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故人離去

作者 ︰ 段玲瓏

胤祥府上的小廝引著我們穿廊過戶進到內院,這熟悉的一草一木,它們是否已感覺到主人的日漸衰亡,在這本該繁茂生長的季節,府中的花草靜靜開放著,好象連風聲也停止,只能感覺到它們盛放背後的淒涼。

「娘娘,我們王爺就在書房後頭的開井里納涼,娘娘這邊請。」那小廝躬身一讓,我牽著煜兒踏入這方種著棵棵石榴樹的小天地。石榴花正開,紅美燦爛,似血般濃艷的顏色,欲滴未滴,慢慢結出石榴果,日益膨脹成圓大的果實,綴彎枝頭,每一粒石榴子都是一顆紅寶石,那麼夸張、那麼絕美,全是那朵曾經嬌艷的小花兒畢生的心血。

「十三叔」煜兒眼尖,瞧見胤祥臥于樹萌下瞪椅閉目養神。

「噓~十三叔睡著了,煜兒別吵鬧,給十三叔打打扇子。」輕輕走上前,將小幾上一把折扇遞給煜兒,茶杯里的茶水早涼,只余下一點冷茶的淡香,微微泛著一股茶腥,順手抬起潑了出去,卻听見胤祥道︰「我的好茶……」

「十三叔,您沒睡啊?額娘還讓煜兒給十三叔打扇子。」煜兒說著膩上前與胤祥親近。

胤祥的眼皮有些浮腫,精神倒是不錯,將煜兒抱起坐在他身上,「本來睡了,誰知听見一只小花貓喵喵叫,又拿著個扇子不輕不重的扇,我就想,一定煜兒來了。」

煜兒咯咯笑著,雙手攀著胤祥的脖頸,「額娘說等十三叔好了,就會教煜兒練布庫。十三叔好了嗎?」

胤祥的笑意還掛在臉上,眼眸卻是一暗,沖煜兒點了點頭,「好了。」

「胤祥」我喚他,聲音竟有些哽咽,他似沒听見,只是招呼伺立爹身太監道︰「把九阿哥帶去福晉那兒玩,別拘著他。」

「喳。」那太監答應著上前抱煜兒,等走到院門口,煜兒猶不忘沖胤祥喊,「那十三叔可要記得答應過煜兒教我練布庫,煜兒等著十三叔。」一句話沒說完,他被太監抱著出了天井,那聲音好象回音,敲打在兩個人心上,都有些淒淒。

良久,胤祥淡淡笑道︰「只怕得給他請個專門的布庫師傅,要等我教他,只怕是等不到了。」

「胤祥」我喚,卻不知能說什麼。如果不知道他的結局,我一定會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可我知道那個終結已然不遠,這話又如何出口?一切失望皆因希望,若是沒有希望,是不是就沒有失望?

「我的茶,原是要多泡會兒才出味兒,誰知好容易泡好了,倒讓你順手潑了。」他不接腔,看著短幾上的茶壺、茶杯,嘴角微微揚著,目光是了然的清醒。

慢慢的,我蹲,直視著胤祥的眼楮,他果然老了,臉頰微微浮腫、眼神有些混沌,連那些額際嘴角的細紋,今日看上去,都比上一次見面明顯了許多。

「寶兒」他開口,竟叫我寶兒?多久,這個名字沒被叫過。

我的淚涌上來,在眼眶中打轉,輕輕點了點頭,努力笑道︰「今兒來是想閑話家常的?那我去把語蓓也叫來。」

「別去」胤祥一把拉住我,「有些事,她不明白,只有我們明白;有些話,早就想說,再不說只怕就沒機會了。」

「有」我第一次這樣騙自己,也騙他,「為什麼沒有?你幾歲?不過是生場病罷了,也值得這麼要生要死的?難不成你竟參透了自個兒的生死?那也請怡親王幫我也算一個,算算我什麼時候才能了結?什麼時候才能解月兌?」

胤祥的唇邊嚼著一絲苦笑,任由我扶著他的膝蓋哀哀痛哭。

「我若能參透生死,又何必苦苦支撐著,只想能看一眼大清的將來,是否如想像中一樣雄鷹在崖、展翅欲飛。」

我笑了,雖然那淚還掛在腮邊。他似乎真的看見那些遠景——繁榮的、昌盛的、持續的,美得好似只是一個泡沫,輕輕一戳就破了。但有誰忍心去戳破呢?五光十色的夢想,是不容破壞的。

風過繁花落,胤祥俯身將我拉了起來,坐在一旁的石椅上,他始終淡笑著,那里面竟沒有一絲悲傷。

「帶著煜兒,離開吧。」終于,胤祥悠悠開口,他的目光那麼溫和,就像說這句話時的語調,平靜的、從容的、淡然的。

「離開?為什麼?去哪兒?」我糊涂了,離開了這里何處是家鄉?我走了,胤禛又如何?

「離開皇宮,離開京城,離開大清,回科爾沁去,永遠都別再回來。」

「為什麼?」我打斷他,提高了音調,我不要這樣的結局。

「因為那兒更安全,也更自由,那兒才是你們母子奠地。」他不為所動,甚至不看我,只是看向遠處。

「那胤禛呢?我回來了,然後生下我們的孩子,然後離開他獨自生活?」苦笑搖頭,「真可笑,如此一來,當初又何必重逢?何必衍生這許多愛恨情仇?」

「煜兒還小。」半晌,胤祥說出這幾個字,又沒了下文。

「我知道,我送他走,我送他去科爾沁。」

「那你呢?」他猛抬頭,眼眸中的關切溢于言表,「你留在這兒?留在四哥身邊,成為眾矢之的?就算四哥能護你周全,可如果他不在了,他也走了呢?」

「走?」我半垂下眼瞼,「那我也走吧……」

「不行。」胤祥突地站起身,抓住我的手臂,「別說四哥不會答應,連我也不會答應。若是你們無牽無掛倒也罷了,可煜兒畢竟是你二人的骨血,你又如何忍心讓他失去爹娘的扶持,獨自如野草一般的成長。」

「對,我狠心。」我的又目定是紅了,胤祥的也同樣如此,他瞪大了眼,多久沒看見那里面的怒意和憤憤。「可你有沒有想過,誰能陪誰一輩子?我舍不得煜兒,同樣也放不下胤禛。煜兒還有還有無限可能的將來,而胤禛呢?他只是帝王,仰頭夠不到天,俯身模不到凡塵。我可以走,走得越遠越好,帶著煜兒從此消失,留下他一個人,孤獨的活著、寂寞的死去……你雄煜兒,雄我,怎麼不雄你四哥?怎麼不替他想?怎麼倒要讓他孤獨終老?」話未說完,泣不成聲。

胤祥愣住,淒然一笑松開他的手,「我一直以為,你們母子平安就是四哥最大的福份。且管他孤不孤獨,橫豎這幾年都是賺的,又何必一定要綁在一起沉溺?何必要付出生命只為了那句‘同生共死’的誓言?」

「不為誓言,不求同生共死」我接道︰「只為他的有生之年,是充實幸福的,是相依相偎的。只為他是一個好皇帝,但也不會因此失去情愛的陪伴。」

「我瘋了」胤祥苦笑,「早知道你們二人都是一樣執著,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沒瘋,瘋的是我。」緩緩坐回椅中,我看著茶壺上清新的青花,葉子翻卷著,是一重又一重相似的圖案,好象人生,到頭來,誰和誰的,差別都不會很大——我們總是追尋著什麼,有人得到,有人失去。

良久,這天井里安靜得能听見花開花落的聲音,胤祥搖頭,無力支持自己病弱的身體,幾乎是跌坐在躺椅內,「我老了,四哥也是,可煜兒還小、你還年輕……」

「我知道」冷冷打斷他,那些一直沒說明的秘密就這麼自然而然一字一句說出,「胤祥,我懂你的意思,煜兒我定會安排妥當,只是胤禛……他沒有幾年了,我想陪著他……」

「沒有幾年?你什麼意思?」

我笑,內心反而平靜下來,「我一直沒說我的出處,你們也一直不問。今兒說出來,也算是了結一樁心事,省得我藏在心里難受。」

他張了張嘴,欲說什麼,我繼續道︰「胤祥,你們常說我知曉未來,誰知我只是知道過去而已。」

「過去?何解?」胤祥有些困惑,急急追問。

「如果有人告訴你,這世上存在一個通道,穿過這個通道,我們可以在過去與將來之間穿梭。你相信嗎?」我抬眼看他,他眼中有些迷惑,臉上卻是驚異。

「對,我就是這樣穿過了一條長長的隧道,從幾百年後的大清,回到胤禛身邊。」

「你~」

「我是凡人,但我知道你們的將來,因為那些對我來說,只是過去,史書上白紙黑字記載著皇朝更替、帝位交疊、九龍奪嫡、康乾盛世……」

「康乾?」他喃喃低語,「康熙,乾?乾什麼?現在是雍正。」

「對,是雍正,也許雍正朝太短,所以總被忽略,胤祥,雍正十三年後,即為乾隆元年。」

「十三年?」他眯著眼,一個勁兒搖頭,有淚花在他混濁的眼眸中閃,愣是蘊不成淚水,永遠只是一絲淚意,憋紅了他的雙眼。

「所以,我為什麼要走?我如何能走?我能走到哪兒?」

「回去,回你的幾百年後去,再也別回來。」他低吼,我苦笑,「不是沒想過,可惜那個通道關閉了,再也回不去了。既然選擇留下,我就是多余的人,過去未來皆無寶兒,也無吉雅,更無安如,我只是活在當下,一口氣不來,世間消散,上天下地,無所尋覓。」

他直直看著我,有心痛、有不忍,還有些說不清的復雜痛惜。「上天下地,無所尋覓?吉雅,值得嗎?」

「值不值得,由不得我來說,人活百世亦如何?不過也是一百遍相似的經歷、悵然的離去。我只知道與他在一起,哪怕灰飛煙滅,一世圓滿好過幾生空寂,既是終于抓住彼此的手,又為何讓我放開?」

他眼中的復雜慢慢變得清明,最後只剩下了然,「也罷,既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還多說什麼?善自珍重。史書早已記載八哥于雍正四年亡故,事實如何,你我皆知,莫輕言放棄,史書不過是編于世人看的謊言,誰知道其間淹沒了多少真相。」

我的淚滴在袖上,又悄悄拭了,努力笑道︰「你倒說我,好象我想不開了要你開導,這會兒倒不當心自個兒的身體,還來操心這些沒用的干嘛?」

胤祥輕笑出聲,「我的身體,就算我不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嗯?」我沒听清,他的話輕得好象自言自語,可他不肯再說,只是比剛才輕松了許多,「今兒我府里備了宴,用完膳才回去中遲。」

「那敢情好,你府上的糟鵝翅,我可是愛吃了這許多年,又怕你嫌煩,不敢叨擾,今兒可得吃個夠。」

「好啊。」胤祥挑眉道︰「吃不了就連著壇子一塊兒抱回去,別替爺省,爺吃了一輩子,也想早些換換口味。」

我欲說什麼,終于還是忍了回去,他的話中有話,已超越了生死,已然是下世的期盼。如此也好,幸而有那些生生世世的輪回,希望的種子才會永遠傳承下去,讓我們不至于在悲哀淒涼的離世之後,只剩下徒然傷感和無盡絕望。

那天胤祥的精神很好,他甚至想小飲幾杯,被我和語蓓勸住了。他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碗筷,對語蓓道︰「都勸了一輩子,臨了臨了還攔著爺,也不讓爺痛痛快快求個灑月兌。」

「爺」語蓓喚了一聲,雙目已紅,「什麼‘臨了、臨了’?這幾日好得多了,也沒听見咳喘,可知已是大好了,何必說那些喪氣話。」

他哈哈笑,笑得眼角噙淚,卻說不出話,只是擺手。

「十三叔,額娘說了,待明年開春,帶煜兒去科爾沁找阿拉坦娘舅,十三叔若是好了,和煜兒同去可好?」

胤祥一愣,看向我,忍淚向他緩緩點頭,他的淚竟涌了出來。

「十三叔,好不好?」煜兒使勁兒搖胤祥。

「好,待來年,十三叔陪煜兒一塊兒去科爾沁,咱們縱馬馳騁,把塞罕和莫日根都比下去。」他重重點頭,煜兒愣住了,爬到胤祥身上,伸出小手替他拭淚,「皇阿瑪說十三叔是大清最勇敢、最厲害的巴圖魯,十三叔別哭,要不這巴圖魯就被煜兒搶走了。」

「不哭~」胤祥重復著,淚竟縱橫,語蓓忍不住悲傷,起身掩面而去……留下這一席,人身將逝,人心猶戀。

……

雍正八年庚戌五月初四日午刻,康熙皇帝第十三子、和碩怡親王愛新覺羅.胤祥卒,年四十有五,詔復其名上一字為胤,配享太廟。

六月,予謚曰賢,並命冠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于賢字上,尋詔入祀京師賢良祠。

喪儀之日,胤禛命人細整朝服,親自吊唁,他沒流淚。對于這兩個兄弟,眼淚是多余的,他們的默契在于那些共同的理想,他們的兄弟情誼承載了太多復雜的人和事,早不是單純的親情可以形容,那種男人間的友誼超越了一切。眼淚,顯得,顯得沒有力量。

我目送胤禛出了圓明園,牽著煜兒在園中朝他離開的方向拜了三拜,于此,我們今生的緣份已然到頭,當年的那首短詩,沒必要再念一遍,胤祥,善自保重,這個人生結束了,另一個人生開始,也許我們再不會相遇、相識,然而此生足亦,在我的記憶里,你永遠都是那個意氣風發、馬蹄得意的十三阿哥……相信無論輪回多苦,你也一定還會是那個堅韌灑月兌、胸懷天下的和碩怡親王爺,哪怕換上身份、變了容貌、不同人生,本質歷經世事,終難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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