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的時候日子過得很慢,好象蝸牛爬行,待寶寶一出世,當真如同見風長,一天一個樣,日子也跟著變快了,轉眼間,煜兒將滿周歲。
猶記得牧仁帶著毓歆和莫日根離京,仿佛只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已走了近半年。毓歆常有信來,細訴科爾沁的點滴——天空有時很高,有時很低,晴朗時碧藍奠與遠處隱約的山巒相接,雲白得純淨,絲絲縷縷,看軟了人心。但風雨不定,烏雲滾滾密集,暴雨去得快,去得也快。還有草原上開不敗的格桑花,星星點點妝扮著那個綠色的世界,她想給莫日根辮個花環,別看小家伙才兩歲,已經知道喜歡馬和弓箭,頭一偏側開,不願要那些漂亮的鮮花,纏著塞罕幫他削小木刀玩兒。為此,毓歆常希望下一胎能生個女兒。
我常常遙想他們的生活,最後總是不知不覺展顏。塞罕將滿十歲,一副小大人模樣,帶著莫日根游戲;阿拉坦讓位于牧仁,這下他實踐了對我的諾言——科爾沁有了王妃,但這個王妃是他兒媳;牧仁初掌大權,竟不顯生疏,父子兩輩盡得人心,草原風調雨順、牛羊成群;毓歆是繼婉玲之後又一任頗受民眾愛戴的大清格格,可她和婉玲不同,毓歆大而化之的性格,讓她忽略了很多煩惱,雖然牧仁的侍妾並不算少,側妃也將臨盆,但從她的信中感覺不到憂郁,反而全是對生活的熱愛、對廣袤天地的崇敬,當然也有對胤的牽掛。
而我呢?避居在碧水風荷,看著煜兒一天天長大——六個月時他出牙了,然後慢慢開始學說話,每次發現他呀呀的吐出一個新的單音節詞匯,內心都被滿滿的喜悅與興奮充斥。
我教他叫「媽媽」,也偶爾指著胤禛說︰「這是爸爸。」有一天煜兒喝飽了、睡足了覺,含著自己的小拳頭玩兒,黑眼仁滴遛一轉,看見胤禛進來,沖他唔唔打著招呼,小嘴一咧,竟吐出「爸爸」兩個字。我們皆是一愣,抱起煜兒,「寶寶,再說一遍。」
「巴巴」他看著胤禛,重復了數遍。「叫‘媽媽’」,我沖他仔細比著口形,拖長聲音道「媽~媽~」,煜兒轉向我,小嘴一張還是吐出「巴巴」兩字。
胤禛笑了,上前環住我的肩膀,「當初你若教他叫阿瑪、額娘,沒準兒他先學會喊額娘。」
顧不得理他,我一心想听寶寶叫我「媽媽」,可煜兒跟著說了幾遍皆是「巴巴」,覺得無趣,不再理我,扭著頭要乳母抱。
無比悵悵又死不甘心,胤禛在一旁哈哈笑道︰「罷了,也許他不是喊‘爸爸’,別當真,下次煜兒再學會新詞兒,一定是‘媽媽’。」
「沒想到,每天教他叫‘媽媽’,誰知這小子最先會說的居然是‘爸爸’,虧我每天陪著他,小白眼兒狼。」我瞪了煜兒一眼,他不管我,兀自依呀著,噗噗吐著口水。
這情景好象剛剛發生,而現在,煜兒除了會叫「爸爸、媽媽」,還學會許多單音節詞匯,撒嬌的時候張開手臂喚「抱抱」,餓的時候會說「飯飯」,沖人發脾氣罵「壞壞」……我沉浸在初為人母的喜悅中,看著他變化成長,生活每天都有新意,未來好象被無限制的延續下去,而不僅僅局限于轉眼即逝的數十年芳華。
現在,他開始學走路了,蹣跚的的搖晃著,好象要摔倒,我跟在後頭,時刻準備扶他一把,可是往往以為他會摔跤的時候,小家伙左右搖了搖又站穩了,而他連著走了數步皆很穩當,剛一放松警惕,只听見咚的一聲,煜兒摔倒了,片刻的寧靜後,寶寶張嘴大哭,忙忙抱起他安慰道︰「寶寶乖,寶寶不哭。」
連聲哄著,拍拍煜兒的後背,「寶寶再哭就不是男子漢了。」他的小臉哭紅了,眼楮閉著,鼻頭皺著,能看見張大的嘴里有點點零星的乳牙。
「娘娘,讓奴婢伺候小阿哥吧,哪有娘娘親自教小阿哥學步的道理?」乳母上前欲接過去,煜兒不哭了,抽泣著緊緊摟住我的脖頸不放。
「難怪小阿哥和娘娘親近,見天兒的離不了娘娘,前些日子皇上同娘娘去京郊小住,小阿哥鬧得不行,差點沒把這小院給折騰翻天,直等御駕回園了,這才破啼為笑。」嬤嬤們在一旁奉承著,雖知道是場面上的話,還是忍不住開心,「哪有孩子和娘不親的?」我隨口應承,听見外邊太監尖聲宣告,「皇上駕到。」
院內的人跪地相迎,我抱著煜兒走上前,正瞧見胤禛領著數人往這邊來。細細一看,卻是弘歷、弘晝兩兄弟。
他們來得少,總是正式場合才見,今兒三人皆穿著朝服,想是下朝即來了,倒難得見胤禛帶著弘歷、弘晝過來碧水風荷,我走上前,煜兒不等我開口,張開手臂,含糊著,「鍋鍋,抱抱,抱抱。」
弘歷、弘晝皆是一愣,我笑著替他拭干猶粘在眼角的淚花,「寶寶,你是要四哥哥抱還是五哥哥?」
煜兒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沖弘歷傾斜著上半身,聲氣喚著︰「系鍋鍋,抱抱。」
沒等我回神,弘歷已將煜兒接了過去,「九弟長得真快,上次見還說不齊全,這次就會叫‘哥哥’了。」
「四哥沒听清吧?九弟牙沒出齊,喚的哪是‘哥哥’,分明就是‘鍋鍋’。」弘晝輕笑接口,說得眾人皆笑了。
可話說回來,這孩子怪了,我與弘歷雖氣場不合,奈何他偏和愛弘歷親近,每次都纏著弘歷不肯放,難道是因為弘晝唇邊那絲玩味的微笑讓他害怕?
「吉雅,定了後日到圍城行獵。」胤禛走上前低聲道,又命乳母將煜兒抱了下去,吩咐弘歷、弘晝︰「屆時你們也好好露露身手,別把祖宗傳下的騎射功夫落下了。」
「喳。」兩兄弟齊聲應著,末了,弘歷向弘晝道︰「五弟,不是你常吵著要看九弟來著,吵了無數回,今兒見了,怎麼倒沒听見你說什麼?」
弘晝嘴角一揚,淡淡回,「四哥倒難住做弟弟的了,這九弟還小,依呀學語,倒能和他說些什麼?」
我瞟了他二人一眼,總覺得弘歷話中有話,弘晝避重就輕,可看見胤禛雲淡風輕的表情,又覺得是自個兒多心、庸人自擾。不由暗斥自己做了母親倒變得緊張了,看這宮里草木皆兵,太在意煜兒,倒讓自己失了很多隨性灑月兌。從前有人能保護我,如今我也需要保護煜兒,有了責任,我變得復雜了些,也多慮了些,也許還勇敢了一些,但這一切都需要事實證明,而其實,自己並不希望那個事實真的發生。
父母與子女之間真的存在代溝,年齡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也不同,年輕的時候只覺得世界都是我們的,個性最重要,精彩是生活的目標。待生兒育女後突然發現,原來每個人的人生軌跡都差不了多少,當我們年少輕狂以後,勢必也將重重顧慮,因為生活太現實,有很多東西,是個人無法改變的。
「去哪兒行獵?去多久?」我抬頭問身側的胤禛,他正看著我,眉眼帶笑,「就在南苑,三、四日功夫,你也隨我一同去。」
「那煜兒呢?」我看了看屋內,下意識想進去,被胤禛拉住了,「才幾日罷了,一屋子人伺候著,不用擔心。」
「那也好。」微一思量,答應下來。好久沒騎馬,雖然天兒冷了,但別有一番趣味兒。這段日子專注于寶寶的細微變化,甚至忽略了胤禛,是應該放松放松。
「既如此,你們先回吧,好好準備準備,後日行獵,可得分出個高下來。」胤禛吩咐身後的弘歷、弘晝,繼而又向弘歷道︰「你額娘近日來身子不暢,得了空多去瞧瞧,告訴她宮中比園里暖和,讓她在宮里好生將息。」
「兒臣遵旨。」弘歷抱拳回禮,抬眼之即,極快的瞟了我一眼,眼神中那種不忿一眨眼就被淡然掩飾了。
心下一悸,素聞弘歷對熹妃尤為孝順,他對我的不滿,雖然也有政治因素,但專寵奪愛的份量也許更重一些。可這前世今生如何解釋?成就後注定的辜負又怎麼彌補?
「熹妃娘娘素來吃齋念佛、清心寡欲,這病不過是季節交替,一時偶感風寒,四哥莫急,待明兒我與你一道去看望母妃,她老人家見了四哥,比喝藥還管用。」弘晝嘻哈插嘴,拉著弘歷走了。
下意識握緊了胤禛的手,他似有所感,回握著我,欲說什麼復又輕嘆。我倒笑了,「不知能不能讓你下輩子做個普通人,難怕想娶妻妾,奈何銀子全在我手上管著,你做不得主。」
胤禛一窒,哈哈大笑,「我以為你要說奈何缺衣少食,沒那個本事,誰知還是丟不下這些身外之物,又想管人,又想管銀子,好事盡讓你沾了。」
「身外之物?那你且說說,誰能餓著肚子還窮開心的?太富貴太貧窮都是拖累,我的要求不高,不多不少剛剛好是人生境界。」
「听起來容易,卻是最難的。這不多不少的份量,恰是最難把握。」胤禛搖頭,攜了我的手,一同進屋。誰不知道不多不少難把握?可現在我有一個愛我疼我的丈夫,有一個健康活潑的兒子,拋開那些紛雜的人和事,關起門來,我們恰好是不多不少之時。
幸福有進有出,現在,不是最幸福的時候,也不是最不幸的時候。我抱著煜兒,靜靜看著胤禛坐在案前擬辦公文,嘴角微抿、眉心時蹩時放,神情專注。煜兒兀自依呀,說著一些我听不懂的話,玩累了,靠在我手臂里沉沉睡去,睫毛特別長,微微翹著,投下一擺影子,偶爾動一動,好象還沉浸在美麗的童話夢境中。
我的思緒也開始隨意飄揚,一會兒是前生的趣事兒,一會兒又是成長的經歷,然後慢慢回到當下,想起阿拉坦的成全、胤祀的釋懷、胤的深情……他的放手與執著,皆因情深。輕揚起嘴角,希望真的有一天,我們三人能把酒言歡。
由此及彼,思維漫延開來。猶記得初夏時在園中設宴替牧仁、毓歆餞行,酒席擺在水亭上,印著荷塘粼粼的波光,眾人的身影在水中晃悠。我有些恍惚,又有些說不清的茫然,失望與希望並存,不舍與舍得同在,這樣的復雜心情讓我不知能說些什麼。
牧仁與弘歷、弘晝把酒言歡,拋開政治因素,他們三人可以是很好的朋友,雖然弘歷多少有些陰沉,可他對牧仁頗為賞識,很有些棋逢對手之感。
毓歆望著水面發呆,一時笑,一時又微閉著眼。酒菜來回上了幾道,我們都有些薄醉,我也斜倚在欄桿與她同瞧水里的倒影。
「吉雅」良久,毓歆悠悠開口。
「嗯?」
「從前覺得跟牧仁回科爾沁真是件遙遠的事兒,轉眼,明日就該出發了。」她不看我,眼楮有些復雜,雖有淡淡不舍,究竟還是充滿了期盼與興奮。
「是啊。」隨口應著,我的思緒飄到與胤禛重逢那個時候,也在草原上,經歷了生死逃亡,狼狽不堪。可如今回頭再想,一切都是溫暖美麗的,因為我們都被這意外的幸福融化,只記得對方激動的眼神,幾乎忘了那些生死別離、長久等待……生命就是這樣的,幸好我們的大腦善于遺忘悲傷的往事、記住快樂的點滴,否則活著將是多麼痛苦的事?
「皇上準了明日讓我阿瑪出府相送。」毓歆說著轉向我,眼角含笑,「這下要再見可真是難事兒了。」
「也沒什麼難,趕明兒若是牧仁欺負你,或是你想家鄉了,就回大清住上一年半載的。」我接口,忍不住打趣她,「可看你這樣子,八成舍不得牧仁,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你阿瑪該寂寞了。」
「不會。」毓歆笑著搖頭,「阿瑪早說了我遲早要嫁人,嫁得遠近沒關系,最重要嫁得好。」
「哦?嫁給牧仁很好嗎?」我輕笑。
她的臉上有絲紅暈,不知因為羞澀還是酒精,可她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整個人的神情和姿態,無一不流露出對牧仁的愛意和依附……
我想我放心了,哪怕沒有親自送他們出京城,一切也都有種塵埃落定丹實感。在給阿拉坦的信中,不由這麼寫道︰
也許是因為有了煜兒?也許是被其他瑣事分心?總之分離並沒我想像中那麼艱難,當毓歆不得不離開京城、離開她的家鄉,也離開我,她的羽翼已豐,正適合自由高飛,晴空萬里,盡是他們奠空。
而牧仁,我是早早就放心的,如此沉穩厲練的個性,哪怕就是當年的你只怕也自嘆弗如。婉玲生了個好兒子,科爾沁有了更美好的將來……這一切,都為我所不及。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安居于自己的小窩,沒什麼抱負,也走不了遠路。
不知道煜兒將來會是什麼樣子?我滿心期盼著,有時也會憑空想像……日子是清透的溪流,不貴其深、不求其波瀾壯闊,只願其清澈,已經是最大的幸福。
祝好,盼來日重聚。
這信交給牧仁帶去了,我知道他還有很多話想說,末了都化作祝福。我們在相同的時空下,不同的生活,我想也許自己永遠都不會再回科爾沁,那句「來日重聚」,不過是希望阿拉坦得了空能再次進京。可當時,並沒料到過了沒有幾年,我竟然還會重回草原,帶著煜兒,遙望著京城,命運將我們推向另一個未知。甜蜜處總有波折,而希望總是要等到走到無路可行時才會由絕處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