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天水相接

作者 ︰ 段玲瓏

阿拉坦來了,我不吃驚,我吃驚的是煜兒居然知道阿拉坦原來一直就在離銀川不遠的一個小鎮上落腳,我生病了,並且病勢漸重,他去找過他,把他引來我們的金沙碧水。

男人之間總有某種默契,哪怕是你的兒子,有一天他也會長大,然後就同別人有了這種默契。煜兒跪在地上,手中捧著戒尺。

「你這是干嘛?快起來。」病未痊愈,我急著想起身,引起一陣急喘。

「娘,煜兒早知道叔叔在鎮上,沒告訴娘,此其一錯;沒經過娘同意,擅自把叔叔引來了,此其二錯。請娘責罰。」他低著頭,我突然覺得他長大了,不再是從前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問我的那個男孩,現在,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考慮。

「那娘還說過,不作興隨便跪人,哪怕是爹娘也不作興跪。」我咳,咳得想哭,煜兒扔掉戒尺跑上前替我勻氣,「娘別生氣,兒子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我問,很討厭這種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感覺。

「知道娘擔心煜兒,知道娘心里很苦。」

「小傻瓜。」我撫著他的發辮,心酸難忍——胤禛,你知道嗎?現在,我們的兒子在照顧我。

「若不是你把阿拉坦叔叔帶來,娘還真是不放心你。」

「娘」煜兒喚了聲,欲言又止。

「嗯?」我含笑帶淚看向他,煜兒的眼中也泛著淚光,但他現在不輕易落淚,隱忍時緊抿的嘴角很像他阿瑪。

「煜兒早知道叔叔在鎮上落腳,也常去看叔叔,娘不怪煜兒沒告訴娘嗎?」

我愣了愣,輕輕搖頭,也許下意識里,我早知道自己不能藏一世,對阿拉坦的出現以及他早早就發現我並不意外,可還是不由問道︰「為什麼不告訴娘?」

煜兒抱住我的腰,埋首在我懷里,低聲道︰「叔叔說別讓娘知道,讓娘靜靜的待一段日子,只要娘開心就好。」

有淚落在他的額頭,煜兒想抬眼看我,我按住他的頭,終于將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與寂寞一並發泄——阿拉坦是懂我的人,也是尊重我的人,站在一旁遠遠觀望,有時比守在一起互相折磨得好。我欠他的,但注定無法償還,幸而他是明白的,不用我去解釋,也不強求我改變。

不由想起那天我喚他胤禛,他笑了,是真心的、稚氣的笑,沒有受傷……

病好得慢,身體的虧空養起來更慢,阿拉坦住了下來,帶著他爹身隨從,住在別院里,每日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可他從不多說什麼,也不逾矩半步。總覺得心里有很多話想問他,及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我想每個人都很好,就如我說的一樣——我消失,這個世界的平衡就回來了。

毓歆又生了一個男孩兒,她應該放心了吧?也更理直氣壯。普通的人生是被身份拘束的,所以無論毓歆再灑月兌,她做了科爾沁的王妃,自然就想不斷的鞏固這個地位,也為自己的孩子謀劃將來。這麼看來,原來胤禛的人生也是普通的,因為他也被身份拘住了,行動不得自由,總按著某種模式繼續。

我呢?我是普通的人,卻有不普通的經歷,所以變得復雜,變得難以言明,變得連空爾都會預言錯誤……

雍正十三年的春天悄悄來了,我也基本痊愈,有時天氣好,阿拉坦會扶著我坐在平台上欣賞春日的沙湖。

微風拂起我的長發,卷起我的裙角,望著眼前茫茫一片奠水相接,眼楮干澀著,似乎有很多往事注入心頭後,又慢慢流淌。

「阿拉坦」我喚他,突然有很多話要說。

「嗯?」

「前年,煜兒說如果有個地方,既有江南的秀美,又有大漠的廣袤,那我們就到那兒安家落戶。」

他靜靜听著,不發一言,他知道我其實只是想說,不一定要回應。

「果然被我們找著了,這里真美,我真舍不得……」

「舍不得什麼?」阿拉坦問道︰「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輩子待在這兒。」

輕輕一笑,無限眷戀這讓人沉醉的人世,「如果,我說如果,我病倒了,就想這次一樣,但比這次更重,最後無力回天……」

「吉雅」

「你帶著煜兒回科爾沁吧。」我打斷他想要打斷我的話頭,始終淡笑著,沒有恐懼,只是有太多不舍、不忍。「在那兒他會有更多伙伴,用不了多久時間,他會淡忘曾經的痛苦。」

「要走可以,我們一起走。」阿拉坦微蹩蹩眉,並不為我所動。

我笑了,低頭看著裙身上點綴的小花,「生死無常……」

「對,生死無常,可你還不到無常的時候。」他起身欲扶我,「出來的時候長了,回屋吧,看風吹久了著涼。」

想說什麼,終于還是忍住,也許一切還沒到時候,有些紛亂的思緒,我並沒理清。

我們的相處比我想像中自然,雖然也有過去種種,但面對他,總是輕松的。阿拉坦是真正的草原男子——大氣、大度,又寬容。拿得起放得下,他絕口不提那個被酒精燃燒的夜晚,絕口不提哪怕一丁點兒私情蜜意。于是我放心了,安心的依賴他,安心的調養,安心的想將煜兒托付給他。

但村里人不太自然,我該說什麼呢?這是我遠歸經商的丈夫嗎?他回來了,照顧病弱的妻子。還是說,這是我異鄉的娘家哥哥,他趕來了,為了孤獨的妹妹和外佷?

無論是哪種借口,我都說不出口,現實介于它們之間,但沒有一種適合的名詞用于解釋我們的關系。于是我沉默,由得他去解釋。他天然的發際線、華美的蒙古長袍,還有卓而不群的氣質,每一樣都說明他的來歷非同凡響,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村里人開始在背後偷偷議論——這對藏身鄉下的母子,也許正是蒙古貴族在大清欠下的孽債。

無意中听見,忍不住哈哈大笑——躲到那兒,都躲不掉人言,難怪阮玲玉死了,可我現在懷疑,就算是死,也躲不掉那些閑言碎語,隨著清風,一不小心就吹到陰間。

「對不起,我說你們是我的妻兒。」一天吃著晚飯,阿拉坦突然放下筷子,我一怔,本能望向煜兒,他也愣住了,咬著筷頭一言不發,臉上瞧不出喜怒。

「沒關系,橫堅自個兒知道就行,沒必要讓全天下都明白。」我淡淡道,帶絲苦笑。

「如果你覺得受傷,我可以搬走。」

「不」不妨煜兒突然大聲喊,驚得我兩眼發黑,才欲說什麼,煜兒猛地站起身,「叔叔若是要走,就帶著娘一塊兒走。」說時看我一眼,沖出屋子。

本能追了出去,又在他臥室門口生生止住腳步,因為我听見煜兒的哭聲,捂在被子里,壓抑的、發泄的,全都變成唔唔聲,听得我心痛不已,听得我感傷不已——無論我如何努力,對煜兒而言,破碎的就是破碎的,他曾經圓滿的家不復存在,現在真的只是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

阿拉坦站在轉角,看著這對母子,思緒萬千,他是順著胤禛到子找到吉雅的,他在附近的小鎮落腳,他不想打擾她,直到她生病,煜兒來找他,他才知道,這個男孩是多麼希望能回到從前,然而不能,所以他現在只希望他的母親能快活健康。

經過那麼多年,經過那麼多不為人知的死亡與重生,有些事情,不是單純用愛或者痛苦能形容的。就好象現在的吉雅,她是愛的,她一輩子都只會愛那個男人,但他們不得不分開,不論那些分開的理由多麼拙劣,不論分開的結果是否真的那麼重要,到現在,已不僅僅是痛苦能形容她的內心。如果人生真如棋局,走到這里,連阿拉坦自己都不知該如何走下去。

……

那天夜里,我坐在屋里,燭火忽明忽暗,我穿著我的碎花布裙,赤腳踩在木板上,呆呆望著湖上的明月,好象在想著什麼,又說不清楚究竟在想什麼。

房門叩響,微一遲疑,我听見屋外煜兒輕輕喚我,「娘,睡了嗎?」

「進來吧。」隨手披上一件長袍,夜有些涼,看著遠處微微泛光的湖水只覺更涼。

「娘」煜兒喚我,回身時,覺得他好象長高了許多。

「想說什麼?」我努力笑,他的眼皮還有些腫,微垂著眼瞼,不想讓我看清,動了動嘴皮子,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別怪你叔叔。」拉著他坐回椅中,斟酌著該如何解釋。「你知道,名正言順,名不正言不順的道理,你叔叔住在這兒照顧我們母子,又受人非議,自個兒才是那個冤大頭。」

「我沒怪叔叔。」煜兒抬眼看我,「娘,煜兒明白叔叔自有苦衷,娘也一樣。」

「對不起」我緩緩對煜兒道︰「娘本來想讓你慢些長大,想讓你好象小時候那樣,想吃什麼就纏著娘,想玩什麼也纏著娘,如果娘不答應,你就變著法求你阿瑪……」微微揚起嘴角,那些往事好象從來沒離開過,可一眨眼,胤禛不在我們身邊,而煜兒,也長大了,比同齡的孩子乖巧就說明他比同齡的孩子成熟。

「娘」

「娘還是沒做到」我輕笑出聲,將煜兒攬入懷中,他果真長高了,也比從前結實。

「娘~」

「嗯?」

「娘跟著叔叔回科爾沁吧,或者我們一家都留在沙湖。」

「煜兒?」

「兒子是說真的」他打斷我,「煜兒不怪娘,也不怪阿瑪,更不怪叔叔,煜兒想照顧娘,想天天看見娘的笑,想天天吃娘做的飯,可自打、自打我們離京,煜兒常看見娘偷偷哭……」

「你阿瑪……」

「阿瑪他不會回來了,阿瑪是天下人的阿瑪,所以不能做煜兒一個人的阿瑪。」面前的男孩忍著淚,一氣兒說了很多,「娘,煜兒一直想著阿瑪能回來,可如果他回來了,大清怎麼辦?如果他不回來,娘又該怎麼辦?娘教過煜兒,要與人為善,也要與己為善。就是說不但要對別人好,也要自個兒對自個兒好,煜兒只想娘開心,阿瑪一定也是這樣。」

我定定看著他,驚到不知該說什麼。對,我是無意中灌輸了很多現代思想給他,可哪怕放在現代,讓這麼小的孩子勸一個母親改嫁也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我不想他過早的失去童趣,他還是過早的承擔起生活變化的負累;我不想他過早的接觸現實,他還是過早墊我分擔了很多憂愁。

「煜兒,你知道,你阿瑪他一直都在等我們,也許不一定能重聚,可額娘相信你阿瑪一直都沒忘了我們。」舌忝了舌忝嘴唇,我不知該如何表述,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雍正十三年到了,胤禛還有多少歲月,可以用天來計算。

「娘,煜兒懂,煜兒也相信。可如果讓阿瑪看見娘現在的樣子,阿瑪也不會高興。娘,煜兒也一樣,從來沒忘記過阿瑪,但煜兒也喜歡叔叔。」

紀念和喜歡可以同時存在嗎?我開始想,無禁的想……想那些前塵往事,想那些最終的結局。

煜兒抱緊我,他在等一個答案,我也是。良久,我將他扶直,努力笑道︰「煜兒,額娘有很多故事都沒跟你說,是關于你阿瑪的,還有你的叔伯兄弟,有時候額娘很想告訴你,可你太小。但如果真要等你長大,額娘又不知道是否還等得到那天。」

「額娘」他很久沒喚我「額娘」了,現在听上去,似乎「額娘」要比「娘」或者「媽媽」更順耳,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變成這個時代的吉雅,變成大清後宮里的一名寵妃,有些深入骨髓的東西都偷偷替換掉,我是,再也,無法,重新來過……

「你知道,你阿瑪他老了,身體並不好。」我嘗試著說,但不敢點明,我們一家生離過,而且還會面對死別,我想我能承受,就如同當年陪你一生的誓約,可煜兒呢?他是否能承受?

「額娘,煜兒懂,從前宮里的師傅教過兒子‘富貴在天,生死有命’的道理,煜兒舍不得阿瑪,更舍不得額娘,阿瑪已經不在煜兒身邊了,所以額娘一定要看著煜兒長大,等煜兒有本事保護額娘,等煜兒長大了听額娘從前的故事。」

听完這些,我呆愣愣的,一會兒笑,一會兒又覺得悲。我有未了的心事,也有對煜兒的不舍,也許還有對美好事物的眷戀。胤禛,我是該放手奔向你,還是該活下去,無論面對什麼,都能笑對人生呢?

那天夜里,我抱著煜兒入睡,他就像小時候那樣,綣在我懷里,就象一只乖巧的小貓,呼吸調勻,可我輕輕一動,他馬上緊緊抱住我的手臂,這個動作背後是無盡的恐懼和依戀。

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們都有無法推卸的責任,我能懂你,你也一定會懂我,如果,我說如果,最後也不能廝守,那麼,就請上蒼眷顧,給我幾生幾世的時間,去尋找你黑的眼眸、柔情的目光、溫暖的懷抱、寬闊的胸膛……

自那次重病,我的身體沒再結實起來,春天時,常常嘔吐,吃什麼都像抵在噪子眼兒咽不下去。大夫請了無數,總是說不出究竟,阿拉坦發火了,我卻知道,是因為那個期限越來越近了……

「如果你想回京,我陪你去。」這天他撐著船,我們在沙湖里泛舟,下意識望了一眼煜兒,男孩兒獨自在船尾玩兒,並沒注意我們蹈話。

「京里有信來。」他接著道︰「是皇上的。」

我笑,我就知道,我們一直都牽念著對方,我們一直都知道對方在哪兒。

湖上波光粼粼,伸手模那湖水,劃出幾道水紋,水從掌間流逝,幸福果然如水——抓不住,只能感知。經歷這麼多以後,我不得不說自己一直都是幸福的,哪怕不在一起,也一樣相愛。

「吉雅」阿拉坦喚我,他終于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急等著我的回答。

「阿拉坦」我接口,「如果回京,煜兒怎麼辦?當初之所以離開,不過是保一個母子平安。」

「我帶著他回科爾沁,那兒不是大清的地界,縱然有人想胡作非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笑,「可如果你要去,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嗯?」

「我們在科爾沁等著你。」

「你怎麼知道……」

「無論幾年,我們都在那兒等著你。」阿拉坦打斷我,微一沉吟,緩緩道︰「前後來了兩封信,一封是皇上的,一封是高無庸的。」

「如何?」我反問。

「皇上他讓我好生照顧你們母子,讓我告訴你,不論發生什麼,活著是最重要的,不但要活著,還要活得好。」

「那高無庸呢?」我輕輕笑了,原來我們的選擇是一樣的,哪怕先走的人必須是我,我也希望你能活著,替自己,也替我,堅強的快樂的活下去。

「沒看出來,那太監竟是個死忠。」阿拉坦淡笑,「他告訴我皇上身體不好,心情郁結,孤獨寂寞,希望你能回去。」

「你呢?」我抬眼看他,波光反在他臉上,他還是當年那個年少飛揚的科爾沁世子。

「我?我說過,不管你怎麼決定,必須答應我要平安的回來。」

「平安?你如何能知我一定會平安呢?」我苦笑,「當年不正是因為怕我們不能平安,才出此下策嗎?導致一著錯,全盤輸。」

「當年是當年,如今是如今。誰都會有失誤的時候,我也一樣。但如今不同,就算誰想動煜兒一分一毫,也先問問整個草原才行。至于你,只要煜兒沒在身邊,就少了六成危險,又有京里大大小小的勢力,別人投鼠忌器,總得考慮後果。」

我笑著搖頭,望向極遠處,叢叢蘆葦在風中搖曳,我的眼楮花了,我想我知道該如何選擇了……

「記住,我在科爾沁等你,煜兒也一樣,不論多少年,直到你願意回來。」

「用不了多少年」我輕輕一嘆。

「嗯?」阿拉坦有些疑惑。

「你知道嗎?他快死了……」我說著竟沒有淚,只有,得想環住我的胤禛,抱住他,抱住他一生一世,然後看著他,看著他慢慢離開。

聲音那麼低,阿拉坦還是听見了,他緊皺雙眉,停了撐槁。

「叔叔,快劃,咱們快靠岸了。」煜兒不住催著,我喃喃低語,「是啊,快靠岸了……」

那天沙湖上無盡的風光,深深印在我腦海里,天水相接處,就好象是終點,可其實不是,翻過那片天水相接,會有另一個水天相接。胤禛,等著我,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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