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悠悠轉醒,胤禛坐在床頭,兀自發愣。
調開眼楮看向窗外,屋里通明透亮,現在是什麼時辰?看上去已是白天了。
「醒了?」胤禛垂下眼瞼,我看見他疲憊的雙眼有些混濁。
「我怎麼了?」一邊問著,一邊握住他的手,我想起身,微微一動才發覺混身酸痛,說不出來的難受。
胤禛替我將枕頭扶高了些,又將我扶直了靠在枕上,「你太累了。」他輕輕道,將我的頭發順朝腦後。
嗯了一聲,低頭看見大紅錦被,突然想起那個剛出生的嬰兒,裹著紅紅的綢襖,眼楮緊閉著,不多的頭發那麼黑。「毓歆呢?剛出生的寶寶呢?」
胤禛微微一笑,「他們都好,毓歆比你還好。」
「我累了。」我順口答道,原來連日發生的事已經讓我心力焦悴,等毓歆生產完了,這才有空停下來休整自己疲累的身心。
「今後不許你這麼操心。」胤禛俯低身子環住我,嘴角微揚著,眼神有種我看不懂的喜悅。
「怎麼了?朝中有什麼喜事嗎?」我問,他的表情讓人費解,這絲笑容是病榻上的我反常太大。
他搖搖頭,「大清國國力已盛、人才濟濟、江山穩固。」
「嗯。」
「可都比不上這件事讓我高興。」胤禛挑了挑眉,目光中居然有點點淚光在閃。
「到底怎麼了?」我坐直身體,他的臉近在眼前,面上的細紋如此明顯,但今天看上去,似乎每條紋理都揚溢著愉悅。
胤禛極快的在我臉上輕啄了一下,復又湊近耳邊,低聲道︰「我們快有自己的寶貝了。」
「寶貝?自己的?」我的頭皮一陣陣發麻,突如其來的驚喜讓人不知所措,腦子里亂作一團,努力回憶著經期的日子,喃喃道︰「可是,可是……」
「沒有可是,幾位太醫都已經確診了。」
「確診?號脈?」我猶自不信,還記得從前就誤診過一次,可現在,我經不起折騰,我們共同盼望了太久,這個孩子終于要來了,我怕滿懷希望後,突然又是誤診。
胤禛搖了搖頭,仿佛明白我的意思,「這次不會有錯,幾位太醫平日就熟悉你的身體,如今脈象很明顯,昨兒夜里暈倒就是因為這個。」
「你不是說因為我累了嗎?」我追問,看見他面色一愣,反而笑了。胤禛這下反應過來,將我逼到床角,「好啊,現在學會拿我的話堵我了。」一面說一面用手胳吱我。我們在床上廝鬧,笑得累了,趴在他身上喘,胤禛的手圍了上來,反復在我還平坦如初的小月復上撫模。
「還說以後不許這樣不許那樣,你也不怕傷著孩子。」我握著他的手,兩人一同試圖感受,想像著我們的孩子正安靜待在子宮里,現在只是一個胚芽,慢慢的長出輪廓,然後就是手腳,然後就能看清他綣在羊水中的姿勢,然後他開始動彈,有時踢踢我,有時又打哈欠……
我開始笑,笑過了又想哭……迫不急待迎接新的生命,那個我與胤禛共同孕育的生育。
「傻瓜。」他在我耳邊輕喃。
「你也是。」我回道。兩人對望一眼,都忍不住開懷。
男人是長不大的孩子,胤禛也是。他先前還因為勞累而混濁的眼神,此刻變得深情款款、灼而有采。我剛才還酸疼的身體,現在好象輕松得能飛翔。
「你猜是個小阿哥還是小格格?」我們同時開口,居然問了同一句話。兩人一怔後,又同聲答道「小阿哥」、「小格格」。
我愣住了,強調自己的答案,「是個小阿哥。」
胤禛卻笑,堅持自己的想法,「我說一定是個小格格。」
「為什麼?」
他但笑不語,俯身吻住我的額頭,繼而又是眼楮……我的眼皮在他的輕吻下一下一下的輕跳。「我要一個和你一樣漂亮溫柔的女兒。」
我忍不住笑了,想問他我哪里溫柔來著?可沒了機會,因為胤禛堵住了我的嘴,綿長的親吻後,他抬眼看我,嘴角噙著絲笑,在我耳邊極快道︰「你懷孕了,我們可怎麼辦?」
「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問出聲,才發現他的笑那麼不懷好意,眉目一挑,頗具深意,不禁瞪他一眼,臉上卻開始作燒……幸福感溢滿胸口,我暫時忘了一切,甚至忘了胤祀的處境——他已經被削爵了。
從那天起,胤禛不許我出圓明園,毓歆留在碧水風荷坐月子,也順便陪我,她生產後雖然胖了些,倒比從前添了許多豐韻,臉色紅潤、嘴唇亮澤,母性的光輝讓她變得更漂亮了。我常看見毓歆命人將小王子放在他身邊,一邊逗弄著他的小臉,一邊同他說話,無限溫柔,已經不是初遇時那個嬌憨的少女,此時的毓歆,已是一個無限溫柔的母親,淡淡的笑容里有種安穩的神情,表達著只有母親才有的勇敢與堅定。
「沒想到你真的有了。」這日坐在床邊,毓歆拉著我的手說道,臉上是淡淡的笑。
「是啊,我也沒想到。」遞了一顆海棠果脯給她,毓歆張口吃了,
「那天你暈倒在門口,人人都被你嚇得不輕,皇四伯連夜傳了太醫院的院正過來診治,又責伺候的人不當心,罰跪了一院子,直到幾位太醫都確診說是喜脈……」毓歆說著一頓,我不由追問,「怎麼了?」
「我那皇四伯啊,竟傻了,坐在椅上都忘了反應。」她抿著嘴笑,偷眼看我,眼神揶揄。
「偏你剛生完孩子,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倒好象親眼見了。」我輕笑,有些感懷,想像著胤禛呆傻的樣子,嘴角慢慢揚起。
「我雖沒親眼見著,牧仁可是親眼見了。」毓歆晃了晃腦袋,也不執著于這個問題,捏捏自己的大腿嘆了聲,「這坐月子比生孩子還累,我都快憋悶死了。」
我看了看她汗黏的頭發,結成一縷一縷,鼻翼兩端起了些脂肪粒兒,手臂上也松松的不結實。想了想突然興起,湊近身道︰「其實坐月子也得適當動動才好,老這麼坐著反而不好。」
「我也這麼說,可嬤嬤們老攔著。」毓歆倔了倔嘴。
我替好她披上斗篷,又朝外頭看了看,正是午後,年老的嬤嬤都休息了,只有幾個宮女伺立著。「你們下去吧,格格要睡會兒,一會兒再喚你們進來。」我揮了揮手,摒退眾人,和毓歆相視一笑,扶著她下了床,穿上一雙軟底的繡鞋,兩人也不敢走遠,就在這南邊小院里四處散散。
那天以後,我常陪著毓歆,背著嬤嬤們散步,她恢復得很快,還沒出月子,傷口愈合了,人也精神不少,小阿哥自乳母伺候,不過十來天功夫,已長得又白又胖,懂得沖人笑,抱在懷里有濃濃的,又結實又有勁兒,果然與女兒不同。
胤禛也很喜歡,但他從來不抱,頂多就著我懷里看看,然後吩咐宮女們抱下去。
「你也是有身孕的人,整日這麼抱來抱去,就不怕傷了我們的孩子?」
他近日一說孩子必定加個「我們」,听得我想笑,下意識模了模小月復,還是不明顯,就像有時候吃撐了一樣微微鼓起。「他現在只有這麼大一點兒呢。」我用手指指節比了比,「哪那麼容易傷著?」
胤禛搖頭,將我拉在膝上坐了,我擺弄著他發端的南珠,半晌,不見他說什麼。
「怎麼了?」
「沒什麼。」胤禛淡淡一笑,眉目間竟有絲苦澀。
「朝里有事?」我有些慌,這時候懷孕不知道時機對不對,史書上記載著胤祀就亡于雍正四年,下意識護住了小月復,身體不由緊張起來。
「沒怎麼。」他感覺到我的不同,手臂環在我的腰間,勉強一笑,「就是昨兒夜里走了困,沒精神。」
「不,一定有事,是胤祀對吧?」我逼問著,不得不面對已經發生的事實。「你已經削了他的爵,接下來呢?」
「吉雅。」胤禛喚著,良久,似乎掙扎了很久,方開口道︰「我只是拿了老八的黨人鄂爾岱、阿爾松阿。」
「這兩個人怎麼了?」
「他們謀反。」
……
我們的對話突然順遛起來,一句接著一句,條理無比清楚。
「胤祀的黨人謀反,那最魁禍首是誰?」
他定住了,眼神越來越冷靜,剛剛的那些柔情蜜意漸漸消失,換上另一種嚴肅堅毅的表情,斂神正欲說什麼,門外高無庸低聲道︰「回皇上,怡親王求見,在外頭候著呢。」
胤禛微微一愣,微一思量,「快請怡親王進來。」說著放開我,卻又深深看我一眼,「吉雅,不論是你還是孩子,不管誰出了事,我都不會答應。」
不覺站定,背對著他,很多想說沒說的意思都通過這句話傳達了,我慢慢堅定起來,為我自己,也為這位勤勉的皇帝,還為月復中未出世的孩子,一字一句道︰「若幕後主使果然是胤祀……」說著又頓住,胤祀溫和略帶憂郁的眼神在我腦海里一晃而過,閉上眼,咬牙道︰「悉听皇上處置,人人都求一個釋懷。」
不待胤禛答復我搶先出了屋,與正要進來的胤祥差點相撞,他神色匆忙,我無暇分析,沖他虛虛一笑,朝碧水風荷外走去。
二月春風似剪刀……待我從夢中醒來,已是三月末,這世界早被春風采剪成另一番模樣。這年的冬天甚至沒留下什麼印象,不是忙于照顧毓歆,就是感嘆生命的早逝,又或者被年妃所擾。現在,又孕育著新的生命,同時,故人即將遠離……
順著回廊出了碧水風荷,圓明園一派春光春景,已值春末,夏意未盛,陽光雖好,不比苦夏灼人,春花爛漫,園中一派靚麗景色,樹木蔥郁、花開片片,屋宇掩印其間,說不盡的大好風光,道不完的繁華景象。
遠處水光倒映遠景,波光粼粼處,送來陣陣涼意,身後有宮女跟著,我左拐右繞竟沒把她們繞開,不禁好笑——果然是訓練有素的人。倒也按下性子,由她們無聲跟在不遠處,慢慢在這園中閑逛,享受多久迎面的春風里時有時無的花香。
伴著這花香,隱約有音樂傳來,細細一听,又沒了,再支楞著耳朵,半晌都沒個聲響,我轉身問身後的宮女,「你們剛才可有听見一陣樂音?」
眾人面面相覷,都搖頭答沒听到,話音剛落,那音樂又緩緩飄來,這次清晰了些,我尋著那方向,分花拂柳穿徑而過。轉過一座假山,繞過一個小亭,及至走到水邊,有人面對著湖面撫琴,他但監伺立一旁,我走得近了,這才看清楚——是弘晝身邊的小太監福子。
一弦一弦撥弄著、一音一音頗有余韻,琴聲悠遠,待最後那弦彈響,又過了數秒,樂聲仿佛還在空氣中回蕩。我輕聲道︰「以為你會喜歡箏,沒料到瑤琴(現稱古琴)彈得這樣好。」
「哦?為何以為爺會喜歡箏?」弘晝並沒回頭,我走至他跟前,坐在旁邊的竹椅里。面前的五阿哥嘴角帶笑,眼神卻說不出的寂寂與空洞,他在想什麼?這樣的目光,加上這樣的琴聲,一切都有些虛幻,虛幻中是淡淡的哀傷。
「箏比琴熱鬧,又顯得華麗。」我思量著用詞,對這些樂器都不太懂,一切全憑感覺,那種中國人血液里流淌著的感覺。
他淡淡一笑,並不爭辯,手指隨意一撥,單個單個沒有聯系的音符回蕩在我們之間,兩人都隱入臆想,被這悠遠的琴聲帶進另一個空浮的空間。
不知過了多久,福子上前輕聲道︰「爺,湖上風大,您看……」又朝我這邊瞟了瞟,我笑了,「小滑頭兒,想是你站不住了,慫恿著你家爺快回府,得,我也出來得長了,趕明兒得空再過去瞧你家剛出生的小阿哥。」說著起身欲走,弘晝卻悠悠開口,「這琴,還是小時候八叔教的。」
我住了腳步,微一停頓,還是朝前走去——這時候不想細听那些磨人的往事,和著這說不出感覺的琴聲,只覺人都要化在其中,難以解月兌。
听見身後弘晝突地起身,嘩啦啦推倒了凳子,我以為他要拉住我,急看向宮女,但只是一瞬的時間,復又安靜下來,他跟在身後,不言不語、不笑不問,只是就這麼跟著,只有偶爾踩著樹葉草地的聲音傳來。
我不說話,宮人們也大氣不敢吭一聲,一時間,空氣好似凝固了,我們一前一後走著,也不知要走到哪兒去。
走過這條小路,又彎向另一條小路,我走得急,有些悶悶的躁熱,忍耐不住猛地回身,「弘晝,別跟著我。」
他一愣,眼神居然淒淒然盡藏悲意。
「我累了,要回屋,你快回府看你的嫡生阿哥。」我低低喝道,莫名有些心慌——多久沒見他?也許沒多久,但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故事,我沒有精力、沒有心思注意旁人,包括弘歷時常帶些深究的目光,包括胤祥有時似有所思的輕嘆,包括弘晝壓抑無數情懷欲訴未訴的復雜。如今回頭再想,居然每一樣都那麼清晰。
他眼底的寂寞慢慢被淡淡的怒意代替,喝退了跟在身後的眾人退到遠處伺候。自己一步步走近,眼底泛著血絲,走得近了,停下腳步,定定看住我,神色幾變,終于輕聲一笑,「你知道嗎?八叔現在不是親王了,也不是貝勒,甚至算不上皇親,他只是……只是阿其那,阿其那。」語氣那麼無奈,充滿嘲笑的痛苦。我強撐住身體,靠在身後的老樹,忍不住想哭,終究還是怔愣著忘了反應。也許因為我不懂滿語,始終對這個詞理解不深,只知道意思不好,听上去卻沒有他們來得直接。
「弘晝」我喚他,「你阿瑪他……」
「我知道,阿瑪做事都有分寸,都有理由。」他接口,不是不明白,只是難以面對。
我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覺一切都是多余,微微點了點頭,深看他一眼,轉身欲走,卻被弘晝突然從身後抱住,慌亂間我用手去扳他環上來的手臂,他不肯松力,緊緊箍住我,雙手模索著抓住我的手,就這樣,從身後制住我的手,緊緊抱著我的腰,臉貼在我肩上,低聲問道︰「為什麼八叔不是死,卻變成阿其那?為什麼你來了,又是皇阿瑪的女人?」
弘晝的熱氣哈在我耳邊,我不敢亂動,由他抱著,生怕自己稍有掙扎,會引來身後這個驕傲皇子更瘋狂的舉動。他受傷了,雖然他明白生在皇家的無奈,雖然他懂得如何生存的法則,雖然他向來自認為看透了這些爾虞我詐、爭權奪利,可臨到頭,那些曾經這樣親近的叔伯兄弟,一個個遠離、一個個獲罪、一個個生死未明……
這里面豈止有悲哀,還有一種惶恐。胤祀不是沒有能力,但他不是最好的皇帝人選;弘晝也一樣,他比弘歷聰明,但他不適合做皇帝。皇冠是歷史選的,不是任何個人。這點,康熙清楚、胤禛也清楚……可出生為人,怎麼可能不去面對這些紛擾?哪怕只做一個平常百姓,也逃不了為生計奔波。
強抑著心中波濤澎湃,我也害怕面對這些殘酷的爭斗,但我現在只想能哪怕稍微自私一點點,陪著胤禛走完不長的人生,生下這個孩子,然後讓他自由發展,最好能雲游天下,實現我不能實現的夢想。
春天風大,只一會兒功夫,不知哪兒來的烏雲,堆積在上空,雷聲鳴鳴,果然快要到夏季了……
弘晝的氣息越來越急促,緊握住我的雙手掌心全是汗濕,我輕笑出聲,沖後面無奈痛苦的少年道︰「你快要做哥哥了。」
弘晝混身一窒,指甲深嵌入我的手掌,忘了喊疼,我只等著他反應,等著他接受,等著他受傷以後慢慢舌忝噬傷口,然後慢慢痊愈……會的,一定會的。
有雨滴灑了下來,打在我眼瞼上,又打濕了不厚的春衫。我似乎看見遠遠伺立的宮人急急往這邊趕,可弘晝仍然緊緊環著我,絲毫不松。
「吉雅」他終于開口了,替我遮擋了大部分雨滴,可只喚了一聲名字,又沒了下文,我回頭看他,弘晝帶著絲無奈的苦笑,深深看了我一眼,松開雙手,極快墊我拭去臉上的雨水,「你要保重。」
「你也是」我追著說,好象不說出來,弘晝的下場也會如胤祀一般諷刺,可他不待我說完,早就轉身沖進雨里,背影是決然的,也是孤單的。那麼快,快到差點滑到,單手撐住,一刻不停,又向前沖,好象微一遲疑,就再也忍不住那些得到與失去、歡樂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