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錦這輩子,除了啞巴張那一個,還是有過別的一樁桃花的,那樁桃花倒也不算亂,只是終究沒什麼好結果。
那時她還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卻也出落成個大姑娘的模樣了,長腿細腰鵝蛋臉,很是標致,坐著不動一派嫻靜斯文,說起話動起身卻又透著些鬼靈精。彼時老周頭還在,對她不算嬌寵,但也沒舍得讓她干什麼重活累活,平常出門時又常給她帶回來好的衣料跟頭飾,所以那時候的周錦,雖然身在鄉野,卻不如別家姑娘粗陋,反而帶著淳樸的矜貴氣,看著人很是舒服。
而大康鎮上君福酒樓的獨子顧允抒便就對這樣的周錦一見傾心。
那天,顧允抒是接下酒樓管事的活計來平安鎮老王肉鋪收腌肉的——收的還就是周舟幫工的那家,只是因為初來乍到,對這一塊極為不熟,便想著詢問一番,而他來時走的是小道,小道過來的第一家就是周記棺材鋪,偏偏的,那天老周頭又去給別人家送棺材去了,所以顧允抒一問,就問到了周錦手中。
顧允抒永遠記得,那天周錦穿著件暗紅色的繡花棉襖,底下一條黑布裙,綁著兩條又黑又亮的辮子,就坐在門口的竹椅里,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格外的明艷動人。可是看上去是文文靜靜的,兩只眼楮卻轉來轉去格外靈動活潑。顧允抒本就是個溫和內向的人,對上那明眸皓齒便有了些羞意,胡亂問了兩句後就告辭了。只是等到了老王肉鋪時,又有意無意的問起了那個姑娘的事。
老王摳門卻長舌,便將周錦的來龍去脈就說了個清楚,而關于鎮上人對她的嫌惡更是說了個透徹。按他的意思,是提醒顧允抒不要再去棺材鋪了,只是顧允抒听著,心里卻有了別樣的心情。
他家中雖然做生意,自己卻是個讀書人,四書五經到了月復中化成了善,所以對于周錦的境遇非但沒有嫌棄,反而生出了同情。再想著那姑娘溫婉動人的樣子,這同情又轉換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于是在以後的日子里,他不停接過了前來收肉的任務,只為見這姑娘一面。
而一來二去的,兩人漸漸熟了,周錦也對這大鎮上的少爺上了心。
本就是該說親的年紀了,對于那點子事也多少有些憧憬,外加上這顧少爺年紀稍長性子溫和容貌也不錯,又時不時的還送些小東西或者說些暖人心的話,周錦這心自然就動起來了。只是在她的心底,還是有些憂慮的。
顧允抒相較于他,實在是個天一樣的人物,她高攀不上啊!
誰知顧允抒在知道她的心思後,卻紅著臉鼓著氣說——「錦娘,等過了年,你十五歲了,我就讓我爹來提親!」
就這麼一句話,讓周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心里都跟喝了蜜一樣甜。
可是很快,所有的美好皆被打破。
顧允抒比她年長兩歲,那時都已經是個十七歲的青年了,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而在他忙著尋找理由跑來平安鎮跟周錦見面時,他的父親顧掌櫃早在暗地里給他定了門親事。
女方家境普通面相普通,但有一門親戚在京中做著小官,顧掌櫃始終期盼著自己的兒子有朝一日讀書能讀出個明堂再當個一官半職,所以未雨綢繆,趕早的要給他鋪好路。按他想的,兒子一向听話,雖然娶了這麼個妻子多少有些委屈他了,但從長遠看,還是值得的,那麼,他必定也不會反對的。
顧掌櫃打得一手如意算盤,奈何,從來不會失算的他這一次卻是想空了。
顧允抒性子好,從不忤逆,但听說自己被定了親後,卻掀了底的 了——這輩子,非錦娘不娶!
錦娘是誰?!顧掌櫃一听,納悶了,再一打听,惱火了。
就這麼一個棺材鋪的孤女晦氣人,怎麼配得上自己的兒子呢!不成不成!死活都不成!
顧允抒破天荒的固執了,要我娶別的女人,絕對不同意!顧掌櫃著急了,心想自己一向乖順的兒子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定是那晦氣的孤女給他吃了迷魂藥了!氣急敗壞之下,鎖了寶貝兒子就趕著驢車來了周記棺材鋪。
一進門,也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就將周錦罵了一通,罵完了,又將邊上茫然不知的老周頭罵了一通。
先前顧允抒雖然常來,但都是避了老周頭,他若在,他就遠遠的看一眼就走,不在,才停下來說一會話。後來熟了,老周頭在,他就給周錦使個眼神,約到了不遠處的小溪邊蘆葦蕩里說話,所以至始至終,老周頭都不知這一對小男女竟暗生了情愫,並且背著他暗地里幽會了不知道多少遍!
老周頭從來悶聲不吭光做活的,看起來很老實,可是也是有脾氣的,並且極好面子的,見顧掌櫃將周錦罵得那麼難听,又見周錦當真做了那些不知沒寸沒個要臉的事,臉氣得又紅又白,大怒之下,便推開顧掌櫃道︰「你個我滾蛋!我們家錦娘再沒人要也不會嫁給你顧家的!」
顧掌櫃見他這麼說了,也不鬧了,只丟了下一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就氣哼哼的走人了。
等他走後,老周頭又一個巴掌煽上了周錦的臉,「我養你這麼大就叫你這麼丟我臉的啊!你也看到了,他們顧家容不了你的,你給我死了這份心吧!」
那是生平第一次,老周頭打她。
而這一巴掌,卻也徹徹底底的打醒了周錦。
他們是什麼人,他們又是什麼人,還不就如顧掌櫃所說的癩蛤蟆要吃天鵝肉白日做夢麼!就算顧允抒再喜歡她又怎樣,父母之命,他能逆得過麼?就算最後爭取到了,自己能嫁到顧家了,可還有好日子過麼,不過是一輩子被人看不起,被人嫌惡……原來周錦深陷其中看不清究竟,現在醒悟,只覺心如刀絞。
可是再難受,她也得迫著自己快刀斬亂麻冷下心腸。
那一年的冬天,周錦這心都能比黃連更苦。
隱隱的,其實她還期待著顧允抒能過來給她個說法的,只是等到了開春,卻始終等不到人來。她想,顧允抒大概也是想清楚了。漸漸的,她也就準備把這個人這些事給徹底忘了,而那個時候,老周頭也病倒了。
可是世事總是難以預料,想見的時候不來,不想見了,那人偏偏又來了。
那一年的春末,周錦正在給老周頭熬藥,卻見人有車在門口停下,一抬頭,又見到顧允抒一身青衫的站在門口,跟當年一樣,只是面容憔悴了,整個人也瘦了。
他說︰「錦娘,我娘被我氣病倒了,我忙著照顧她所以一直沒來看你……」
他說︰「我答應了他們娶許燕妮了,可是……可是我也是被逼的,錦娘,錦娘!我的心里只有你一個!」
他說︰「錦娘,我不能不娶她,那你,那你願不願嫁給我做妾?我爹同意了,只要你同意,我們還是能在一起的……」
他說︰「錦娘!你開口說句話吧!」
至始至終,周錦都不發一言,只是嘴角含著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意,等到最後他急得不行了,她才抬起頭,淡淡道︰「你別再來了。」
你別再來了,一句話,將所有的意思表達清楚了。
顧允抒黯然神傷,周錦依然笑得朦朧難辨真假。
後來很長時間,顧允抒當真沒來過,周錦忙著料理老周頭的後事並且陷在悲傷之中,也就顧不得他了,等到了後來撿到了周舟,就更沒心思想那些沒意義的事了,橫豎,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而又一年過去後,她去大康鎮買東西,見路人拼命往一個地方趕,一問,才知道今日是顧家少爺大喜的日子。周錦聞言淡然一笑,只道︰倒真是巧。
後來再听說的,就是顧家少爺考中了秀才很是了不起雲雲,但那時候,周錦也只是听听而已了。
當然,顧允抒也並沒有徹底做到「不再來」,去年時候,他就又開始往來平安鎮,因為那時候,他听說周錦嫁給鎮上的一個啞巴了並且當夜就成了個寡婦。
雖然不見,但顧允抒對周錦始終惦記著,經年累月,這份心底的情更深更厚,于是得知了周錦的境遇,就又趕了過來。
還是跟一開始那樣,停著,看幾眼,見周錦還是那麼漠然,就開始逗那個小孩玩,見她也不阻止,下回來的時候就又開始捎些東西過來。于是漸漸的,周錦還是沒什麼跟他說的,周舟倒是跟他有些熱絡。
只是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娘子許燕妮就知道了些事,也不吵鬧,只繼續對她貼心柔情的疼著。這讓顧允抒有些慚愧,便又開始少了去平安鎮的次數。而到了後來,許燕妮有了身孕,他也就沒再來了。
當然,周錦對那些事一無所知,只是心如止水了,他來也罷,不來也罷,都隨便了。
只是……周錦坐在馬車上,看著顧允抒挺直著脊背趕著馬車,突然想著︰那時也就十四歲,卻沒想這一晃眼,五年都過去了。
周錦沒矯情,更沒想跟自己過不去,顧允抒說要捎他一程,她猶豫了沒一會兒就同意了,只是這一路,她始終都沒開口。那時候她總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可是現在,她再掏不出一句話來了。只是想著,顧家只怕是更富貴了,若不然,也不至于將驢車換了馬車叫她認不出來了。
看了會背影,周錦覺得沒意思了,就靠在門板上眯上眼準備歇會。而在這時,同樣沉默了一路的顧允抒終于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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