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還是選擇了離開。
我知道這句對不起真是微不足道、可悲可笑,可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你,如何面對毓歆,還有如何面對煜兒。因為有我,一切混亂如麻。
然而哪怕明知道是這樣結果,我想一切還是會發生——因為我絕望,如果不是因為煜兒,甚至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活著,生命里一波又一波的曲折和無奈,幾乎將我壓垮,幾乎讓我崩潰。
幸而還有煜兒,原本想將他留在草原,但煜兒是我的孩子,是我最後、最大的責任,如果連他也放棄了,我想我的人生就一敗涂地,沒有一點成功之處了。
不知道我會去哪兒,也許很遠,也許很近。有時候離開是一種逃避,但這種逃避有時會生出新的希望。
別擔心我,有責任的人是不能任性的,有了煜兒,我也不能輕易放棄。興許某一天,上蒼會還我一個自由的靈魂,讓我還能有被愛的權力和愛人的能力。
阿拉坦,我來的地方,離這兒很遠也很近。在我們那兒,男女之歡有時真的只是男女之歡。我也反復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場歡愉,春風一度,蕭郎陌路。最後卻是不能,人有七情六欲,人有感傷悲嘆,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不論是從前的寶兒,還是現在的吉雅,說到底,全是自私懦弱的女人,不值得你這樣的草原之王一等再等,而我,也沒有權力傷害你一次又一次。
所以還是要離開,否則無顏面對自己。
我想只要你願意,一定會有一個女人值得你去愛,值得你用一生的時間與她廝守——就好象當年的婉玲。
請不要派出軍隊尋找我們母子,那樣也許我會慌不擇路、遭遇意外;請不要告訴紫禁城里的男人,那樣也許他會慌不擇路、全盤皆輸。
對這個世界而言,我的存在是個異數,我來了,原先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我消失,原先的平衡又會回來。
請不要擔心我們母子的生計,我帶走了不少銀票,希望你不要雄。我也曾經寒窗苦讀十余年,總有一些謀生計能,如果再不用,真的忘記就浪費了。
請不要責罰我身邊任何一個人,我走,是因為我想更好的活下去,與他們無關,也與你們無關。
如果某天你收到我的信,那個時候,我想煜兒已經長大了,而我,是真正的釋懷了。到那時再重聚,希望我和你們一樣的兩鬢斑白。真可笑,一直想擁有永恆的青春,待真的容顏不老,卻成了我最大的負累。也許世上但凡是永恆的事物都是可悲的,都是沉重的,就好象愛情。
對不起!
謝謝你!
……
留下一封信,放在妝台上,趁著夜色,我帶著煜兒,偷偷騎著紅拂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草原的夜,干淨清新,我挑了個好天氣,繁星點點,不見明月,順著星星的指點,漸漸遠離了科爾沁王權中心。
「額娘,我們去哪兒?」煜兒仰著臉問我,我將他裹在披風里,兩人互相暖和,雖是初春的夜,並不覺得寒冷。
微一思量,我看著天邊眨眼的小星,指向它道︰「星星讓我們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如何?」
六歲半的小男人順著我的指尖看過去,卻將頭埋在我懷里,反身抱住我的腰,「額娘去哪兒,煜兒就去哪兒。」
輕輕上揚起嘴角,人是必須有責任的,有了責任才有牽掛,有了牽掛,人生才會繼續不停的……有意義下去。
煜兒明顯不太理解我今晚的舉動,但他思量再三,還是忍住沒問,只是抱著我,慢慢開始瞌睡。我想有一天,我會把我的故事全都說給他听,那時候再回憶這個繁星點點的夜晚,不知他會有怎樣的感慨?他的母親真算不上一個好女人,幸而,她還算一個真實的女人。
天際開始發白,我想,那封信應該被烏尤發現了,整個王營馬上就要沸騰,「駕」的一聲,揚鞭催馬,一騎二人,奔向從遠處山巒跳出的紅日,化作一個黑點,從此,相忘于江湖。
曾想過帶著煜兒遠渡重洋,也曾想過帶著煜兒北上沙俄。到最後,似乎冥冥中自有牽引,我還是帶著他返回了大清,不單單是因為某種期望,更多的是對這片土地的眷眷之情,早已深入骨血,無從改變。
清晨的時候,我們在一處僻靜的角落休息,囊中的水和干糧成了我們母子的早餐。煜兒帶著對新鮮事物的好奇,一直都有些興奮。我害怕有追兵趕來,但極目望去,天地相接,能看見空氣流動的恍惚,就是看不見哪怕一個人影、一匹馬影。
「額娘,我們為什麼要離開科爾沁?」玩累了,煜兒坐在我懷中追問。
我不想騙他,但我發現解釋不清,微一沉吟,慢慢道來,「因為額娘犯了一個錯,必須離開,否則你阿拉坦叔叔、牧仁哥哥……都會很傷心,額娘也一樣,會很傷心。」
「額娘」他欲言又止,偷偷看了眼來路,終于還是抱著我的脖頸,「我明白,阿瑪不會回來了,額娘只想和煜兒在一起。」
挑了挑眉,「是啊,額娘就想和煜兒一塊兒,咱們找一處又美又舒服的地方,不管你阿瑪回不回來,有煜兒陪著額娘,額娘就知足了。」
他使勁兒點頭,我也跟著點頭,我們在給彼此信心,也在給自己信心。
「只是煜兒得記住,從今後就叫額娘做娘,管阿瑪就叫作爹爹,有人問起,就是爹爹外出經商外歸,我們母子相依為命。」
「我知道,師傅說過,不以真相示人,唯以真人示人。」
「嗯?」這句話真好——不以真相示人,唯以真人示人。我們又不是一個符號,何必死守那個名字?還有那些曾經的過往。
「那煜兒今後就叫洪煜,知道嗎?」
「煜兒一直就叫弘煜,跟著額娘,煜兒以後就名叫洪煜。」
「是娘。」我假意沉下臉,「別說錯了,是娘,不是額娘。」
「嗯,煜兒記住了,娘。」他甜甜喚了一聲,甜得讓我想哭。
對一個孩子來說,最可貴的莫過于穩定的家庭,可我不能給他這個,煜兒不過六歲,已經跟著我幾次輾轉。如果他調皮倒也罷了,偏他又乖巧貼心,處處為我著想,從不肯讓我為難。我想再過幾年,他會成為我的依靠,可現在,他依然是我的小袍袱——有一點重、有一點累綴,卻不能扔,因為只要一打開,就會發現里面藏了我一生最珍貴的東西。
哪怕我怨恨胤禛,哪怕我痛恨他那個後宮,我依然得感謝他給了我煜兒。更何況我不恨他,我只是恨造化弄人。
追兵沒有趕上來,我似乎听見草原的一聲嘆息,煜兒回頭再看,草原靜悄悄的,盛放著各色格桑花。
阿拉坦,這聲嘆息是你所說的草原在哭泣嗎?請試著放手,唯有放手,我才能真正堅強。
我們繼續趕路,開始還害怕各路追兵,躲過幾次盤查,發覺草原平靜正常。也許阿拉坦真的沒有再追我,我相信他是懂我的,我相信他是尊重我的。從那以後,刻意放緩了腳步,且行且走,江山秀美,民風各異。我開始灑月兌的笑,然而無奈稻氣——性格決定命運,原來我生就了漂泊無依的命格,所以只要停泊,總是坎坷,相反這無拘無束的流浪,倒讓自己輕松許多。
煜兒陪著我,比任何時候都懂事,他好象一個小大人,在我不想和外人打交道時去和客棧結賬;在我幫牧民沖茶同時備我們的干糧時靜靜待在一邊在地上劃來劃去習字。我們母子常常會心一笑,沒有終點的旅途並比漫長,反而添了許多溫暖與親情。
除了入關時被人多盤問幾句,但我們打扮精致、裝容不俗,領頭的清兵只是眯著眼看了我半晌,我假意惶恐,低垂著眼瞼,摟緊煜兒,下意識捂緊貼身的銀票,倒忘了還帶著梅心簪心。待入了關滿頭大汗才發覺可笑,原來任何時候——生存和尊嚴都是第一位的,愛情和期望都只是建立在一定基礎上的美好,還不能算作生活的必須。
「娘,我們去江南嗎?」煜兒問我。這里是盛京,鄂寶兒的家,但我不識路,就算識路,也怕是物是人非,早就易主。不禁好笑,這感覺真是奇妙,突然很想站在大街上喊︰你們還有誰是穿來的?
「娘,你笑什麼?」煜兒拉著我的衣襟,不依不撓。
「我笑啊,我笑我們兜兜轉轉又轉回大清了。」
「嗯」他重重點頭,「還是大清好。」
「怎麼個好法?」
煜兒倔著小鼻子使勁兒聞,末了說︰「有股家鄉的味道。」
家鄉是有味道的,從心底漫延出來的味道。我也聞見了,久違的、難分難舍的。真好,能這樣真好,也許唯有離開,我才能真正堅強、真正重生。
開始計劃著行程,既然有充足的銀票,就不想馬上安家落戶,我想如采蜜人一樣追著花走。春天的時候去看油菜花,響的時候去看荷花,秋天有菊,冬天有梅。大江南北走一遭,生活應該並不枯燥,除了有點奔波。但現在就是要奔波,奔波到讓我能忘記一切。
……
養心殿內,高無庸躬身回道︰「皇上,科爾沁阿拉坦王爺請求覲見,此刻在門外候著,是否宣召?」
胤禛淡淡一笑,終于等來了這個男人。「宣」。
阿拉坦身著蒙古王爺服,氣宇軒昂,一步跨入殿內,皇帝辦公的案後沒有人,四處一瞧,他站在窗前,逆著光,看不清樣貌。
眾人皆被喝退了,大殿內只余下兩個男人對峙,顯得有些空闊。良久,胤禛從陰影中一步步走出,緊抿著嘴,微眯著眼,「見了朕不行跪拜之禮?王爺是想整個科爾沁跟著獲罪?」
阿拉坦輕笑一聲,「今日沒什麼王爺,也沒什麼皇帝,我來,不為朝事。」
「哦?那你來卻是為何?」胤禛走至阿拉坦跟前,穩穩站住,又錯身讓開,坐回椅上,光線照在他明黃色的龍袍一角,金絲繡成奠龍張牙舞爪,似欲騰飛。可身著龍袍的那個人變了,不復是數年前意氣風發的大清皇帝,只是一個衰老的男人——消瘦、憔悴,兩頰深陷,如果不是那雙眼眸依然深沉犀利,阿拉坦幾乎很難從他身上找到年輕時就認識的四阿哥的影子。
「啪」的一聲,一封信被扔在案幾前,胤禛順勢望去,續加速——那熟悉的字跡,好象看了一輩子,從來都沒離開過自己。
「這是何物?」他提高了半個音調,假意並不在乎,「若是科爾沁公主給王爺的信件,如何拿給朕看?」
「科爾沁公主?」阿拉坦冷笑,「如今再沒有科爾沁的公主了,如果找回吉雅,她會是我的妻子,不求長久,只求一世。」
「放肆」胤禛低喝,雙手不由握拳,突地站起,正欲發火,卻看見阿拉坦蔑視的神情。是啊,是自己逼走她的,就算一切都能計劃,人心能計劃嗎?當年逼她回科爾沁就該想到也許會有這種結局。
「她走了」阿拉坦一字一句道,嘴角慢慢浮上一絲苦笑,「我們一起把她逼走了。」
「走了?」胤禛幾步上前怒視著阿拉坦,「朕讓她走是為她們母子平安,朕讓她回科爾沁是以為你能照顧好她。」
「可你從沒想過她想要什麼,從沒想過她該怎麼面對世人。一句為她母子平安,你將她的過去全都推翻了,她只是世人眼里的笑柄,連同煜兒也是。」阿拉坦怒道︰「她回來就是為了能和你廝守,她把自己逼到沒了退路,最後連你也不肯給她一條最簡單的路。甚至我以為你會暗地里派人關注她的行蹤,誰知現在看來……」
「簡單?」胤禛苦笑,「是很簡單,你給得起嗎?你給她了嗎?」
「我想」阿拉坦喝著打斷他,「奈何吉雅心里裝著你,從前是、現在是,也許將來還是,雍正,你他媽的就是擅長圈人,圈兄弟、圈叔伯,最後還圈死了吉雅。」
「住口。」胤禛暴怒,眼底充血,「如果你不想整個科爾沁為你這句話陪葬,就快收回去,否則別怪朕連你的科爾沁都圈了。」
話才說出,兩人皆是一愣,誰能擺月兌這些層層的束縛活在單純的世界里?不能,除了他們都愛她以外,他們還承擔著其他責任,比如天下、比如子民,還有後宮後院後代。
「你知道她在哪兒?」胤禛盯著阿拉坦的眼楮,希望他能點頭,現在什麼都不奢望了,只要知道她的近況,知道她們母子健康平安,勝于一切,甚至比那個原定計劃中的結局還要重要。他不是沒想過找人暗地里關注她,一忍再忍還是放棄了——他仿佛看見無數雙眼楮盯著他們,一舉一動都難逃那些關注。
「你居然連個女人和孩子都看不住。」想到這兒,胤禛冷嘲,「吉雅就這麼帶著煜兒,從堂堂科爾沁王庭逃出。」
阿拉坦從桌上扯過那封信,「你看清楚,吉雅她比我們想像中勇敢堅強,如果我當時就派出軍隊尋找,你猜她會如何?她會回來,可她生不如死,她連一點自由都沒有,還不如草原上的一只羊;她連一點尊嚴都沒有,甚至無法面對前生的女兒。」
「你說什麼?」胤禛眯起雙眼,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若敢踫她……」
「你要她給你守活寡?」阿拉坦反問,「你若還有一點人心,就放下那些為君者的尊貴,好好替她想想。」說著甩袖欲出。
「站住。」胤禛低喝,阿拉坦身形一頓,並未回頭。
「她在哪兒?」
「她在哪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不再是科爾沁的王爺,而你,還是大清的皇帝。」不待胤禛開口,阿拉坦邁出大殿,御花園內的玉蘭花正開,他心下一動,急急出了紫禁城,跨上馬背。
「王爺,可是回科爾沁?」
「不,我們去江南。」
「駕」的一聲,主僕數人並小隊侍衛打馬離開京城。
……
「他們走了?」薰著香的大殿內,胤禛蹩著眉,眼前的奏折看了一上午,愣是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回皇上,阿拉坦王爺出宮後直接就出京了。」高無庸小心答道。他不知道皇帝與這位王爺談了些什麼,但他隱約感覺到有些事情發生了,說重要也重要,也不重要也不重要。
良久,沒听見皇帝吩咐什麼,思量再三,高無庸細聲問,「皇上,可要奴才派人跟著王爺?」
胤禛呆住,眼角竟嚼著淚花,難道當初錯了?難道真的輸了?難道無可挽回了?還能挽回嗎?哪怕吉雅從沒說過怪他恨他,可那些傷害今生還能彌補嗎?自己還有幾年?真的能讓她一直等下去,等那個也許會發生、也許根本不會發生的結果?
搖了搖頭,壓抑著發顫的聲音,「罷了,派死士跟著王爺,暗探行蹤,無論最後跟到哪兒,回來稟明即可,不可傷害他們任何一人,如有違令者,誅連九族。」
「喳」高無庸應聲而退。
殿內的人一陣急喘,好容易平復了呼吸,抬眼看見案上吉雅的信——阿拉坦忘了帶走,信封有些皺,信封上的字有些變形。
時光好象倒流了,他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畫,每個字都是自己的字,身邊這個小丫頭不肯用心學,他能感覺到她微汗的掌心、微涼的指尖,還有加快的心速。
「你自己寫吧,這麼帶著,永遠都寫不好。」輕輕一笑,坐回旁邊的椅中,那個人是自己嗎?那麼年輕,看著眼前眉目如畫的少女,心下一動,又生生按捺住,低頭飲茶。
「好」寶兒答應著,提起筆一揮而就。
不由笑了,她這個性子、她這麼個寫法,如何會有好字,待湊近身瞧,自己被寶兒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兒縈繞,從此以後,魂里夢里,全是她的身影、她的味道、她的氣息。
「一生一代一雙人」順著念出,分明是納蘭的詞,情詩一首,她倒不含躁?
「不可能?」寶兒搖搖頭,將那字扔成一團扔到紙簍里。
「為什麼不可能?」自己一挑眉,不由追問,突然間很想……很想「一生一代一雙人」。
「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她嘀咕著,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可分明還在期盼、還在憧憬。
胤禛一愣,當時沒听清寶兒說了些什麼,這時候記憶才慢慢浮現,原來她從來都不信,卻偏偏還讓自己陷入,到最後,綁死了她,也綁死了他……只差一步,他們就可以一生一代一雙人,也許,所有人,都只差了這……最後的一步。
展開信紙,就像看見自己的信——吉雅,我們都變成一個人了,卻還是不能生活在一起。
你帶著煜兒離開了,離開所有人,你讓阿拉坦別追你,因為你害怕慌不擇路;你讓阿拉坦別告訴我,因為你怕我全盤皆輸……原來你是懂得的,唯其懂得,所以殘忍。
哪怕一切重來,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你是嬌憨善良的寶兒,我只是意氣風發的四阿哥。相互愛慕著,已成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