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娘,我做父親了。」他說。
周錦睜開眼,隨後又閉上,不咸不淡的說道︰「哦,恭喜。」
對于她的冷淡顧允抒習以為常了,他也只是隨便說個話題,本就沒指望她能說話,現在說了這幾個字已經很好了,所以他稍顯成熟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頓了頓,又道︰「是個女兒,小小的,說是像我,我倒沒看出來。」
「……」周錦理解他出為人父的欣喜,不過不能理解他跟自己說這些的心情,所以就沒吭聲。
顧允抒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面淡如水倚靠著靜得像朵深谷中的花,眼中閃過一絲摻雜著憐惜的哀然——不管什麼時候,她都那麼美好。想了想,又問詢道︰「我想給她取名為年饉,你說如何?」
年饉,念錦,心思不戳就破。
周錦復又睜開眼,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回道︰「我還沒死呢,用不著這樣祭奠。」
顧允抒顯然沒想到周錦會這樣回答,臉上一訕,轉過頭不說話了,心里想著,錦娘對自己到底是有些怨了。
而後這一路上,再沒有人說話。
又趕了兩刻鐘的路,就回到周記棺材鋪了。周錦下了馬車想要背起竹簍,顧允抒搶先給她拿上,「我來吧。」
不經意的,兩個人的手踫到了一起,周錦不露痕跡的退身,然後進了院。
周舟正在院子里收衣服,見周錦從門口進來,大喜,也顧不得衣服了,只奔過來道︰「娘!你終于回來了!買什麼了買……呀,顧叔叔,你也來啦!」看到跟在周錦後面的顧允抒時,周舟喜出望外。
對于這個常帶給他吃的玩的的顧叔叔,他可是記憶猶新,哪怕他都大半年沒來了。
顧允抒見到周舟那張圓潤的小臉,心里又有些歡喜,便伸出手將一包松子糖給了他。周舟連身道謝又想拉著他去屋里坐。顧允抒看了一眼周錦,而後對周舟道︰「你先去玩吧,我跟你娘說會話。」
周舟瞅了一眼正在收衣服的周錦,腦子里轉了轉,便應著去找前院的容肅玩了。
顧允抒站在邊上看了會周錦的背影,有些出神。
周錦收完衣服一回頭,見他還站在那,也不吭聲,目光掃過他就往屋里走。剛才他跟周舟說的話她也听到了,不過不以為意,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些什麼,不過都是些廢話而已。
顧允抒跟上,沉思了一下,輕聲道︰「錦娘,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怨著我?」
當年他說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話,他可一直記著,也一直為了食言的事羞愧著。
周錦听著這話,背對著他突然覺得好笑,便放下衣裳道︰「有什麼好怨的。」
口氣極輕,听不出是疑問還是否認,顧允抒便有些沒底,事實上這些年,他越發看不透周錦了,一開始還是純真如一張白紙,現在紙上涂涂抹抹多了太多色彩,再看不出究竟了。只是這樣子的她,更加叫他牽掛了。
「錦娘,我知道你在這過的不好,我一直想,或者你可以搬來大康鎮,換個地方過活,這樣,對你對周舟都好。」
這本來就是周錦的打算,不過現在被他說出來,周錦倒也不想贊同了,只笑問道︰「然後呢?」
周錦的眼珠如墨玉,光澤溫潤卻又透著些涼,顧允抒看著有些入神,心底那些話便月兌口而出了,「你搬過來了,我也好照應著……」
話說得含蓄,意思再明白不過,這是要養她的意思了,周錦當真笑出來了。
「錦娘……」顧允抒看她彎腰直笑,有點不安。
周錦笑夠了,笑出淚了才罷,一邊抹著眼角的淚一邊道︰「顧允抒,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
顧允抒怔住。
周錦繼續道︰「你是不是還把過去那點破事放心上吶,告訴你吧,我還真沒當回事,所以吶,你也不用對我心存愧疚想著要怎麼怎麼樣了!我說你一個秀才沒事老跑我這寡婦門前也不怕惹閑話麼,寡婦門前是非多,我這門前的是非都能填海了!原先大家都悄悄的不讓人知道所以這麼多年過去都沒別人知道顧家少爺跟周記小寡婦的風流韻事,可現在啊,我可提醒你了,最近鎮上的人都在抓我奸呢,逮著你了到時候毀了你的名聲可別怪我!」說著周錦嫌累,又大咧咧的往長凳上一座,順手又倒了杯冷茶杯,舉止間盡顯粗俗。
顧允抒只听著她說的話心驚,也沒在意她的舉止,問道︰「捉奸?什麼意思?」
周錦覷了他一眼,又笑了笑,「你可是個秀才,難道連捉奸兩個字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了?」
顧允抒臉色便有些難看起來。
周錦又道︰「顧允抒,你既然娶了妻又生了女兒,那就好好過日子吧。你沒欠我什麼,我也沒欠你什麼,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不是很好麼,何必讓大家牽來扯去都不安生?讓我搬走重新開始,回頭又說要養我,呵,說的倒好,可是你有想過麼,如果我去了大康鎮,人家又知曉了你這個秀才跟我不清不楚的……你倒是不會有什麼,人家只會說我寡婦一個不知廉恥亂勾引人,到時候,你讓我怎麼重新開始怎麼立足?你又讓周舟怎麼重新開始怎麼立足?」
見顧允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欲語還休的,周錦深吸一口氣,又道︰「我倒是納悶了,我周錦到底有什麼好,值得讓你這富家公子秀才少爺念念不忘的?是瞧上我這臉了,還是瞧上我這身子了?」
話越說越粗俗了,顧允抒臉上泛起了紅色,但沒一會又認真道︰「錦娘,你別渾說了,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那您可真高看我了。」周錦不屑的笑了。
顧允抒站著有些局促,悶聲道︰「錦娘,在我心里,你就是頂頂好的一個人,自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的感覺了,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總是能讓我看出個好來的,這是別人都不曾有過的,就是燕妮……我雖然娶了她,可心里一直想的是你,做夢都想,我一直懊惱,我為什麼生在那樣的家,不然,也就能跟你在一起了……錦娘,是我對不起你,我現在不求什麼了,只想著你能過好了,下半生過安穩了,那樣也就夠了……」說到最後,聲音已經有些嘶啞,倒真是一片肺腑滿是真情。
周錦看著,目光越發深邃,然後又開始笑起來,「我算是知道了,你惦記著我,是覺著我好呢!也是,你總歸是沒看我摳鼻剔牙蹲茅房的樣子,也沒聞到我十天半個月不洗澡身上的味道,哈哈,就是不知道如果你那時候見著我這些尊容,今日是否還能把我想得跟個什麼似的。」
情到濃時又被煞了風景,顧允抒有點汗顏,仔細想著她說的那些時候,再見著她現在分腿歪坐沒正沒型的樣子,心底那些美好果真被沖淡了些。
周錦將他的神情盡收眼底,心里便酸甜苦辣生出了很多滋味,也沒興致再跟他廢話,便道︰「天色不早了,你還是早點走吧,夜黑趕路萬一被狼吃了,你那小女兒就可憐了。」
這話說得太晦氣了,顧允抒臉色更難看了,想著周錦冷清到此多說也無益了,便當真告辭要走。
而這時,容肅從院子里走了過來,肩上背了一捆木頭,倒是進山回來了。
兩人踫了個正面,都愣了愣,完了顧允抒回頭問道︰「他是?」
這里常年進不了一個男人,還是這麼年輕的男人,想起剛才周錦說得「捉奸」兩字,顧允抒看著容肅的表情有些復雜。
容肅也不認識這人,看他神色非善也懶得招呼,身子一轉就想去下木頭,誰知,周錦卻喊住了他。
「小白,過來。」周錦笑得柔情。
容肅對她這笑感覺有些不大對勁,但還是將木頭擱下後就乖乖走了過來,然後,他就驚住了。
因為……
周錦竟一下挽住了他的胳膊!
容肅眼楮睜大吃驚非常,回頭看著明顯是靠在他身上的周錦,更是覺得這事古怪之極!不過,周錦瞪他的眼神他可看清楚了,所以那剛要開口問話的嘴就又閉上了。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周錦見容肅被震懾住了暫時不會出岔子,便又轉頭對顧允抒道︰「哦,忘了告訴你了,這是我男人。」
顧允抒剛才就被周錦對容肅的親昵舉止給驚住了,此時再听得這話,只覺轟隆隆的,腦海里一片亂響,「怎怎麼會?」從來沒有听說啊,「你什麼時候成親了?」
周錦看著容肅,眼角眉梢全是愛意,「快了吧,等過了年挑個好日子就是了。」
顧允抒還在震蕩中,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怔怔的看著容肅,這人容貌倒真是好,身量自己也是不能比,錦娘跟他在一塊,還真是有些般配……只是,只是,怎麼突然一下子,錦娘就有男人了!
顧允抒心里似被挖空了一塊,說疼也不疼,就是難受的要命。看著兩人的模樣也覺得各種刺眼,沒法再留了,只能匆忙說聲告辭,然後轉身就走,至于是不是顯得失魂落魄,他也顧不上了。
而等到顧允抒走出門外,憋了半天的容肅終于開口了,卻也不是問那人是誰,只道︰「錦娘,我們過年要成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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