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能听見她牽著煜兒走出碧水風荷,仿佛能听見圓明園的大門緩緩開啟,又緩緩開閉。仿佛能看見她的背影——留戀的、不舍的,但倔強不肯回頭。
獨處在養心殿,摒退了一應宮人。吉雅,我計劃好了一切,但哪怕順利,你會原諒我嗎?殿內寂靜無聲,我卻莫名慌張——不是不明白,唯有人心,是無法計劃的。
十三弟離開之前,我們在宮中徹夜長談。從大清的過去說到將來,從兒時的趣事說到如今的年華已逝,從坊間的傳聞說到宮里的流言……無所不談,卻偏偏僻開你的名字還有他的身體。
太醫早下了論斷,十三弟腿疾轉為骨癆,就算是華佗再世,也難挽回。
蠟燭 叭一聲,天快亮了,兩人都安靜下來,就好象今天,這殿內寂寞得讓人心痛。
值夜的宮女欲上前更換燭台,我抬了抬手,「下去吧,不用伺候。」
「喳。」宮女應聲退出大殿,殿門輕輕合攏,吱的一聲,我同時開口,「欲加害煜兒的幕後主使,想必十三弟查得如何?」
胤祥沒立刻接口,只是看著面前閃爍的燭火,眉心緊蹩。良久,他抬眼看我,目光中那絲掙扎最後變作堅定,「這幕後主使,臣弟查訪數月,倒也略知一二,但有個疑惑,還請皇上事先解疑。」
「哦?十三弟有何心結?但說無妨。」心中咯 一下,他真的查清楚了,卻又不願明說,這背後,一定牽連甚多。
「臣弟想問皇上,若是大清的江山與……」說時胤祥頓了頓,方繼續道︰「與吉雅,皇上只能選其一,不能選其二,那皇上該如何選擇?」
啪的一聲將茶碗倒扣,難道我最終不能兩樣都選?
不待我開言,胤祥卻兀自接道︰「四哥,吉雅處境堪危。恕我這個做弟弟的說句殺頭的話,若是你我在時,自然能保她平安,可若是你我皆先她而去……專寵倒也罷了,偏生還有個煜兒。到時有誰能護她母子周全?」
「你是怕朕死得早?」我眯起雙眼,有些事雖然內心明白,但說出來感覺是不同的。我只是貪戀著那點重聚的歡愉,貪戀著那些相守的柔情。一時不舍,一時不舍……
胤祥卻淡淡一笑,「臣弟是覺得吉雅還年輕,煜兒還小。縱然你我都在,還有人虎視眈眈欲除之而後快,更何況也許有朝一日,她可能需要獨自面對整個後宮乃至朝廷的責難。」
「朕是在問你,幕後主使可有查清?」我打斷他,固執追問,其實是想固守那句生死與共的諾言。她回來了,拋開所有,那我又怎能離開?哪怕只是一時。
「查清了。」胤祥一字一句道︰「但臣弟不會言明。」
「放肆」低吼著猛站起身,帶倒了桌上的茶具,潑濕了兩人的衣襟。胤祥卻不看我,他的眼中有些無奈,唇邊噙著一絲苦笑。
「四哥,我如何不知她是吉雅,莫說是你,就換作我,換作八哥,換作十哥,有誰願意看見她被傷害?可如果對手是整個大清呢?你要如何選?莫說是我,就是八哥,就是十哥,也自然知道孰輕孰重,誰讓我們都是愛新覺羅家的男人,肩負的起至是前程後院、三妻四妾那麼簡單,我們肩負著天下,皇上更是如此,大清的江山全挑在四哥一人身上。」
大清?江山?我愣了過去,想起皇阿瑪殯天之前的眼神,一時是牽絆,一時是不舍,一時又看向我,雙眸混濁,卻盛滿了期待和囑托。
寂寞是為君者固定的命盤嗎?皇阿瑪臨終猶低喃著一個人的名字,待我听清,終于還是震驚——原來他最愛的女人,卻是他傷害最深的女人。良妃,老八的額娘,出生低賤,縱然貴為妃子又誕下皇子,可最終還是被犧牲了,曾經的榮耀全都變成玩笑,就連老八也顯得多余。
高處不勝寒,初夏的夜里,我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終于還是不得不承認,當有了煜兒之後,兩個人的愛情再也不是同生共死那麼簡單。
「她會走嗎?」我苦笑,依著她的性子,就是送走煜兒,自己也不會離開,我明白她想陪我一世,從始至終,可她是否明白,她們母子的平安就是我一生最大的願望。
「不會」胤祥幾乎立馬接口,「我勸過她,雖然知道沒用,究竟還是忍不住勸過。」說著輕笑幾聲,「果然是寶兒的性子,看著柔弱,真正認定了什麼,固執得誰都拉不回來。」
「更何況,這也不是一走了之的事,雖然她背後有科爾沁,可認真算起來,科爾沁又如何是大清的對手。」我淡淡道,心中已開始思量,究竟如何既能讓她離開,又能讓世人皆忘了她的過去,只認定她屈辱得不可能翻身。
胤祥沒說話,半晌,方咬了咬牙,「四哥,是時候取舍了,諸多不舍,最後也是害了吉雅,害了煜兒,不如早做了斷,縱然傷她一時,也是為她們母子一世。」
是時候了嗎?我們之間的緣份竟不比你和老十的長多少?這八年只是一眨眼就過去了,甚至來不及讓我細細體會那些柔情蜜意、戀戀。胤祥深深看了我一眼,行禮離開。
忘了追問幕後主使究竟是誰,現在,這個問題好象沒那麼重要。就像胤祥說的,吉雅的對手不會只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這後宮,甚至是朝堂之上,任何人都有借口處心積慮將之除去。
這是自登基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力量如此渺小,好象看見一雙雙盯著吉雅和煜兒的眼楮,還有一個個並不存在的空笑……深深倒吸口冷氣,我想有些事不是無奈,但是必須,就好象我必須讓大清強盛,必須讓她們周全,必須為她們謀一個更長久的將來。
十三弟走的那天,他好象有話要跟我說,湊近身仔細听,卻只听見一聲輕輕的喟嘆。
「你放心。」握住他的手,我想他還在擔心吉雅和煜兒。
胤祥牽了牽嘴角,緩緩吐出幾個字,「十三年、十三年……」屋里壓抑的哭聲終于爆發了,他的雙眼反插,一陣氣喘之後,繃直的身體頹然倒在床榻。我忘了松手,直到他的手慢慢冰涼,有人上前勸道︰「皇上節哀,怡親王這一去,便是西方極樂世界了。」
我一直沒弄明白究竟什麼是十三年?十三年會發生什麼?不容我細想,胤祥一走,朝中失了膀臂,吉雅也失了一道屏障……再也拖不得了,再拖下去,我怕自己會失去那些決定的勇氣,那些背叛的勇氣,那些假戲真做的勇氣。
劉貴人是剛入宮的秀女,嬌巧玲瓏,眼神透著絲絲嫵媚,原想著將她賜給宗室,心念一動,卻賜了個封號。
那拉氏有一瞬的驚疑,屋里有一時的安靜,眾人都有些意外,在這之前,宮中新進的秀女,都是些常在、答應。原來不但我習慣了只愛吉雅一個人,連整個後宮都習慣了我只寵吉雅一個人。
有絲苦笑,我知道你能明白,但我要做的,是讓天下人都以為我變了,不是為了傷你的心,只是為了讓眾人放心。
吉雅,且給我幾年,安排好一切,與你離開如何?再沒有雍正皇帝,只有你的胤禛。
圓明園的j□j柳道,原來只屬于我和你,再加上一個跑前跑後的煜兒。我知道你喜歡花,喜歡水,湖畔的荷塘,是你最愛駐足的地方;林中的花亭也常能看見你的身影。
劉氏依儇在我懷中,好象你的樣子,卻不是你的感覺。你能帶給我的安心從容已然找不到了,如今也是溫玉滿懷,奈何身在心不在,一切都有些敷衍。
「皇上吃隻果,平安吉祥。」她遞了一塊果肉過來,說話甚甜。
「愛妃可喜歡這圓明園?」不知為何,我問了一句無關的話。
「喜歡,臣妾最喜歡娘娘住的碧水風荷,只是娘娘為人冷清,臣妾不敢親近。」劉氏倔著小嘴,偷眼看我。
不禁蹩眉,起身剛欲離開,花亭里飄來隱隱的淡香,是熟悉的香草味兒,帶著一點辛辣的刺激,帶著一些青草的爽意,是你午後偏愛用的香料。我駐了足,鬼使神差反手將劉氏拉入懷中,輕含著她的耳垂,好象她是你,其實不是。唯有如此,才能讓你死心遠離。也唯有假戲真做,才能讓世人都忘了我們曾經如何相愛,忘了你們母子曾經多麼榮耀。
「皇上快別這樣,當心被娘娘看見。」劉氏軟語相求,明拒暗受。
「娘娘?沒有娘娘了,往後只有你。」
「皇上此話怎講?」她按捺不住興奮,連雙眸都多了些神采。
淡淡一笑,「朕已想好了,過些日子升你為嬪如何?」
劉氏一愣,起身跪地,「謝皇上恩典。」
「只是……」微一沉吟,我還是抗拒她對你的無視,雖然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
「只是什麼?」想是太興奮,她忘了宮里的規矩——只有我問人的,沒有人問我的。
沉聲皺眉道︰「後宮嬪妃皆早你入宮,若想立足,唯有一個‘謙’字,謙和待人、自知份量,方保長久,朕就封你為謙嬪,凡事不可嬌橫,須听皇後娘娘教誨。」
「臣妾謝恩。」她跪在地上,年輕的聲音、年輕的容貌,好象那年在大街上看見你拉著郭絡羅氏飛奔,一樣飛揚的年齡,卻是不一樣的人。
長嘆一聲,你會笑我無能嗎?或者斥我不夠勇敢。這些都無所謂,假如沒有你和煜兒的平安,再幸福也不會長久。為君者也許可以主宰天下的命運,但主宰為君者命運的恰恰又是這天下。
我能為大清選定一個儲君,但未必選定了就會風平浪靜。就如同當年的九龍奪嫡,有時候傷害在所難免,有為私欲,有為天下,有為朝事,有為心事……到最後,兄弟成了最親近的敵人。
如果沒有煜兒,我也可以去實踐那個同生共死的誓言,但有了煜兒,一切都不一樣了,你必須留在他身邊,照拂他成長,將我們的生命和愛意延續下去。也許沒有來生,也許還有,但有了煜兒,如同有了來生。
目下諸子,弘歷心機深沉,弘晝聰明頑劣,煜兒善良——一如你。
弘歷是早早暗立的儲君,現在再看,還是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他能跳下水救你,本身就存了私心,我不是不懂,卻反而因此而放心。他能救你,就說明他還有顧慮;他有顧慮,就有軟肋。不論上次欲加害你的幕後主使究竟有沒有熹妃,但有了這些軟肋和顧慮,相信他會將你平安送到科爾沁。
若是弘晝,將大清交給他,未必見得會差到哪兒,但如果將你交給他……吉雅,原諒我的私心,我怕你會動心,我怕你愛上別人。如果可以,我甚至不希望你再見到阿拉坦,但如今之計,他卻是你唯一的依靠。難道他早早料到了這天?不愧是草原之王,他也有高遠的目光,比我更加清醒,更加遠慮。
「吉雅雖不再是大清的皇貴妃,究竟還是科爾沁的公主,朕命你整理行裝,將吉雅公主護送至科爾沁。」
「兒臣遵旨」弘歷跪在下首,淡淡問道︰「那對外可需言明?」
他果然聰明,又善于隱忍,有為君之才。
「不用了,就說外出辦差既可。」揮了揮手,我看定眼前這個喜怒深藏于心的兒子,將來大清都會在他肩上,將來他會代替我坐在那把龍椅之上,愛新覺羅的江山會由他繼續傳承下去。
微一頓後,我沉聲道︰「你要記住,從此再沒有你的九弟,只有吉雅和她的兒子。」
弘歷一愣,繼而明白,「兒臣遵旨。」他應了下來,有些東西在一瞬間達成共識。煜兒不適合朝堂,甚至不適合京城,就像他額娘一樣。
吉雅,我有時希望你能懂我,有時又不希望,傷害已然造成,懂得反而難堪。
一切都在計劃內,唯有人心;
一切都在計劃內,唯有天命。
……
朕欲與老天求個人情,只希望那些傷害能隨著時光推移而淡忘;只希望那些背叛最後能被你原諒;只希望我的壽命比計劃多一年、一季、一月,甚至一天也行。
祈求上天多給我一天日子,讓我可以放下這天下的重任,只為回到你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