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生生不離

作者 ︰ 段玲瓏

用了幾天的時間收拾東西,我帶走了自己的衣物,將煜兒的物件交給阿拉坦,當然也將煜兒交給了阿拉坦。還有整整一箱到沙湖後做的各式碎花布裙留在了這里。也許是因為京城不適合這樣的打扮,也許是因為我還眷戀這片讓人沉醉的土地。

我們一路往京城去了,但目的地卻不相同,阿拉坦將帶著煜兒回科爾沁,我呢?我會獨自回到那個原本以為永遠不會再回去的紫禁城。

煜兒一路上都十分沉默,我想他也是矛盾的,越是臨近越是茫然,他知道自己將一步步靠近他的阿瑪,然後又一步步遠離。

我不知如何勸慰,語言在這種時候總是顯得蒼白無力,如果換成我必須離開,也許還沒他鎮定。

倒是他比從前親近阿拉坦,也越來越依賴他……不,不是依賴,是男人之間的信服,與煜兒依賴我不同,他變得堅強了,也更沉穩。這是母親不能給予男孩兒的品質,我教會了他善良和悲憫,現在,他正從阿拉坦那兒學到其他東西,比如寬廣的胸襟,還有堅如磐石、韌如柳絲的性格。

路行了一程又一程,路邊的風景換了一樣又一樣,到我們終于要各行其道時,每個人都沉默了——因為這一去,料想不到結局。

「紅拂留給你,我已交待京里的科爾沁使臣,他們會來迎你。」阿拉坦勉強一笑,將韁繩遞到我手中,「想去就去吧,馬車太慢,不如縱馬。」

「你~」我看向他,他的笑有些模糊,但他的人卻慢慢清晰。

「放心,京里京外,我都布置妥當了。」阿拉坦握了握我的手,不再多說。

「娘。」煜兒走上前,手中捧著一個木匣,「這是煜兒給阿瑪的。」

順手接了過來,我問道︰「是什麼?」

「娘讓煜兒每天都把看見諜見的事寫下來,這匣子里是自那年離京,煜兒寫的書信和文章,讓阿瑪幫煜兒瞧瞧可還好?」

一個普通的紅木匣,捧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我有些欣慰,又有些傷感,很難描述自己的心情,煜兒長大了,比我想像中快。

蹲替他整理衣袍,將小背心拉拉直,又彈了彈袍角的輕灰,「煜兒,等著娘,娘舍不得煜兒。」

他笑了,含淚的笑,阿拉坦看看我們,突然將煜兒抱起,沖我展顏,「記住,這次是我讓你走的,不是你自己走的,所以我讓你一定要回來,你就不能自作主張留下不歸。」

我搖頭,低垂著眼瞼,淚水掛在睫毛上,半天沒有滴落,因為剩余的悲傷被收了起來,我們都變得勇敢,哪怕是飛蛾撲火,也讓我笑著離開、笑著面對、笑著實踐我們的諾言、笑著看向你,不求永恆,只要一眼,就是一生……

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集市依舊,人聲依舊,也許集市里來往的人不同了,但那些類似的表情沒變——我們都在自己的人生軌道上行進,有時候好象什麼都變了,細頭再瞧,原來什麼都還和原來一樣。

既然來到,歸心更似箭在弦上,牽著紅拂,站在街心,身後跟著隨從和前來迎接的使臣,他們都有些茫然,勸不動我回驛館。

「公主,微臣已向大清皇帝上了奏折,請公主耐心等待,只怕這兩日就有結果?」

奏折?能到他手上嗎?還是就被下面人處理了呢?我是誰?一個無名的科爾沁公主要求面聖,多奇怪的理由。

來往的人群時不時打量我,我的紅拂,還有我的風塵樸樸,多少都有些醒目。正思量間,街上普通的百姓似乎有些興奮,奔走傳送著某個消息。

「快去看,和親王今日又過市撒錢。」

「嘖嘖,這和親王真是人孝心慈,但凡逢著他額娘生辰總會散錢濟市,今日卻又為了哪般?」

「听說是皇上身子骨兒不好……」有人小聲議論,說著又怕惹禍上身,感嘆搖頭,也往前頭去了。

心念一轉,翻身躍上紅拂,「駕」的一聲,喝開人群,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何人如此大膽?集市縱馬,阻攔和親王行止,來人,給我拿下。」

我突然笑了,這情景多麼熟悉,就像自己在看電影,可這次,我換成主角,不再壓抑的放縱讓我歡暢淋灕。既然回來不可能瞞人,又何必再藏著揶著不得痛快呢?我們的日子不多了,我只想肆意的、狠狠的快樂……

「多年未見,五阿哥也顯貴了。」揚聲喊出,話音未落,轎簾掀開,有人探出頭來,驚呼一聲,「吉雅。」

笑如春風,盡管這是盛夏……

弘晝變了,不似當年還帶著稚氣的青春,他的眉目長開了,眼中已透著深沉,只有嘴角那絲頑劣不服輸的笑意仍在,只是一瞬,他就從驚異變成調侃。

「怎麼,你還記得回京啊?」

「我忘了,只是到了不得不回來的時候。」不再顧忌其他人的目光,不是因為灑月兌,而是因為時日無多。

弘晝愣了愣,跳下馬車走向我,不待他開口,我一字一句朗聲道︰「我要見他。」

那天的集市真是熱鬧,我看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灑月兌的自己,還有一個帶著絲困惑擔心的和親王,還有無數或驚或奇或嘆的普通表情。無論是哪一種,每個人都在笑,盡管笑背後的意義不同。我回來了,終于還是……回來了。

我沒住在驛館,弘晝將我安排在京郊一處別苑。下了馬車,不看則已,一看不禁呆愣過去,這里是香山,這座別苑正是我與胤禛「大婚」之地,那些紅燭還燃燒在我的記憶里,那件「婚紗」還疊放在屋角的櫃子中。

我回頭看弘晝,他挑了挑眉,好象年少時的輕狂。「皇阿瑪明日會來這兒小休。」

張了張口,我想說什麼,最後還是輕嘆著笑了——一切恍若一夢啊。

他安排我住下,吩咐下人盡心伺候,說話氣度都比往日威嚴,赫然又是一代堅實的力量,好象看見當年的胤祥。

坐在角落,靜靜看著這間屋子,仿佛覺得自己從沒離開過,仿佛還是那天——紅燭遙曳,滿室生春。

弘晝坐在我身旁,滿月復心事,我以為他會追問我這些年的經歷,但最終還是沒有,他陪我用了膳,深深看我一眼,起身走了。背影消失在黃昏的昏暗中,一步比一步堅定,一步比一步沉穩。突然明白,很多事情如果堅持到最後,也許連上蒼都會忍不住想要成全。我還記得他瞪著血紅的眼楮,低低道︰「跟我走。」這一眨眼,那些記憶不曾模糊,但那些年少心事,變得透明單純,不知此時他再回憶,會是怎樣一種心境?而我,只有往事隨風的淡然。

坐在圈椅里,天色漸晚,看著閃爍的燭光,半明半暗晃著我的眼,太多心事涌到心頭,反而無思無欲;太多結果即將發生,反而什麼都不怕了。我慢慢睡去,夢里全是胤禛含情的雙眼,全是他身上的淡淡蕩香,全是他輕揚嘴角時無盡的柔情……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有人替我蓋上薄被,他的呼吸並不平靜,他的氣息就在身邊,他好象怕驚醒我,輕輕撥弄我的手指,指端微帶些涼,那麼熟悉的感覺,逼令我乍然睜開眼。

「胤禛」疑心這是夢中,月光從窗格瀉入,他望著我,一切都沒變。不,變了,除了他的眼眸還那麼深情,其他的都變了,變得蒼老而又悲傷。

我的眼楮濕潤了,卻還是不禁揚起嘴角,「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他的眼楮也濕潤了,想要揚起嘴角最後卻輕輕搖頭,「對不起,蹉跎了這許多年。」

「傻瓜」我一笑,淚滑了下來,「我們還有無數個‘許多年’、‘許多生’」。

真的是這樣嗎?我不知道,不但不知道是否還有許多年,甚至不敢肯定是否還有許多來生。但我感覺到永恆悄悄的來了,就環繞在我和胤禛之間,輕輕的、輕輕的,將我們沉醉,把我們做成化石,凝固了這一刻這一生的情愛與牽念。

我忘了我們如何,也忘了我們如何相擁親吻,更忘了時光與歲月。就好象一場夢,悲悲喜喜過後,一覺醒來,我躺在他懷里,他的手臂環著我的脖頸,猶閉著眼,眼角的紋路很深,留下淡淡的印記,是昨夜的淚痕。

似乎一切都沒變,這里是碧水風荷,池塘里荷花正開,夏日將盡未盡,就好象我們的情緣。

「胤禛」我輕輕喚,他幾乎立即醒來,撫上我的瞰眼,唇邊帶著絲不可置信的淡笑。

「你怎麼就回來了?」他問,「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我責怪過你嗎?」我笑,「可惜都不記得了。」

「那你記得什麼?」

「我記得你的好,還有你的笑,還有你故作威嚴時緊抿的嘴角。」

「還有呢?」他好象听不夠,一面說一面將我摟緊,唇邊的胡須扎得我又疼又癢,可我舍不得離開,舍不得離開哪怕一寸。

「還有?」我有些模糊,事到今日,還能有什麼?只留下甜蜜和幸福罷了。

「還有你說過,要陪著我一生一世……」

「生生世世」他接口,「這諾言從沒變過。」

「胤禛」

「嗯?」

「我們當初真傻,居然還會為了平安而分開。」

「你恨?」

「不,我只是覺得造化弄人。」

「我以為可以掌握全局。」

「任何人都不能掌握全局,尤其是自己的‘全局’,我們都被命運騙了。」

「嗯?」

「你相信我離開會好,我相信你會把一切處理好以後一家團聚。」我笑,「誰知道到最後,離開了是會平安,但平安不代表好;你是處理了很多,但天下事又如何能處理得盡?更何況……」撫著他披散的長發,只是細細的一撮,夾雜著些許白發,「更何況,誰能將生死無常都計劃在內呢?」

「吉雅」胤禛喚我,「別再離開。」

「我從沒離開過,除非你讓我離開。」我抬眼看他,他的蒼老刺傷了我的眼楮,心下痛著、臉上笑著。這是種奇異的感覺,一生里嘗遍幾次分離相聚,一生里耗盡了幾生的心血抵死相愛。

啟程時圓明園的馬車里,思緒萬千,原來我躲不掉那些紛爭和陰謀,說到底是因為我躲不掉這世情緣,但凡還愛著他,難免不被他身邊的人或事困擾。

「弘晝說你今日才上香山,怎麼昨晚就去了?」听著馬車外的人間嘈雜,看著我面前的良人,生活被一分為二,一邊是現實,一邊是夢幻。

胤禛挑眉︰「你以為只有阿拉坦有探子?這里好歹是大清,好歹是京城,難道你的一舉一動不在我的掌握之內?」

我一愣,不禁恍然,恨恨道︰「只怕連弘晝招搖過市都是你們事先安排好的,我又成了你的棋子,每次總是最後一個知道你的意圖。」

「招搖?弘晝算是個招搖的,遇上你也敗下陣來,昨兒是誰集市縱馬、招搖過市?」

「你都知道?」我笑了,莫名開懷。

「如果從前錯過,現在又怎麼還能再錯?」

「胤禛,我回來了,是否讓你為難?」提及從前,不由想起他和胤祥的苦心,為了這苦心,我們才分開的,並且是遍體遴傷的分開。如今回來,豈不是讓他推翻從前,重新經營?

胤禛握住我的手,替我拂過額前的碎發,「不是為難,是怕」

「嗯?」

「怕你覺得我無能護你母子周全,怕你覺得我小題大做逼走你們。」

「誰讓我愛呢?」偎在他懷中,瞧著他胸前繁復的繡花,輕輕嘆道︰「哪怕你真的犯錯了,真的無能了,可誰讓我愛上了,從此就不能改變?」

「吉雅~」

「何況」我打斷他,「何況那不是錯誤,不是無能,不錯,也許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但絕沒有十全的解決辦法。如今好了,煜兒在科爾沁,阿拉坦會照顧他;我在大清,你會照顧我,如果還有暴風雨,就讓暴風雨來好了,我們都不怕。」

胤禛抱緊了我,一路上,我們且說且笑,有時又無盡唏噓感慨。我想他一定安排好了一切,現在的後宮與幾年前不同了,弘歷、弘晝之外,還有出生沒多久就過繼給胤禮為子的弘瞻。皇後那拉氏已于雍正九年薨逝,後位空懸,勢力均衡;現在的皇帝也與幾年前不同了,年事漸高、身體孱弱,新一輪的皇朝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會產生,人人蠢蠢欲動,在局勢不明之前,又都不敢任意妄為;現在的我也與幾年前不同了,我是誰成了最大的問題。既不是後宮,也不是從前的吉雅公主,一個蒙古親貴罷了,獨身投靠,勢力說大就大、說小也小——一切都沒證據表明我還有勢力掀起風雨,一切證據又都表明我還有勢力不能隨便得罪。

有時名份是很重要的,有時又不太重要。真空的位置讓我拋開一切規矩禮儀,盡情的享受我們不多的時光。

歲月雖短,卻是我兩生以來,第一次連故人也盡數忘記,只有他、陪著他,肆意相愛、盡情體會那些點滴間流露的瘋狂和執念。每日執手相看,盡情歡笑,整日廝守,只為奪回那些逝去的光陰。如果一早就能這樣,也許我們會更幸福,或者更痛苦。因為放縱的、絕然的幸福是與痛苦相類的感覺——燃燒著,恨不得把彼此揉進骨頭里,變作自己的一部分,血肉相溶。

我見過弘歷,他對我微微頜首,表情有些復雜。我沖他笑,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輕輕說了一聲,「放心吧,敗家子。」弘歷身形一窒,還是走了……

我見過熹妃,她保持著高貴的姿態,很僵硬的向我點了點頭。我沖她笑,在她剛要張口說什麼的時候,轉身離開——我們都不喜歡對方,又何必再委屈自己與她敷衍……

我見過謙嬪,那個小家碧玉一樣的少婦,看向我時是恨與嫉妒並存的,不免有些忿忿。我也沖她笑,趁一切還沒發生,我只能說一句,「對不起,這場游戲里,我們都成了棋子。」她沒听懂,只是愣了愣神,轉身離開……

我還見過很多人,最後都忘了,只記得胤禛一個,他老了,他病了,我都在他身邊,他笑著、他煩著,我也在他身邊。我們變成同一個人,不約而同去迎接那些未來,那些即將發生的不幸。

初秋的時候,胤禛約我去一處別苑渡假,收拾了幾件衣物,偏頭瞧見箱底還有一件桃花圖案的漢服,心中一動,順手揀了起來。

出了城門,原想騎馬,胤禛不答應,將我牢牢圈在馬車里,甚至連轎簾也不許掀開,我笑著抗議,又和他在馬車中嬉鬧,鬧得累了,天已黃昏,綣在他懷中熟睡。

夢里是一片桃林,花開時節,灼灼其華,一片浪漫。我嘗試著睜眼,睜眼才發覺已到了目的地——這有些破敗的地方,很是眼熟,再一轉身,驚覺這里是溫泉山莊,我曾經住過的別苑。

「胤禛」回頭喚他,他眼里帶著些笑,搶先下車,將我扶了下來,「下車吧,老十在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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