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登基後,下旨康熙的妃嬪如有子女,可由子女接出宮外奉養。惠妃的親子胤褆早年獲罪圈禁,于是就由養子胤祀接出宮外孝敬。我當然知道這些,但一直不敢來看她,只是偶爾打听她身體健康也就罷了。有些往事不去觸及比較好,因為我再不能變回從前的鄂寶兒。
可是我從沒听胤禛說起過惠妃的眼楮有什麼問題,難怪他怕我擔心?
一步步走上前,惠妃似有查覺,直直盯著我,眼底混濁,好象有層白繭。是白內障?我不太懂,可她好象並未完全失明,拉著佳期直嘮叨,「膳房那廚子,我跟你們說了多少次,重新換一個,祀兒這孩子總不听,讓他做個豆腐圓子湯罷了,又是姜又是醬油,吃起來一股辛辣味兒,可怎麼下得了口?」
「額娘莫急,讓他再做一份新的,咱不擱姜和醬油如何?」佳期連聲哄著,好象哄一個小孩,一面說一面扶著惠妃往里屋走,「額娘先消消氣兒,我那兒還有上好的明前龍井,這就讓人給額娘沏上一壺去。」
「嗯,嗯」惠妃應著,卻突然停了腳步,轉身手指著我這個方向道︰「跟你一塊兒進來的那個丫頭是誰?」
佳期沖我歉意一笑,攔下惠妃指著我的手指,「額娘,那是科爾沁的公主,吉雅,過來我們府上坐客的。吉雅是外邦人,額娘莫讓她看笑話。」
惠妃皺了皺眉,嗯了一聲,轉身回屋,腳踩在門坎上,突然又回頭問我,「丫頭,你今天穿的淡青色衣裳?」
「回娘娘的話,吉雅穿的正是淡青色的坎肩。」我福了福身,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也暗自松了一口氣——看來惠妃的眼楮沒有看上去那麼糟糕。
惠妃撇撇嘴,居然笑了,「好好,淡青色好。」一面說一面回屋,留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和一個雲里霧里的我。
一會兒功夫,佳期出來了,朝我歉意道︰「讓公主見笑了,額娘眼神不好,平日總喜歡訓練自個兒看東西,半猜半懵的,每次說對了總是很高興。」
我搖頭笑︰「沒關系,老人家總有些孩子脾氣,福晉別放心上。」
「嗯」佳期應著吩咐下人把廚子叫來,又對我道︰「用了膳才回吧,難得公主過來。」
正欲推辭,那廚子跪在門外請安。
「起來吧,娘娘今兒吃的豆腐圓子,怎麼口味那麼重?老人家上了年紀,經不得辛辣口味兒,你再去重做一份,別擱那些姜啊醬的。」
「喳。」那廚子應了,又忍不住替自己辯解,「回福晉,前兒奴才做的豆腐湯,娘娘又嫌太淡,吃起來沒味道,讓奴才下次加些姜沫去去腥,這回加了,又說……」
「行了。」佳期打斷他,抬起茶碗抿了一口茶,「上了年紀的人,難免挑剔些,你們仔細著點,伺候好嘍大家都好過,伺候不好就早該換廚子了。」
心內一動,我看了看佳期,淡淡笑道︰「吉雅年少時曾和一南邊人學過些廚藝,福晉若不嫌棄,就由吉雅給娘娘做一份豆腐圓子湯如何?」
「這怎麼使得?」佳期忙著客氣,卻被我握著雙手,打斷她道︰「如何使不得?娘娘上年紀的人,有時有些孩子脾氣,別的不會,剛巧娘娘愛吃的豆腐圓子,當年我下功夫學過,就盡盡孝道罷了,偶爾為之,不算什麼。」
她還欲推,又看了看我堅定的表情,揚嘴一笑,「公主是爽快人,我再推辭,倒顯得小氣,既如此,就叨擾公主了,改日備禮相謝。」
從前在鐘粹宮,我常做些南邊的飲食給惠妃,豆腐圓子,是她愛吃的菜式之一。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有機會給她重新再做一次。怕她起疑心,我還是稍微變了變一向以來的做法,豬肉換成魚肉,去皮剔骨,細細剁成泥,加上女敕豆腐,又加了幾顆花椒切碎拌在餡里,捏成圓子,加上白菜同煮。
一會兒功夫,白菜圓子湯做成了,站在院外,听見惠妃吃得高興,我有些欣慰,扶著門框,欲進不進,眼角早濕盡了。那個曾經撫育過我的女人,如今蒼老了,剩下一點點小愛好,最後都發展成了小脾氣。幸而胤祀夫妻都對她竭盡孝道,否則這樣的一生真是無法形容,享盡容寵後,還是歸于平靜,甚至這平靜背後,比普通人多了很多辛酸無奈。
顯赦的大阿哥被圈,眼前這個養子也不知還能走多遠……人生能往前看嗎?有時候人生只能看眼前,想得太多,只會讓人失去繼續向前的勇氣。
「姑,里頭那女人是誰?」塞罕牽著我的手,仰頭問我。
「是先皇的妃子,廉親王的養母。」我胡亂抹了抹眼角的濕潤,拉著塞罕道︰「我們回去吧,你父汗還等著你用膳呢。」
「好」塞罕答應得爽快,因為這廉親王府,總有一種壓抑的氛圍,加上惠妃怪誕的脾氣、長著白繭的眼底,都容易讓小孩子害怕,也容易讓我傷懷。
著人告知佳期我們先回了,走到門口,她還是追了上來。
「公主怎麼不用了膳再回?今兒怠慢公主了,額娘這兒……」她有些犯難,顧得了一頭,顧不了另一頭。
「福晉別客氣,娘娘喜歡就好,上了年紀的人,最忌油葷,又少不得肉食,往後讓娘娘少吃豬牛羊,多吃些雞魚一類,又好消化,又不油膩,最是養人的。」我笑著回她,今日也算是盡了些孝心,不知下次想見惠妃又是什麼時候,但願她健康,但願她開心,但願她一生都在這皇家,最後能看得破。
佳期抿嘴一笑,「難得額娘與公主投緣,才說的公主做的圓子又香又滑膩,讓我們得了空常請公主過來坐。」
「福晉」我接口道︰「福晉的心思我知道,只是朝里的事兒,皇上自有主張,我縱有心,也使不上力。吉雅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佳期微微一愣,忙忙開口,「你說。」
「福晉是個聰明人,這皇子皇孫生來比別人高貴,但生來也比別人險惡。若是當年先皇中意的是廉親王……」說到這兒,我頓了頓,抬眼看面前這個憂心丈夫命運的女人,「不知親王會如何對待當年的四阿哥?」
佳期的笑還掛在臉上,表情卻有些呆滯,只是一瞬間,她笑了,生動的笑,有絲無奈又有絲嘲諷,「知道了,倒是我糊涂,不過還是要謝謝公主,公主往後得了空,常來坐坐,別為那些朝堂上的事,帶累得我們也不得好心情,不值得。」
我輕輕一笑,她始終是佳期,郭絡羅.佳期,無論身處怎樣的處境,總是自信的,也永遠比旁人清醒,清醒的看清楚未來之後,欣然接受,自嘲一笑。我在想,她內心是否如武俠小說中的俠客——這有什麼?下一世,不定誰在誰腳下?她有這種豪氣,可惜生在帝王家,總為矜持所累,否則佳期奠地應該更寬廣,就好象草原上開不盡的格桑花,與天地相連,頑強又美麗。
回到碧水風荷,我累了,累得兩頰作燒,胤禛從身後摟住我,臉頰貼在我的臉上輕蹭著,「今兒去老八府上了?」
「你的耳報神可真快。」我輕嘆一聲,握住他環著我的雙手,我的臉比他燙,手卻比他冷。一暖一涼之間,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一種互補,永遠都不盡相同,又永遠都恰好合適。「胤禛,我見著惠妃了。」微微側頭,覺得有很多想說的,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我知道,還親自下廚做了豆腐圓子。」他低聲道,熱氣噴在我耳後,癢癢的又說不出的舒服。
「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回身嗔他,胤禛淡淡一笑,攜了我的手,走至屋外。晴朗冬日的夜晚,月光顯得越發皎潔冷清,深藍色奠幕偶有小星,無風的夜,讓心沉醉。
「胤禛,惠妃的眼楮,什麼時候開始看不清的。」順著碧水風荷林間的小路,我們的話很少,聊著聊著又回到惠妃身上。
胤禛蹩了蹩眉,「從康熙五十年就慢慢看不清了,大阿哥被圈,老八又失寵于皇阿瑪,她整日愁悶,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皇阿瑪也曾讓太醫院會診,無奈收效甚微。到朕登基後,允後宮嬪妃出宮由子女奉養,身子骨兒才慢慢強健起來,只是這眼楮……太醫說,能不惡化就是萬幸了。」
「嗯,我知道,這病就是擱在我們那兒也難治,除非手術,可成功率有多高我也不太清楚,反正算是疑難雜癥。」搖了搖頭,我想做些什麼,又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手術?」胤禛耳朵靈,總能听見一句話里的關鍵詞語,尤其是他不熟悉的新名詞。
「嗯」思量著如何回答,「就是用刀把那層白膜那撥掉,或者是換一層健康的眼膜上去。」
他瞪大了眼,的確,這在現在,是不好理解。現代醫學的神奇是難以想像的,幾百年發展的結果大于人類幾千年發展的總和,我能告訴他未來人類甚至可以通過體細胞繁殖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嗎?
輕輕一笑,停下來看著胤禛,「我想……」
「你想往後常去看惠妃?」他順口接道,一語中的。嘴角輕揚著,眼神明朗。
我點了點頭,挽住他的手臂,「你知道,惠妃對我很好,就像親額娘一樣。」
「我知道。」胤禛打斷我,定定看著我的眼楮,「沒說不讓你去,就是說了不讓你去也攔不住你。只是別忘了你的家還在這兒就成。」
我們對視著,慢慢揚起了嘴角,冬日的夜如此冷,內心卻如此暖。屋內薰著香,印著燭火的帳內忽明忽暗。我的手指一遍遍劃過那對天鵝,臉上的燒慢慢退了下來,眼皮澀重著,看著那些優美的曲線昏昏欲睡。
胤禛從身後輕輕環住我,微微一嘆,「吉雅,你什麼時候生一個我們的寶貝?」
「寶貝?」我喃喃低語,意識有些游離,待反應過來,才知道他是說孩子。「生個格格盲婚啞嫁,生個阿哥爭權奪利。我不想生。」
胤禛一窒,加重了手上的力度,「那咱們讓他做普通百姓如何?」
「普通百姓?為生計奔波?吃了上頓沒下頓?我不想生。」我忍著笑,一半玩話一半真心,人活著就是累,一百年、一億人,也難踫到暢意的人生,何必執著,還是順其自然得好。
他有些氣結,卻又不欲放棄,「那就做閑散宗室,一輩子衣食無憂、安享富貴如何?」
「這不是你能定的。」我打斷他,「萬一他心氣兒高呢?萬一他不上進呢?萬一他是個敗家子呢?萬一……」
「萬一他又孝順又懂事,又知道進退,又知道滿足呢?豈不是錯過了?」胤禛接口,不待我說,繼續道︰「凡事總不能盡往壞處想吧,你看牧仁、塞罕,同樣是王室,怎麼倒兄弟和睦、手足情深呢?」
「我知道,你也說萬一,我也說萬一,都是拿不定的事,就讓老天作主,難不成單我們倆,時候長了你覺著枯躁了?」我轉身看他,看見他眼神里的一絲落寞,卻又很快的恢復了正常,輕輕一笑,「知道了,順其自然。」
微微笑了笑,我已沉入夢鄉,閉眼前最後的影像,是胤禛不笑而又含笑的眼眸,還有那些訴不盡的情意,盡在這灼而溫柔的目光中一一傾訴。他有力的續如同節拍,跳著跳著就變作我的,整個夢境里都是咚咚的聲音,引起陣陣回聲,回蕩在模糊的夢中,听得人忍不住微笑,忍不住幸福……
「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比毓歆漂亮,比牧仁沉穩,比塞罕可愛。」我已睡去,胤禛猶醒,低聲喃喃,自言自語。手指輕輕劃過我的臉寵,是夢中輕拂我的那縷清風,「吉雅,你的眉毛是這樣的……」他一面說,一面勾勒著我的眉形,我轉了轉身體,夢里有人一直在低訴,于是忍不住回他,「生個寶貝,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是個寶貝。」
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但身邊的人笑了,放平身子,不再擾我,那天晚上,他也作夢了,全是美夢,好象世外桃源,那些朦朧的前景慢慢清晰起來。這才發覺,沒有我,他還是一樣的活著,可心里空了一塊;沒有他,我也還是一樣活著,可已形同軀殼。還好經歷了這麼多,我們還有機會廝守。為了這份廝守,我也開始期待他心心念念的寶貝……
除夕夜是在忙碌中過去的,沒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因為我的心思全放在開春以後牧仁和毓歆的大婚。
倒是塞罕,對除夕時的煙花爆竹產生了興趣,整個正月里,纏著我放煙花。碧水風荷每天能掃出一籮筐碎紙屑,全是這小子不知疲倦放禮花的結果。阿拉坦搖頭笑道︰「難為你有心思,還陪著他瘋了這月余,連我都看膩了。」
「你?你是大人,對這些東西自然沒什麼興趣。過年過年,就是小時候好玩,長大了怎麼過都覺乏味,無非是少了那些童心童趣。」我坐在椅中,剝著杏仁,準備給胤禛做杏仁茶,如果試驗成功,下次去胤祀府上,也給惠妃做一盅嘗嘗。
「吉雅」阿拉坦換了話題,「下月初就是他們大婚,你有什麼打算沒?」
我知道他問什麼,又不想回答,我想去,也一定會讓胤去,可我的心情很復雜,每次直面毓歆即將嫁人的時候,總分不清自己是高興還是難過?也許為人母就是這樣,看到女兒嫁人,一方面是欣慰的,一方面又是惆悵。那種失落感需要很長時間才會消失吧?希望她幸福,如我一般幸福!
「能有什麼打算?他們的府邸也修好了,東西只有多的,沒有少的,我還能打算什麼?帶著嘴去吃席罷了。」避重就輕,我淡淡接口。阿拉坦一愣,挑眉笑道︰「說得是,你若真放得開,這樣最好,別什麼事都放心上,不肯說出來,最後累了自己又不討好。」
「我知道,你越來越婆媽了。」放下手中的杏仁,催著他陪我出去走走,雖然開春了,天氣還冷,屋里雖籠著碳爐,時間長了還是手冷腳冷,不若出去走走,感受一下春天的氣息。
花園里梅花都開過了,柳樹開始抽芽,玉蘭長得正艷,桃花開始打苞。春風一吹,拂起額間腦後的長發,裙擺飛揚,心也跟著雀躍。「阿拉坦,找個機會咱們去騎馬吧,好久沒騎了。」
「你還沒被摔怕?」他看著我,眼底帶笑,絡緦胡子修整齊了,特別精神,特別有男人味兒。
「怕也不能一輩子不騎啊,從那之後就沒怎麼騎,再不騎真要忘了。」
他點了點頭,神情間是兄長對妹妹的回護,也有如胤禛一般的寵溺。我忽略了後點,專心做他的妹妹,有這樣的兄長是件幸福的事,哪怕某天我一無所有,他還是會敞開胸懷接納我。科爾沁,哪怕一輩子都沒機會回去,也會是我一輩子最可靠的娘家。
圓緣在我懷里喵了一聲,它長大了,長成一只漂亮又認人的貓咪,除了我,除了胤禛,除了常來碧水風荷的那幾個人,其他人想和它親近也不能,別看它只有三條腿,依然靈敏敏捷,有外人喚它,它俯于地上,小心警惕,遠遠觀察著,一有動靜,噗遛就爬上桌櫃,貓眼里全是謹慎和驕傲,不是人人都親近得了的。
從它長大後,出來游園總帶著它,又能捂手,又能解悶。可後來這家伙熟悉了外頭的環境,膽子大了,一出來總迫不及待鑽到花園里玩,這一聲「喵」,正是告訴你︰別抱著它了,放它下來自由玩耍去。
「鬼靈精」我笑罵它一句,蹲才一松手,圓緣沖花叢中跑去,一下就沒了蹤影。「別跑遠了。」我朝那方面喊了一聲,這才站起身沖阿拉坦笑笑,「圓緣就這脾性,好象孩子,皮實著呢。」
他搖了搖頭,淡淡一笑,負手向前,半晌方道︰「五阿哥是個聰明人。」
「嗯?怎麼突然說起他?」我有些不解,入冬後再沒去過弘晝府上,一為天冷,二是怕他憚度,一時說不清楚,反而惹些事端,倒是遠著些才好。
阿拉坦看了看我,「你知道我說什麼,康熙在時功績喜人,可惜晚年忙于應付諸子奪嫡,難免耽誤朝綱。這五阿哥,看似是個紈褲子弟,卻最是個明白人,知道什麼時候該爭,什麼時候該躲。」
我也笑了,這倒是的,弘晝的笑罵由人、無所事事背後,是他的智慧所在。真正難得的不是他知道裝瘋賣傻以求自保,真正難得的是他懂得自己想要什麼,這麼年輕,又是這麼個身份,要做到這點很不容易。
「你說這皇子皇孫,有誰不是聰明人?你說五阿哥聰明,難不成四阿哥就不聰明?依我看,四阿哥心計甚深,也是個……聰明人。」
阿拉坦的神色突然間變得很凝重,負手向前,半晌方道︰「嗯,你得提防著,除了……」
「我知道。」我打斷他,除了年羹堯,還有弘歷,是一向與我作對的,只是弘歷聰明,除上言語上的試探,還沒真采取行動。不比年羹堯什麼都掛在面上,除了對我,也對所有人,因此不討好。勢大之後忘乎所以,胤禛對他憚度早不如從前,指責多過褒獎。但歷史就好象一架列車,等你想剎車的時候,還是被慣性帶著向前,真正能停下來的不多,年羹堯就是停不下來的列車,轟隆隆向前,不可能再回頭。
「不說這些,哥,別小瞧你妹子,誰是誰非,我還分得清。」勉強一笑,這個話題讓人莫名沉重,阿拉坦也牽了牽嘴角,正欲說什麼,後頭有人說話,听上去,卻是在逗弄圓緣。
「小家伙,當初還是我把你抱回來的,現今過得好了,就不認人了。」是弘晝的聲音,我繞過身旁的假石一看,圓緣蹲在高處一塊山石上,警惕望著下面,弘晝仰頭跟它說話,手里拿著一塊玉佩,來回晃著,想引圓緣下來。
忍不住噗哧笑了,「你這是干嘛?貓又不識玉,你拿塊魚干倒也罷了,也不怕把那東西失手打碎嘍。」
弘晝一愣,看見我,笑容才要展開,又看見身後的阿拉坦,那笑變作他一慣的無謂與自嘲,閑閑開口,「王爺好興致,這圓明園都逛遍了吧?科爾沁就沒什麼事?怎麼王爺離開這許久也不著急?」
「弘晝」我低低喝了他一聲,不喜歡他話中帶話的語氣,還有臉上那絲嘲諷,看得人心里不舒服。
「公主這貓喂得好啊,當初這麼瘦小,現在大了,也漂亮了許多。就是不認人,連爺都不認識,沒良心的小畜牲,也不想想當初誰抱它回來的。」他兀自說著,並不看我,只努力逗弄圓緣,可眼中卻蘊著絲寂寞和受傷。
「你不常見它,自然不認得,當初抱它回來,不過才個把月,如何記得?」我伸手將圓緣抱在懷中,撫了撫它的背毛,輕聲道︰「這是五阿哥,以後不許無理。」
弘晝就手在我懷中模了模圓緣,嘴邊噙起一絲微笑,「是啊,小時候的事不記得,可有些人長大了也不見得記事,那琴,都數月沒教了吧?」
「天兒冷」我訕訕笑,「等暖和了再去。」
「你說的」他不待我把話說完,揚起了嘴角,深看我一眼,輕聲道︰「爺可等著呢。」說畢朝阿拉坦一抱拳,「王爺逛著,外佷還有些事,得空了找王爺賽馬。」
話音未落,人已轉身朝來處跑去,袍角一掀,轉身不見了。
「這就是個聰明人……」阿拉坦看著他消失的方向,輕聲笑道︰「也是個可憐人……」
「可憐人?何解?」我轉身問他,見他眉目間那絲輕愁,雖然淡,但很難化解。果然,阿拉坦只是搖頭,並不肯細說,轉身道︰「走吧,今兒牧仁還有事找我商量,這已耽誤了大半天了。」
……
大婚前的數日,是最難渡過的數日,整日都在忙碌,忙完了睡在枕上,又根本不知道忙了些什麼。我越來越惆悵,長吁短嘆又說不出所以然,總是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盼。看見牧仁越發老成,看見毓歆越發嬌美,心里有些感慨,又有些不舍。
每每拉著毓歆的手,想交待些什麼,但該說的都說了,該祝福的也祝福了。就這樣,一直到了大婚之日,她換了新娘的吉服,有嬤嬤替她開臉,梳著長發,挽著發髻,描眉畫唇,簪上鳳釵,戴上指套……我的女兒要出嫁了,仿佛看見自己,又不相同,她是期盼的,眉宇間全是幸福和羞澀,我當年是五味雜陳的……
就這麼坐在她身後,靜靜看著鏡中的毓歆變了個模樣,我呆了過去,她是新娘,即將為j□j……轉眼之間,我的女兒長大了,再回頭處,她也許將為人母……
思緒紛雜,難以理清,坐在這兒,如同石像,再過數年,不論環境如何,都希望她幸福;不論身邊的人如何,都希望她勇敢……
外面鑼鼓聲響,喜轎來迎,因婚前毓歆被封為多羅格格,她是從碧水風荷嫁出去的,這是胤禛滿足我希望能看著毓歆出嫁的願望,而胤此刻應該已在牧仁府上等著了吧?從此後,他最喜愛的女兒也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了,那他的生活,是否還只是活在記憶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