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氏摒退了一應宮人,萬壽堂里只剩下我與她對視,透過窗格的光線投在我們身上,兩個人都變得斑駁了,一格暗一格明的面龐上,是模糊不清的表情。也許是因為這光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我們的心情真的很難說清。
良久,久到我忍不住想開口,那拉氏的目光滑向我的小月復處,當然寬大的衣服下,什麼都看不出來,但她微微蹩了蹩眉,終于淡淡笑道︰「有些日子不見,今日再見,不知是該稱呼公主合適,還是妹妹合適?」
我一愣,倒沒料到她的開場白這麼直接,微福了福身,「不敢,皇後還是直呼我吉雅好了。」
「吉雅?直呼其名?」那拉氏一挑眉,走向上首坐了,真奇怪,我這時候才發覺她居然穿了皇後的朝服——隆重又夸張,在這間寬大的屋子里顯得特別突兀。
「在草原上,我也叫科爾沁的王爺阿拉坦來著。」
「嗯,本宮略有耳聞。」她抿了口茶,態度不是惡劣,而是一種壓迫,「從前未入關時,規矩也沒這麼多。」說著一頓,復抬眼看我,「可既是入了關,做了這天下的皇帝,佔了這漢人的江山,還是依足規矩才好,省得落人口實。」
我皺了皺眉,猜不透她真實的想法,今日來了,必然是為我月復中的寶寶,但我無法猜測那拉氏憚度。這圓明園說起來好象我和胤禛的私宅,偶爾來個訪客,未必能見著我,因為胤禛全攔了。可皇後呢?皇後是他一生敬重的發妻,我知道他向來沒對皇後下禁足令,那拉氏之所以從前不來找我,一是因為我只是專寵罷了,還礙不著旁人什麼;二是她被自己的身份和名望束縛住,比別人更多些慎重和思量。
「皇後想說什麼?但說無妨,吉雅是個直人,不習慣這麼轉彎抹角的。」我笑了笑,揀了下首就近的一個位子坐了,茶碗放到嘴邊又放了下來,原諒我多慮,人有了羈絆膽子就會變小,如今最大的羈絆就是月復中我與胤禛的骨肉。
她淡然一笑,「听說妹妹有了身孕,本宮過來瞧瞧。從前妹妹既沒名份,自然也歸不著本宮來管,如今既是懷了龍種,可不能不說是我後宮之事。」
我下意識的撫模小月復,微微隆起,我用泡海棠養著的寶貝,這幾日長得很快,月兌了衣服已能明顯分辨出他所在的位置。為此,胤禛每天晚上總是細細的瞧、細細的瞧,直瞧到我不好意思了,他方揚起嘴角,「你這個樣子真漂亮。」
「去,哪有孕婦漂亮的道理?」嗔了他一眼,將睡袍合攏,耳根燒紅。
……
想著想著我就走了神,沒注意那拉氏冷冷道,「既是妹妹沒什麼可說的,那就由本宮來說。」
「嗯?嗯。」我支唔著,腦子里全是胤禛明亮的眼眸,盛滿了希翼。他知道我在這兒嗎?他知道皇後來了嗎?朝門外望了望,宮人們站得遠,院門敞開著,靜悄悄的看不出與平日有何不同。
「皇上從前不給妹妹名份,是怕妹妹在後宮受委屈。可如今不同了,妹妹懷了龍種,自個兒不要名份沒關系,可這月復中的小阿哥、小格格也沒名份可怎麼成?」她一面說一面觀察我的反應。說實話,這問題的確時不時困繞著自己——從前不要名份是胤禛怕我受委屈,如今不要名份,會不會讓我的孩子將來受委屈?
「皇後,這名份的事兒,皇上自有安排,豈是吉雅能隨便插手的?」我淡淡應著,掩飾著內心的困惑與矛盾。
那拉氏一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坐在一旁,緩緩喚了聲「妹妹」,拉住了我的手,本能轉頭看她,卻看見她眼中閃著些淚光,臉上的表情那麼復雜,復雜到我分析不出究竟是高興,還是難過?是期盼,還是嫉恨?
「我知道你與皇上情深意重,不論是你和他,還是將來這孩子,你們都不介意那個虛名兒。可是……」她說著握緊了我的手,「可是你不能不顧著這後宮悠悠之口,不能不顧著皇上的威名,不能不顧著大清的顏面。名份是小,規矩是大。若是錯了規矩,妹妹被罵還是小事,可皇上他……皇上他畢竟是一國之君,妹妹可有設身處地替皇上想想?」
「胤禛?」我喃喃低語,那拉氏一愣,「對,你可以直呼皇上的名諱,但別人不能,在別人,這是死罪。這就是規矩,人人都得遵循的規矩,我亦如此。若不是管著這後宮,我也不至于行一步要再三思量,動一動要驚動百人。」
「這是皇後的尊寵,別人想都想不來。」我接口,話說得輕巧,誰都對高位背後的寂寞諸多怨言,可讓你默默無聞呢?恐怕還是權勢來得。
「尊寵?」那拉氏輕笑出聲,「果然是尊寵。」
「這麼說,皇後是來勸我向皇上討個名份?而不是擔心我生下皇子?」站起身,走向窗前,一個名份罷了,本不是什麼大事,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那個名份背後有太多犧牲與淒涼。也許我看慣了後宮那些有名有份的女人,有幾個是真正幸福的?有時,甚至不如一介普通宮女,到了二十五歲,自然就放出宮了,然後尋得一個夫君,一生一世何必一雙人,但一生一世只有一個家。我也只求一個家,一輩子和胤禛待著碧水風荷,而不是一個名份,一輩子,只等著他翻到我的綠頭牌,然後被別人伺候著奉到他面前,再伺候他一晚上……天還沒亮,就離開了,然後又是等待,漫長而又寂寞的一生,說不出什麼感覺。
「生下皇子?為何這麼說?」那拉氏也站了起來,但她停在原地,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一刻都沒離開我,微側身,余光瞟見她略帶深思的表情。
心下暗笑,她明白我的意思,但把話挑明了說和藏著掩著的說是兩碼事,這也是技巧,不單是後宮,成人世界都少不了的說話技巧。「這話還要我明說嗎?皇後也是看多見慣的人,這句話恐怕不用我說明吧?」
我听見她輕笑了幾聲,頗是無奈自嘲,末了突然斂神道︰「若本宮說不論是男是女,都不能算做皇嗣呢?」
問到最後,聲音冰冷嚴肅,她與年氏不同,年氏期盼的是愛意與專寵,那拉氏堅強慣了,若是攆胤禛突然對她溫柔百倍、呵護有加,恐怕她還不習慣。這就是堅強女人的悲哀——一切都親力親為,到頭來,也只是無人依靠的疲倦。
「皇嗣?想來皇後忘了剛才自個兒說的話,我既然不在意名份,也不在意這孩子的名份。相信皇上自有安排,必不會讓他遭遇不測……哦,不對,應該是一定會讓他富貴有余、自在灑月兌。」我扶個窗格,定定看向面前的女人,她已經不是那個我所認識的那拉氏了,除了天生的大方和儀態,她如今更多一些權勢,考慮的東西多了,經歷的事情多了,她也會改變,原先性格里那些的東西全都被磨滅怠盡,現而今,她首先是一國之母,然後才是後宮之主,然後才是胤禛的發妻,再然後才是親戚朋友,最後才是女人……身份的交疊只能讓她有所舍棄,得到與失去之間,永遠都很難衡量多少與輕重。
那拉氏微微一愣,倒笑了,低垂著眼瞼,笑意有些了然,半晌方道︰「我若是怕你生下皇子,也不會勸你要一個名份。」話剛說完,她斂了笑意,正色道︰「社稷大事,套用皇上的一句話——皇冠是由江山選擇的,不是任何個人。」
听到這兒,我不自覺微揚起嘴角——胤禛他記得我說的每句話吧?連這句也記得,還有一眼認出的誓言,不但記得,而且還能兌現。這里面豈止是愛情那麼簡單,刻骨銘心的感情不是人人都求得到的,輪回幾生幾世幾千年,只要能遇到一次也足夠了……足夠把我們燒成灰燼,然後在重生里極度快樂與痛苦。
她還欲說什麼,張了張嘴,听見外頭有太監尖聲傳,「皇上駕到。」聲音未落,見胤禛跨入院門,還穿著朝服,想是才下朝趕了來,走得有些急,微微喘著,及至見了我,方放緩了神情。
「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那拉氏福去,我也跟著福身,卻被胤禛將二人拉起,「皇後多禮了。」
那拉氏淡淡一笑,扶著胤禛坐了,「皇上多日未回紫禁城,臣妾過來瞧瞧。」
「嗯,宮中可有什麼事?」胤禛一面問,一面看向我,看見了落了座,方轉頭沖那拉氏繼續道︰「辛苦你了,後宮之事有勞皇後多多操勞。」
「這原是臣妾份內當做的事。」她抿嘴一笑,在胤禛面前突然減了些許芳齡,凜厲的目光多了幾絲柔順,是一個妻子在自己丈夫面前常見的表情。我坐在下首,靜靜觀察著他們,好象這個胤禛只是後宮嬌妻美妾的主人,而不是我的夫。
那拉氏微微頓了頓,悠悠道︰「今兒臣妾就是為了後宮之事來的。」
「哦?有什麼事皇後做不了主的?」胤禛微垂著眼瞼,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上。」那拉氏說著起身跪在下首,「公主既有了身孕,這是大清之福,但不知皇上如何安置將來的小阿哥?難不成要讓龍種外姓?」
胤禛飲了口茶,嘴角微揚,一時並沒答話,我忍不住起身想說什麼,卻見他極快的掃了我一眼,緩緩道︰「皇後與朕想到一塊兒去了。」
「嗯?」兩個女人都不禁質疑,胤禛站了起來,走至我跟前,扶住我道︰「今兒一早,朕就下了旨,封科爾沁公主吉雅為皇貴妃,掌永仁宮,居圓明園,冊封之儀擇日而行。」
我過于震驚,忘了反應,只看見胤禛轉向那拉氏問道︰「皇後以為如何?」
那拉氏微微一愣,繼而笑道︰「如此甚好,既是皇上心中有數,倒是臣妾多慮了,如今後宮乏人,公主既被封為皇貴妃,臣妾也多個膀臂。」
「嗯」胤禛應著,攜了我的手走至那拉氏跟前兒,「今後要勞煩皇後多多照應,若是後宮有何不妥,朕必會追查。」他說到後面,沉了聲,斂了氣,分明就是逼著皇後承諾我的安全。
那拉氏深深看我一眼,嘴角帶絲自嘲與無奈,福道︰「臣妾既為中宮之主,自當竭力管好後宮,為皇上分憂。」
……
皇後的來訪以這個一種結局結束,我一路都沒說話,任由胤禛牽著我,一路走回碧水風荷。
「怎麼?傻了?」他輕笑,從身後抱住我,看著鏡中的我們,一個呆愣著,一個眼眸似星。
我搖了搖頭,說不清什麼感覺,半晌方苦笑,「我也要變成綠頭牌了。」
「沒有」胤禛打斷我,「沒有綠頭牌,從前什麼樣,今後也什麼樣。我知道你不在意這個名份,我也不願用這些名份束住你,可我們的骨肉不同,他需要一個額娘、一個名份。」
「胤禛」我回身抱住他,「你知道,我不想這個孩子有什麼名份,是個阿哥也罷,是個格格也罷,這名份不過意味著身上的擔子重了,必須為大清國承擔皇子皇女的責任。」
「對,朕的孩子,必然要為大清承擔責任,但如果是我們的孩子……吉雅,朕不缺阿哥、格格,你懂嗎?」他話雖沒說完全,但我能理解,可另一種惶恐慢慢浮了心頭,下意識緊緊環住他的腰,埋著在他懷中,喃喃自語,「可是壓根就沒我,壓根就沒這麼一個皇貴妃。」
「你說什麼?」胤禛欲扶起我,可我賴在他懷里,心緒不寧——難道因為這個封號,反而成了眾矢之的,難道因為這孩子根本不能出生,所以史書上沒有他,自然也沒有我。
「收回這道聖旨好嗎?你還是我的胤禛,我還是你的吉雅,不要那些名份,不要那些束縛。」抬眼看他,看見胤禛有一絲困惑,卻勉強笑道︰「哦?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慌亂得說不出原因,難道命盤改變了?又或者真的預示了某種不幸?
「吉雅。」他撫模著我腦後的長發,「我知道你不喜歡,也不在意,可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如果我連一個名份都不能給他,那又算什麼?」
「算」才張口,卻被胤禛以指封唇,「我答應你除了這個稱謂,其他一切都不會變——沒有綠頭牌,我們還是每天廝守;沒有禁足令,待你生產完了,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沒有那些規矩制度,我們還是每個月抽上幾天時間到京郊的別苑小住。」他看定我,只看到我淚盈雙眼,微微點頭,方輕嘆一聲「傻瓜」。終于將我抱回床榻,相擁入眠。
是的,我是傻瓜,沉迷在他精心編織的愛情童話里,還有他用心良苦靛貼周詳中,任何人都會變成傻瓜。而他何嘗不是?從前的沒有名份已是痴狂,如今的一步登天都是瘋魔。不論何時何種,都不符合規矩,想必朝中定多反對之聲,有了胤祥相幫,省去幾分力氣。然而終究是逆流而上,胤禛的壓力和掙扎一定多我數倍。也許不論對誰來說,愛情都費時費力,也不見得能夠圓滿。
那天臨睡前,我突然想起那句話——刻骨銘心的愛情是會死人的……誰說不是?可如果重新再來一次,我還是願意選擇他,也被他選擇。決絕的背後已經注定了我們喜憂參半的一生,已經注定了我們燃燒至死、相擁一世的結局。可那時,我還料想不到,那些坎坷的發生、那些故事的轉折、那些極度憂傷極度幸福的將來……
六月中,行皇貴妃禮;
六月底,毓歆的兒子有了正式的名字——莫日根,意思是箭法高超、知識淵博。這名字是阿拉坦取的,倒頗我意,知識比蠻力更重要,念上去又響亮順口。不禁開始琢磨我的寶貝的名字,想了一個又一個,最後全都否定了,我想的全是男孩名字,胤禛想的全是女孩名字,可我取的名字太枯燥,他取的名字太高深,兩人都不滿意,最後還是決定等孩子出生再決定。
生活似乎真的沒什麼變化,除了多了數名宮女,一切還和從前一樣,胤禛從不拘著我,胤祥也常來走訪,牧仁一直留在碧水風荷。周圍的一切看似平靜,其實我知道為了確保我的安全,胤禛下了大力氣,一應膳食都是碧水風荷的私廚料理,各宮送來的各式東西都經過驗查,吃的喝的倒也罷了,穿的聞的都讓太醫仔細瞧過。
我暗暗好笑,真的生活在這種氛圍中,一點都不開心,雖然別人對我更恭敬了,但我還是願意沒負擔的相愛。幸而變的都是旁人,胤禛沒變,我沒變,一切已經足夠了。
在冊封禮上,見過熹妃鈕鈷 氏,她送上了賀禮,也上前道喜請安,保持著禮貌的笑容,看不出悲喜,可那程式化的笑卻讓我起了寒意——那拉氏比她大度,她比那拉氏深沉。以後的後宮是她的,其他眾人,拼到最後,都會輸給這個看上去無爭無斗卻精心安排自己兒子前途的母親。
掐指一算,月復中單兒已四個月了,不似剛開始時嗜睡,但對食物始終提不起興趣,天氣晴好時,毓歆常陪著我在園中散步,莫日根長得很壯,小胳膊小腿特別有勁兒,我常吩咐宮人將他的小床移到外頭避風處,我和毓歆一塊兒配著他曬太陽。
看起來莫日根很喜歡戶外的藍天白雲,只要被抱了出來,他總是咯咯的笑,小手握著拳亂揮著,嘴巴咧到極限,眼楮笑眯了一條縫。看著看著也忍不住被他逗樂了。原來竟不是大人逗小孩兒,卻是我們被小孩兒所逗樂。我輕輕撫著莫日根結實粉紅的小臉,跟他低聲說著話。
「你爸爸叫牧仁,媽媽叫毓歆,知道嗎?剛剛去屋里給你拿撥浪鼓的就是你媽媽,知道嗎?」
他瞪著黑亮的眼眸望我,小腿一蹬一蹬的,轉瞬又把手塞進嘴巴里。
「小傻瓜,手手是用來寫字拿東西的,不是用來吃的。」我拉出他的胖手,上面都是口水,早有嬤嬤拿著手帕過來擦拭干淨,「過幾個月,娘娘也生這麼個胖胖的阿哥,那時候才高興呢。」
我輕輕一笑,彎腰想抱起他。
「你干嘛,有了身孕還不當心?」有人喝住,不是嬤嬤,尋著聲音望過去,是弘晝。
多久沒見了,他站在哪兒,看不透的表情,微蹩著眉,瞧上去稍稍瘦了些,倒是比前些日子壯實,見我看他,弘晝慢慢踱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