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辭別故人

作者 ︰ 段玲瓏

「等你好久了。」胤祀淡淡道。煜兒看看我,又看看胤祀,眼楮里全是疑惑。

「這是……」

「叫我叔叔好了。」胤祀接口,煜兒輕輕哦了一聲,有些拿不定主意,我笑了,走上前接過煜兒,「寶寶,這位是額娘的朋友,借居在岫雲寺。他和你十三叔也認識,就叫他叔叔吧。」

「叔」煜兒拖長了童音喚了一聲,又有些認生,埋首在我懷中,與我耳語道︰「額娘,叔叔長得有些像皇阿瑪。」

「哦?」我挑眉,細細瞧胤祀,怎麼看都不像,胤祀五官溫和,胤禛則透著堅毅,但有些氣質是類似的——高貴、淡定。原來他們血液里那些一脈相承的東西一直都沒變,靜靜流淌在每個人身體里,直到重生,才能讓他們分隔開來。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他的眼眸里蘊著笑,我想我的也是,算算有四年時間沒見,胤祀好象沒變,甚至比我記憶中年輕了些,當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進去說吧,外頭冷。」他錯身讓開,嘴角始終淡笑著,是足以融化冰雪的溫暖。

外頭果然冷,剛才打鬧著不覺得,這會兒站定了,山風冷溲溲的刺骨,哈出的氣結成白霧,手指很快就僵了,指甲微微泛著青紫色。

胤祀將屋里的火爐燒旺,又打水煮茶,我靜靜坐在炕上,看著他忙著忙那,一身布衣,滿臉從容。

從櫥中取出兩罐茶葉,他看著我微揚起嘴角,「喝普洱?」

「嗯」點了點頭,一面笑,一面淚盈上眶。他還記得,或者也是他的習慣。也許這世上不傷人的感情才是最長久的,愛得太深,難免自傷,難免被傷,終究只有分離。

一會兒功夫,屋里暖和起來,水燒開了,茶剛剛泡上,胤祀坐在我們母子對面,他專注挑茶、洗茶、泡茶,幾乎沒看我一眼,倒讓我有機會細細打量他——真像夢一場,兜兜轉轉後,就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額娘,叔叔是和尚嗎?怎麼他不剃頭?」煜兒小聲問我,胤祀笑了,遞了一盞茶在我跟前兒,「叔叔像和尚嗎?」

「不像。」小家伙搖搖頭,「可怎麼住在廟里?這兒多冷呀。」

「煜兒,不許沒禮貌。」我輕斥他,抬眼瞧胤祀,後者好象沒听見一般雲淡風清。他真的開看了嗎?曾經的富貴權勢如流水,如今只守著這方佛地,听著佛音,解開了那些糾結了一輩子的心結?

「胤~」話剛剛出口,又收了回來,我怕煜兒人小鬼大听出端倪,松開抱住他的雙手,「去院子里玩兒吧,只是不許玩雪,讓小沙彌帶著你去瞧瞧佛像。」

「額娘,煜兒能去瞧瞧廟里的大和尚嗎?」他雀躍著跳下炕,滿臉興奮。

「行,只是不許無禮,得叫人家師傅。」我從幾上抓了一把瓜子塞在煜兒荷包里,「額娘一會兒就去找煜兒,不許跑遠了。」

「知道。」煜兒答應著出了房間,門口早有伺候胤祀的小沙彌等著,引著他往別處去了。

屋里安靜下來,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靜靜看著面前的那杯普洱,褐紅色的液體,聞上去有股特殊的香味兒,透過這杯褐紅,好象看見若干年前的我們——年輕、燦爛、飛揚。

「寶兒」胤祀喚我,握著他的茶杯,好象思量再三,終于繼續道︰「四哥他,是為你好。」

「我懂。」我打斷他,「不想說這些,就想來看看你,我要走了,以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面。」

「我送你」他抬頭看我,「送你到科爾沁。」

「何必呢?你在這兒,都快成仙了,何必再入凡塵。」我輕輕嘆了一聲,望著屋外,好象開始飄雪了,紛紛揚揚、輕輕透透。

胤祀有些愣神,半晌方道︰「四哥定已安排好了。」

手指輕劃著桌面,無奈苦笑,微一沉吟,我忍著那些淚水淡然道︰「胤祀,你說,既便知道他有原因、有理由,可終究難免被傷害,很難想像如果我早知道如此了局,當初會做怎樣的決定……」

「你……」

「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持寵而嬌、j□j後宮……胤祀,我不是不懂他,我只是無法接受。有些傷害一旦形成,該怎麼彌補?」

「寶兒」他頓了他,抬眼看我,關切與心痛溢于言表,「宮里的事兒,從來都不像表面那樣簡單。額娘當年冷冷清清一輩子,連我也以為皇阿瑪對她甚是冷淡,誰知到最後,皇阿瑪臨終前,猶念念不忘額娘,那個,那個被他稱為辛者庫賤婦的女人。」

辛者庫賤婦?是啊,我忘了康熙曾經這麼說過良妃,那個清冷如月、人淡如菊的女子,一生悠閉于深宮,她眼角那絲慣常的冷漠和清高浮現在我腦海里。為什麼呢?一生不停的傷害,難道真的只為一個愛字?那這樣的愛有什麼意義?

胤祀帶絲苦笑,目光流露許久不見的痛苦,他忘不了,忘不了他的額娘,一生也是……一場笑話。

「也許我們都只能這樣,當我們踏上某條路,只有順著它走下去,世上,從來沒有選擇以後還能後悔的。」我淡笑,笑他,笑自己。有淚滴在茶中,濺起幾滴更小的水珠,「廝守過也就夠了,我只是希望天長地久,可從來不敢奢望天長地久。」

胤祀輕笑出聲,「你倒比我們還咬文嚼字。」末了,他飲盡了杯中的茶水,「你不怪他?」

「怪。」我緊接道︰「我簡直恨他,恨他明明知道我想要什麼,偏偏不給我什麼;恨他明明是在作戲,為什麼要這麼逼真?恨他給了我所有,又突然拿走已經到手的幸福……恨得太多,回頭一想,原來全是因為愛。」挑了挑眉,我其實想哭,「胤祀,你說這是前生的緣份嗎?就好象我永遠都覺得虧欠胤。」

「十弟?他倒覺得一生都在虧欠你。」胤祀淡淡接口,「一切有如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們相視一笑,有些感情是無法解釋的,有些行為也是。如果放任,也許我也能和別人作戲,好象真的一樣。可我是被繡死在屏風上的鳥,固定的姿勢,看似飛翔,實則折翼。

放縱是空虛,拘謹是壓抑。我也算不清楚到底哪種更折磨,哪種更痛苦。長長嘆了一聲,望著屋外紛揚的雪花,一時呆了過去。

他也是痛苦的吧?雖然我們之間裂開一道難以彌補的痕,可雪花飛揚之即,他也在想些什麼吧?想那些解釋不清的情感,那些無法避免的傷害。

「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沒有回來。」低聲喃喃自語,原來我是怨的,忙低頭欲掩飾眼中的淚,胤祀一個錯身挪了過來,極緩極緩將我拉入懷中,「好好哭一場,然後遠遠離開,再別回來。」

「好」字一出,淚如雨下,放手比抓牢更需要勇氣,一生無數次啟航的人只是盼望著一個長久寧靜的港灣……原來沒有,原來什麼都沒有,我負了很多人,最後卻是兩相傷害,不得已帶著煜兒遠走高飛。這是怎樣的因果?怎樣的輪回?

「我錯了嗎?」俯首在胤祀懷里,緊緊抓住他的衣襟,不停的問,問自己,問那個不可能的人,問那些往事,問夢里那道神奇的光芒,「我想回家。」話才出口,抽泣變作號啕,我不怕分離,甚至不怕死亡,可我不要愛我的人傷我,在最沒防備的時候,狠狠刺上一刀,終身,終身難愈。

胤祀說了什麼,事後再去想,已茫然無蹤。也許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擁著我,手掌順著我的長發,滑過那些糾葛,一下又一下,就像回到從前,他是八阿哥,我是寶兒,當我還來不及長大,他只是心中一個朦朧的夢,夢里他永遠都在微笑,微笑著替我化開一切烏雲,從此我奠空只是澈藍,只要一想起那個溫潤的笑容,所有的陰霾都消失不見。

好象作了一個長久甜美的夢,我從夢中醒來,一時分不清身在何地何時,窗外天光微亮,只是不知是朝陽還是落日。

「額娘」煜兒喚我,「額娘怎麼睡著了,一睡就是一個時辰,讓煜兒好等。」

一個時辰?我只覺得閉了下眼楮,兩個小時就過去了?多久沒這樣飽睡一覺,微微翻身起床,這個屋子看著這麼陌生又有些熟悉,兀自愣神,煜兒抓住我的手臂,「額娘還不快走?再晚些城門可要關了。」

「城門?」這是岫雲寺,胤祀的屋子吧,那他呢?抬眼望出去,煜兒拉著我下床,「額娘,叔叔說有事出去了。」

「嗯?」

「他說讓煜兒好好照顧額娘。」小家伙一字一句抬頭頂胸道︰「額娘放心,煜兒長大了,沒人敢欺負額娘。」

「那好」我揚了揚嘴角,起身穿鞋,手掌滑過枕邊,模到一塊硬物,本能拾了起來,抬眼一看,卻是……卻是那塊刻著「祀」字的木牌。年代已久,字有些模糊,好象常有人一遍遍撫著它,那木紋卻越發清晰,只是原先綴著的墜子舊了,看不出細繩原本的顏色,我細細追憶,那墜子卻是我打的,用了珠紅的絲線,如今再看,只看見淡淡的烏青。

「額娘,這是什麼?」煜兒踮著腳尖欲瞧,我淡淡笑道︰「這是你叔叔的東西,咱們別動他的。」說著將那木牌仍塞于枕下,微一遲疑,牽著煜兒出了屋子。

雪停了,積雪印著黃昏時奠光,山路並不難走。小沙彌掌了燈走在前頭,每離開一步,都有萬分不舍,人生常常很諷刺,當我們想回頭時,一切都不可挽回。我知道林間有人目送著我們,可我不敢去追尋那道目光。一旦選擇離開,回頭徒增煩惱。生命中偶一回眸,也許再難邁開遠行的步伐。

胤祀,各自珍重,勿念勿記,就讓一切隨風而去,再回首處,希望我們都不復如此沉重。

「你笑什麼?」低頭看著煜兒,他好象很開心,離開圓明園,離開這段日子以來壓抑于心的悲傷,第一次看見煜兒笑得這麼真實自然,是發自內心的開懷。

煜兒低著頭,欲說不說,最後還是忍不住道︰「額娘,我剛剛在廟里瞧見大和尚了。」

「大和尚有什麼可笑的?」我隨口一問,側身看他,煜兒仰著小臉,「不告訴額娘。」模樣甚是得意。

「那我也不告訴煜兒,額娘和叔叔說了些什麼。」故弄玄虛,不再理他,牽著他的小手,依稀可見山腳等候的馬車。

小家伙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拽了拽我的衣襟,「額娘~」

「嗯?」我蹲,憋著笑意,等著煜兒揭開他的小秘密。

煜兒用小手握著嘴,湊近身沖我耳語道︰「額娘,大和尚說皇阿瑪有一天會回來的。」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會回來?那有什麼區別?傷害能抹平嗎?發生的可以當作沒發生嗎?

「大和尚還說,皇阿瑪會陪著額娘一直到煜兒長大。」

「然後離開?」我忍不住反諷,忘了雍正朝只有十三年的殘酷。

煜兒一愣,掘著嘴搖頭道︰「額娘不信大和尚的話?煜兒信,皇阿瑪不會不要額娘,也不會不要煜兒。」

「走吧。」我有些說不出的沉重,好象每邁一步都很艱難,終于要離開了,且不論是為了什麼,總要努力生活、勇敢面對,光是想想那些甜蜜的過去還有不可預料的將來,都會覺得莫名嘲笑萬分辛苦。如果不是因為有煜兒,很難想像我會如何選擇。煜兒是我的責任,有了責任就不能太過任性,幸而他也是我的安慰,有了安慰,哪怕是背叛也能堅強接受。

回到碧水風荷,天色已晚,煜兒早早就在馬車里睡著了,這會兒他安眠于榻上,長長的睫毛投下一道陰影,印這燭光,我呆坐在床邊,全無睡意。

這園子、這屋子,曾經是我們的家,過了明天,這里會空候它的主人嗎?不會吧,宮里向來不缺人,舊人離去,新人進駐。誰還記得那些撒落一地的歡聲笑語,誰還在意那些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誰還能回到從前?不能了,我們都只能朝前走,哪怕前面是懸崖峭壁,也不能回頭。

提起筆想寫什麼,蠟燭一爆,腦海空白一片,連淚也干枯——我要走了,你在干嘛?

……

養心殿內,大清的皇帝負手而立,數夜之間,他仿佛老了許多,眼角干澀,神情卻是悲傷。

「吉雅,且等我數年,數年之後,定能重聚,到那時,我們一家三口再續那個天長地久的誓約。」胤禛喃喃低語,大殿寂寂無人,他在說給自己听,因為他愛的人不在跟前,她明天就會離開。

「來人。」

「奴才在。」大殿的門是虛掩的,太監和宮女都在門口候著,應聲而入。

「傳四阿哥入宮覲見。」

「喳」高無庸退了下去,頭一次,他有些看不明白這個從私邸就一直伺候的皇帝。他真的愛上那個年輕漂亮、溫柔似水的謙嬪了嗎?可為什麼,他的眼神總是很空洞,他的愛意總是當著那麼多人流露,然而私底下,卻往往宣陪之後獨自入睡?帝王的愛總是難以捉磨的。高無庸長長嘆了一聲,伴君如伴虎,還是小心周到為妙,其他的,少說少管,橫豎都是別人的情愛,這輩子連體會都不能。

「皇阿瑪深夜宣兒臣入宮可有急事?」弘歷跪在下首,偷眼瞄去,他的皇阿瑪背對著他,好象已成石像。

良久,胤禛緩緩轉身,「平身吧。」

「謝皇阿瑪。」

「今夜宣你來,確有一事。」

弘歷靜靜等著下文,胤禛似乎還在思索,沉吟著,半晌方開口繼續道,「吉雅雖不是我大清的皇貴妃了,究竟還是科爾沁的公主,如今科爾沁已成草原之王,萬不可怠慢。你回去整整行裝,明日送吉雅回科爾沁。」

「皇阿瑪~」弘歷微一思量,「那是否對外言明?」

胤禛抬起眼角極快的瞄了弘歷一眼——這個兒子不愧是自己選中的儲君,一言中的。「對外就說外出辦差即可。」

「喳。」弘歷應著欲退出大殿。

「慢著。」

「皇阿瑪還有何吩咐?」

胤禛一步步從上首走了下來,一直走到弘歷跟前,定定看住面前這個心機頗深的四阿哥,好象看見從前的自己,喜怒深藏于心,世人難辯其里。

大殿內的西洋鐘敲響數下,驚醒了各有所思的兩父子。

「皇阿瑪放心,兒臣定將九弟和科爾沁公主安全送到草原。」弘歷跪地一字一句承諾,在他心里,不是不疑惑的,可在他心底,還留有一絲,想起弘煜那聲「系鍋鍋」,一切決心都動搖了。

就如同去年這個時候,那場陰謀自己雖然事先並不知道,但母子間的默契讓他猜到那件事的原因。為什麼會跳下去救她?事前他想不清楚,唯有事後,額娘動怒,跪在殿外,才有機會細細思量……

原來他只是提防著她,卻並不恨她;原來他明白她的份量,所以必須救她。

「額娘,九弟還小……」

「你莫非想等他長大了再動手?」熹妃冷笑。

「兒子答應額娘,若此女一有異心,定斬草除根。」

「哦?此話當真?」

「若有半句虛言,叫兒子不得好死。」

熹妃定定看著地上的弘歷,良久,拉起他長嘆道︰「額娘也是為了你,弘晝眼瞧著是無心朝政的,你阿瑪也斷不會將皇位傳于弘晝。只是弘煜母子,享盡天下寵愛,就算今日無心,難保他日也一樣淡泊。這世上,真正淡泊的人可以說沒有,你還年輕,萬事須三思而行。」

「兒子謹遵額娘教誨。」弘歷應道,其實是給自己斷了的退路。

……

「起來吧。」胤禛抬了抬手,「朕知道你素來辦事沉穩。從此後,只有科爾沁的公主與她的兒子,再沒有你的九弟,可听懂了?」

弘歷一愣,這是皇阿瑪給自己的諾言嗎?沒有九弟,那就沒有奪嫡的可能,父子倆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很多不用說出就以明了的信息在這目光交流中交待清楚。

「兒臣遵旨。」弘歷拱手行禮,似乎離心中的目標又進了一步。

明日,明日是全新的一天,過了明日,再無人能與自己爭這片大好河山,爭那個至高位置。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清.舊夢-續最新章節 | 清.舊夢-續全文閱讀 | 清.舊夢-續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