眼。這前日我被絆倒,做哥哥的扶妹妹一把,敢問年將軍可是不合理法?」
他不妨我如此冷靜,倒是一怔,呵呵笑道︰「原來如此,倒是末將看花了眼。」
「平日看花眼無妨,將軍莫在戰場上也看花了眼,敵我不分,麻煩可就大了。」我淡淡笑,並不看他,端起胤祀的酒杯一飲而盡,低聲極快道︰「將軍,須知禍從口出、盛極則衰的道理。」
我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麼冷靜,看著周圍關心我的每個人,還有那些各形各色的目光,心下竟平靜如水。
阿拉坦也走近前,看我一眼,對胤禛道︰「有勞皇上照顧小王這個妹子,吉雅她粗心大意,今後還煩皇上多多包涵。」
「王爺說得什麼話。」胤禛扶起欲施禮跪地的阿拉坦,「吉雅心性純善,朕還欲謝謝王爺將吉雅送到大清。今後大清與科爾沁自是一家,不分彼此。」
後面這句是朝眾人高聲喊出的,還在怔愣中的大臣們本能接口,山呼萬歲。一場小風波就此結束,可科學家早就說了︰亞洲蝴蝶拍拍翅膀,將使美洲幾個月後出現比狂風還厲害的龍卷風!
我看了看身邊表情僵化的年羹堯,有關他的蝴蝶效應正在悄悄展開,不知這個征戰沙場的一代名將是否已有查覺?
居高處須思危是辯證痛苦的人生,但居高處若不思危,則是盲目自大的狂妄。命運在影響著每個人的經歷,但另一方面,每個人不同的性格又決定了自己不同別人的命運。
胤祀不露聲色將我拉回椅中,低聲道︰「這麼一來,倒要謝謝公主替我飲了這杯酒。」
我笑了,沖他眨了眨眼,剛才的不快被這句玩話沖淡,不想多管其他那些明潮暗涌,我舉起面前的清水壺,往胤祀杯中注滿清水,「今後王爺也學我吧,以水代酒,強過那嗆人滋味兒。清淡平實,總比熱烈酣暢要耐人尋味得多。」
他一挑眉,接過那酒杯,「公主聰慧,短短一句,已道盡人生真諦。」
……
那天就這麼散了,散場時胤禛賞了好些東西給阿拉坦。喝了酒,人人臉上都燒著一片紅暈,大臣們的笑已成定式,熱鬧間,似乎什麼都沒改變。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正在改變,瞟見年羹堯復雜難言的表情,心下暗嘆︰有時候有些話,說過就忘了;有些話,說過注開始後悔,比如今天他的話,我想他一定在後悔。可是如果時間能倒回去讓他重新表現,我想,那些話還是會不自主就遛出嘴巴。不為別的,就因為在你性格確定的那天起,有些命數已然確定。
離席時,阿拉坦似有話說,看了看我,還是忍住,只是私下重重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我也輕輕回復捏了捏他的指尖,他的目光慢慢變得堅定,我想,他也知道我要說什麼。
彼此放心才能真正勇敢,不論對誰,我們都要讓對方放心,讓自己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