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話少了,有時他擁著我,可是明顯的心不在焉,甚至連煜兒也能感受到他的變化,怕惹他生氣,習字倒比從前認真了許多。
皇子通常五歲既入上書房,若算虛歲,煜兒也將滿五歲,胤禛單獨請了個師傅在碧水風荷教他,也在同輩皇親中選了兩個伴讀,從此他有了伴兒,下了學,引著兩個小伙伴,幾乎沒把圓明園翻個底朝天,不像從前總是膩著我,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雖然明白孩子總有一天開始自己的人生,甚至與你的再沒什麼交集,可時間過得太快,我的記憶總停留在煜兒出生那天,一團粉紅的小肉芽被放在我枕頭旁邊,閉著眼,小嘴嚅動似在尋乳。轉眼之間,他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天地,不再只是我一個人的煜兒了。
難怪做父母的人,總是覺得孤獨——一樣東西如果沒有得到既談不上失去,可孩子這種緣份,分明是得到後注定失去的。
這日坐在池邊賞荷,花期有些過了,只剩下寥寥數枝晚開的荷花猶立于池中,隨風搖擺,完全打開,盛放的姿態意味著衰敗的臨近。花頭太重,風一過,擔心幾乎就要被吹折,終于還是努力站起,向世人展示著最後的美麗——燦爛而又倔強。
正坐在椅中兀自發愣,那邊隱隱傳來孩童的嬉笑聲,下意識抬眼望出去,煜兒和他的兩個伴讀正在回廊里追鬧,口里爭論著今日師傅布置的課業,一轉頭又相約改日到誰誰誰府上作客……碧水風荷好象從沒這麼熱鬧過,驚走了池邊的小紅魚,寂寞了池中無人賞的國色天香。
「娘娘,可要奴婢將九阿哥領到外園子逛逛?莫擾了娘娘清靜。」春曉低頭詢問,她如今是六品女官,比從前沉穩許多。
「不用了,小孩子可不都這樣嗎?讓他鬧騰去吧,再隔二年,就是想听見他這麼毫無顧忌的笑只怕也難。」我搖了搖頭,想起自己小時候上幼兒園,和同桌的男生玩過過家,又或者扮新娘,哄哄鬧鬧倒是最開心的婚禮,一些負擔也沒有。到真的成了家,並不如想像中輕松,尤其這美人濟濟的後宮,前僕後繼最不缺就是青春。
「額娘,額娘」怔愣間,煜兒打那邊跑了過來,腦門鼻類上全是汗,小臉興奮著,目光閃亮。
「這是打哪兒來的小野猴兒?跑的這一身汗,晚上又得讓嬤嬤們燒水沐浴。」我笑著將他拉至身旁,掏出手帕替他細細擦拭。
煜兒嗯嗯應著,倒不掙扎,只是嘴里一個勁兒道︰「額娘,阿泰保說請我到他阿瑪府上玩兒,額娘許嗎?」
「阿泰保?」我一時對不上號,順著煜兒的指頭看過去,正是其中一個伴讀,年紀稍大些,遠遠站在拐角處,見我瞧他們,忙齊齊跪下請安。
不覺皺眉,吩咐春曉道︰「去把兩位小少爺請過來歇歇,瞧他們跑得這滿頭汗。」
「額娘,許嗎?」煜兒纏著我,紐股糖一樣不肯松手。
「那得問你阿瑪,我答應了不作數。」我輕笑搖頭,「還不快坐好,越學規矩越學回去了,這會兒倒不如從前沒上學的時候懂事。」
「額娘」煜兒還要說什麼,兩個小孩兒被帶了過來,齊聲道︰「給娘娘請安,娘娘吉祥。」
「快起吧,既同煜兒一塊兒上學,不必多禮。」忙著招呼他們,又命宮人去膳房準備些果物點心,兩個小人端正坐在椅中,小大人一般拘謹,有問必答,只是不肯說笑。
「煜兒,你自個兒的同窗,倒讓額娘招待?」我笑問,復小聲沖他耳語,「若是你招他們輕松些,額娘就答應你出園子玩一天。」
「可是真的?」煜兒騰一下從椅中站了起來,拉著其中一個道︰「阿泰保,我額娘最是和藹可親的,斷沒有一些架子,你們就如同平日與我廝混時一般模樣就行。」
「這~」
「這什麼這,若是你們別這麼拘著,我就求皇上每月給你們放上幾日假,不用上學如何?」我挑了一串葡萄放在幾個孩子跟前兒,挑眉一笑。
三個孩子一愣,都不約而同瞪大了眼,一瞬功夫,全都歡呼起來,我也跟著開懷,驚起了數對晴蜓從湖面掠起,劃出幾道水痕。
胤祥走後,我也跟著沉默了,好象一個時代即將遠去。不知道他是否對胤禛說了些什麼,但除了那些擔憂,我想他什麼都沒說。胤祥不僅僅是胤禛的兄弟,也是我的朋友,他懂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如果讓胤禛也知道我來自未來,難免讓他期期念念想知道自己的結局,甚至是大清的結局。如此一來,反而失去平常面對世事的勇氣,也正為此,我一直將這個秘密深藏,不肯細說。
躺回椅中,听著幾個孩子在身邊說笑,不遠處的波光粼粼,晃花人的眼楮,我眯上眼假寐,他們的聲音時不時傳入耳中,始終淡笑著,終于明白生兒育女的感覺——原來是希望升起的同時,也有淡淡的悲哀,因為此生將盡,所以的心血和生命力都被注入下一代的成長中,自己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失了自我,只為培養出新的自我。
「九阿哥,我前幾日听說宮里要選秀女,不知秀女都長什麼樣兒,您見過嗎?」阿泰保問。
秀女?又要選了?選了放在後宮做擺設,守著寂寞一輩子?我蹩了蹩眉,睜眼笑道︰「人小鬼大,這麼小倒知道選秀女的事兒。你們吶,還小呢,待長大了,保不齊娶個秀女回府,到時候自然知道秀女長什麼樣兒。」
「額娘」煜兒走上前攀住我的脖頸,「秀女也像額娘一樣不會老嗎?」
「不會老?誰說的?」我輕笑搖頭,「是人都會老,你打娘胎里出來才幾年,怎麼知道額娘從前什麼樣兒?怎麼說不會老?」
「不老」身邊兩個男孩齊聲道︰「在府里時就听人說娘娘進宮這些年,樣貌竟沒改變,宮里宮外,都傳娘娘是菩薩轉世,福份大著呢。」
下意識撫上臉頰——永葆青春,這是多少女人的夢想,可真的世人都如此說的時候,我反而遲疑了,每次對鏡自攬,總是瞧不出端倪。有時累一些覺得憔悴一些,有時精神好,看上去就年輕一些,可每天對著自己,實在看不出細微的變化。難道真的時光在我身上沒有作用嗎?可怎麼還生了煜兒?怎麼還是會覺得越來越容易累,越來越不似從前精力充沛?
有時真想變成另一個人,換一雙眼楮,仔細瞧瞧自己這副皮襄,究竟是我沒變,還是那些流言傳得我沒變?現代女性三十幾歲不過正當年,可放在這個年代,已經可以做了,心理暗示往往比身體年齡更重要,難不成是因為我不覺得自己老,因此也沒有變老?找不出答案,希望這永葆的青春是件好事,讓我們能長久的廝守在天地間,忘了時光輪轉。
煜兒一臉得意,膩在我身上,沖他的小伙伴道︰「我額娘不但不會老,而且會的東西可多了,又會習字,又會唱歌,還會講故事,比夫子講的好听,比你們的額娘都強。」
「煜兒」我嗔他,「這可是打哪兒說起的?哪有這麼比的?哪家孩子不是額娘的寶貝?自家的額娘都是最好的,豈有混比的道理。」
煜兒眨了眨眼楮,「嗯」了一聲,又趴在我身上耳語道︰「額娘是最好的額娘,可煜兒不在外頭混說了,只說給額娘一個人知道。」
不由展顏,他在我面前總是很孩子氣,也許在最親的人面前他安心放下了所有規矩和生為皇子那些天生的,只保有這個年齡應該有的童趣和天真。有所依賴總是讓人忘了年齡,也許正因為這樣,我才給人不老的感覺。
正說笑間,听見有太監傳,「皇上駕到。」驚得兩個孩子忙忙跪地相迎,我也起身,攜了煜兒走上前。
「兒子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吉祥。」煜兒脆生生行禮。
「書不好生念,又纏著你額娘廝混。」胤禛假意斥他,眼眸卻盡是關愛與笑意。
「他才多大?整日念書倒拘住了,照我的意思學學怎麼玩兒是正經。」我笑,替他月兌下朝服,披上一身家常長袍。
「玩兒?」胤禛提高了半個音調,搖頭道︰「你還怕皇子不會玩兒?瞧瞧弘晝,吃、喝、彈、唱皆有一套,可有人教他不成?都是自個兒立府了,倒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從前住在私邸,也不過跟著師傅做學問,誰也沒教他這些,才一成親,學也不用上了,字也不用習了,除了每日上朝,我看他的心思全在那些個花鳥魚蟲上。」一面說一面揮手讓煜兒的兩個伴讀退下。
「怎麼?五阿哥又惹你生氣了?」端了一杯茶送到他唇邊,胤禛仰頭飲了,擺手道︰「不提他也罷,一提就一肚子氣。」
「嗯?」我瞧了煜兒一眼,他也正仰臉看我,滿臉疑惑,想問又不敢問。
胤禛兀自坐在椅中,休息片刻,忍不住道︰「十三弟才走了沒多久,這弘晝敢是瘋魔了,自個兒在府里大治喪事,命文武百官皆披麻戴孝給他哭喪,你說荒不黃?」
我一愣,沒成想倒真有這事兒,不禁哈哈大笑。笑得趴在桌上直喘,這時滿心酸楚才泛了上來。
「額娘,五哥哥死了?」煜兒抬著小臉問,有些恐懼。
我搖頭看向胤禛,「五哥哥沒死,可他勘破生死了,知道這些紅白喜事都是世人的一場把戲,與死者卻是無關,生死一線隔,你五哥哥是想勸你阿瑪節哀。」
真的如此嗎?我也不知道,可胤祥走了,帶走了很多情意。弘晝不會哭,他只會笑,笑的同時憋紅了雙眼,那抹苦笑背後的自嘲總讓人深刻心痛。我不忍看他,不忍看他太過聰明早早看透世事的蒼涼。
胤禛似有一窒,終于還是長嘆一聲,深深看我一眼,好象千言萬語欲說又說不清楚。
「皇阿瑪」煜兒揮著小手正欲抱胤禛,正置他轉身而去,背景決絕,看得我心中一凜——仿佛多少主意都在這一轉身間拿定,這背後有多少大事即將發生……
那天夜里,胤禛很凶狠的索取,不發一言,只是緊緊抱住我,眼底布滿血絲,要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最後終于承受不住開口求饒……他好象沒听見,好象要把一輩子濃縮在一夜里,脖頸私密處全是吻痕,兩人皆已汗濕,喘息著久久無法平復。抬手撫上他的眉眼,莫名慌張,好象預感到什麼,細細追尋,一切又皆是茫然。
「讓我陪著你~」我低聲道。胤禛混身一僵,卻埋首在我頸窩處,不願抬頭。
「讓我陪著你~」我繼續,聲音開始發抖。
良久,他終于抬眼看我,眼中竟蘊有淚光,「吉雅,到最後,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
什麼叫「最後」?難道現在還不是最後的一部分?沒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來不及思考。不知從攆起,他好象有點滴心事是我不甚清楚的,也是他不願細說的。
我哭了,壓抑了這許久的感情在一夜間爆發,沒感覺到我們即將分離,只為那些曾經的人和事,終于流下那些久藏于心的眼淚。
第二天我醒來時,枕邊已空,抬手一模,枕上竟是涼的——他起得這麼早?可外面天光未亮。正欲起身,外頭已有值夜宮女進來伺候。
「皇上上朝去了?」我隨口一問,那宮女微微頓了頓方道︰「回娘娘,皇上昨兒夜里回宮了。」
「回宮?」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朝里有事?」
「回娘娘,沒听見朝里有什麼急事兒,就是皇上夜里突然起駕回了紫禁城。」
「紫禁城?」腦子嗡嗡作響,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宮里有事兒?」
「娘娘恕罪,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皇上臨走時吩咐奴婢們收拾衣物,只怕要去些時候才會回來。」
心底有些什麼熄滅了,我仿佛听見 嚓一聲輕響,有些自己一直堅持著的理念和信仰突然之間失去了依托。我俯在枕上,忘了反應,半晌,方悠悠道︰「下去吧,我知道了。」
究竟知道些什麼,自己並不清楚,可自那日以後,胤禛長住于紫禁城,鮮少回來。我想也許他需要時間,慢慢忘記胤祥的離開;也許他在掙扎,怎樣安置我們母子。
我耐著性子,轉眼已是秋末。每日烹水煮茶,細看園中景致變遷。落葉滿階,秋菊晚開。天空偶爾有成隊南飛的雁群,急促想要離開就快冰封的北方。宮人們開始私下議論,他的新寵是今年新選的秀女,剛一進宮就被封為貴人,漢軍旗,娘家姓劉,宮里都稱她作劉貴人。
原來要發生的總會發生,我依稀記得雍正晚年的寵妃謙嬪正是姓劉。好象有把鈍鈍的刀在我心上緩緩割著——他變了嗎?我不信。可他也許真的累了,不想再堅持那些看上去沒什麼好處的誓言。
要做一個天子並不難,只要做天子該做的事——認真理朝、雨露均沾。前庭後宮都平衡了,就是富足強盛奠下。他一直是個好皇帝,如果沒我,他也一定會是一個好丈夫。也許從前得到太多,辜負太多,讓我也不敢奢望,就算緣份到此結束也應該是無怨無悔的一生吧……
所有的淚都忍在胸口不敢流出,我怕一旦流出就再也收不回來。每日泛泛的笑,對著煜兒,對著宮人,只要一清醒,就覺得自己是個大笑話,就仿佛听見整個京城都在傳說那個曾經寵冠後宮的貴妃如今如何空守著圓明園。
碧水風荷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冷宮,雖然我的待遇還和從前一樣,也可以拿著腰牌出入圓明園,但作為後宮的一部分,皇上不來光顧就等于被宣判了半個死刑,在外人眼里,幸虧我還有一個煜兒,否則牆倒眾人推,根本不值得費心費力的好生伺候。
「額娘,皇阿瑪不要煜兒了嗎?」煜兒夜里抱著我問,借著蠟燭的微光,可以看見他的眼角有些濕潤。
「沒有,皇阿瑪最疼的就是寶寶,怎麼會不要煜兒呢?」我努力笑著,聲音有些微微發顫。
「可算上今日,煜兒有半個月沒見著皇阿瑪了。」他掘著小嘴,滿臉都是委屈。
「那是因為皇阿瑪累了。」我淡淡道︰「咱們讓他好好休息,等他休息夠了,我們就守在一處,一輩子也不分開,如何?」
「好」小家伙雀躍起來,「那明兒煜兒就給皇阿瑪寫信,讓他飽飽的睡上一覺,告訴他煜兒和額娘在碧水風荷等著他呢。」
嗯了一聲,鼻眼酸脹,將煜兒拉入懷中,有淚滴直接落在枕上,瞬間干了……
胤禛,你真的,只是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