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客房大得很,里設一架紅木雕花的床,細小銀鉤挽起青色的紗簾,床側牆角邊放置了梳妝台,正中央有一圓桌,桌上放了青釉壺和小杯。屋內東北角是個精致雕刻的書櫃,我走過去隨意拿起一本翻了翻,里面的內容仍是和圍棋有關,暗想這個尉遲老爺還真是愛棋如痴。
「月兒,你怎麼會跟尉遲府的小少爺在一起?」婆婆坐到桌邊,招呼我過去。
我手上還捧著書,便坐過去,把昨日之事通通告訴了她,末了還憤憤地補上一句,「婆婆你說這個少爺是不是很荒謬,真不知道尉遲老爺怎麼教他的。」
婆婆給我倒了杯水,「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少爺就是不正經了點兒。好在現在民風開放,不像以前男女授受不親,否則就憑這件事,你注定是他的人了。」
我抖了抖抿了口水,忙回道,「我也是沒辦法,誰想他會找上我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我听說,南邊的越國和雪原的玉訣到現在還很保守,男人連女人的衣角都不能踫。」
婆婆笑道,「玉訣我不知道,但是南越好像听人說過是這麼一回事,南越分出去的時候夏朝還很保守,所以他們一直沒改過來。」
我點點頭,又想到剛才尉遲老爺對婆婆的態度,不禁問起來,「婆婆,你和尉遲老爺是什麼關系啊?」
婆婆愣了下,隨即矜持一笑,語氣淡淡的,「故人罷了。」
故人?我心里煞是費解,又听婆婆解釋道,「從前家里還富裕的時候,和尉遲府是世交,家道中落後便斷了關系,只有尉遲老爺這麼多年一直照應著我,他掌家後還常常給我送東西,只是我近幾年想獨自圖個清靜,便很少與他來往了。」
我暗暗思量,婆婆年輕的時候也是大家閨秀,容貌姣好氣質出眾,尉遲老爺這麼多年一直對她念念不忘恐怕是另有情愫吧,況且這偌大的尉遲府我卻並沒有看見女主人。
這時丫鬟們來了,在外面輕聲叩門,婆婆忙喚她們進來,我陪著婆婆又說了一會兒話便回屋去了。
服侍我的丫鬟們把房間精心打點了一遍,放著阿壁短刀的包袱也被一並拿了來妥善放置好,又給我準備了點心和洗澡水。我換上一件月牙白對襟長衫襦裙,丫鬟們為我梳了個簡單的雙丫髻,整平我額前柔柔的碎發,又理了理余下披散的發絲,較之我原本散發只在發尾束繩的樣子確要清爽許多。
「那個,怎麼沒看見你們夫人呀?」我試探地問其中一個丫鬟。
「回小小姐的話,夫人在少爺剛出生不久就過世了,老爺沒再娶。」那丫鬟低頭輕輕答道。
我對那句「回小小姐的話」頗感不適,干咳了幾聲又好奇地問,「那有姨娘麼?」
那丫鬟搖搖頭,「回小小姐的話,也無。」
真蹊蹺……看來必然有內情,莫不是那老爺對婆婆用情至深,所以這麼多年一直等著她?我不著邊際地幻想起來。
沒過一會兒,前廳就派人傳話來邀我和婆婆一同去用午食。婆婆推月兌不得只好攜我去了,席間還有那個圍棋師傅,大家都相敬如賓,婆婆覺得寄人籬下有些不自在,食畢向尉遲老爺說了下次只需送飯來,不用這般麻煩,尉遲老爺很听她的話,倒也痛快答應了。只是並未見到小少爺,下人回話來說他還在鬧脾氣,尉遲老爺很是無奈,也就隨他去。
這個尉遲少爺從小沒有母愛,加之是尉遲老爺將近四十才得的獨子,所以一直備受寵愛,性格很是乖張,也並未見他有多孝順,喜歡頂撞和闖禍是他常干的事。
散席後,丫鬟送婆婆先回了房,我推說有些胃脹,想在府中隨意走走,那圍棋師傅向我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我立刻心領神會,慢悠悠地往花園去。
他果然很快就跟了上來,「阿月。」
我回頭緊緊盯住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似笑非笑,「今晨您的一招‘疑似故人來’真是漂亮。」
他調侃地笑起來,「怎麼沒跟唐靖恩一起回帝都?」
我回敬道,「怎麼沒回黎國?」
他朗聲笑著,「才半月未見,嘴皮子越發利索了,今晨見你和晟少爺斗嘴,真真是有趣得很。」
我凝眉正色道,「說實在的,百里大夫你不是回黎國了麼?還有你怎麼又換了一張臉?」
「解我血咒之人還未找到,我怎會回去,那不過是我隨便找的月兌身借口。至于臉嘛,行走江湖出生入死的,易容那是最基本,阿月,是這張臉好看還是上張臉好看?」他湊近了些,洋洋自得地問我。
「都不好看,你好像很喜歡把自己打扮成老男人嘛。」
他白了我一眼,嘆道,「行走江湖出生入死的,我那絕世容貌要是被發現,豈不是禍害人家姑娘?」說完還用手模模自己的胡子。
我感覺有些氣悶,「你是和那少爺處久了,也得瘋癥了麼?」
他笑著擺擺手,「非也非也,百里只是覺得如今阿月的容貌可憐可愛,逗你一下罷了。你還沒回答我怎麼沒跟唐靖恩一起?」
腦海里又閃過那一晚的慘烈景象,不禁聲音都有些哽咽,「我放走他後,本來是準備自己找把刀就了結的,所以沒想過和他一起走,結果夏軍突然來鳴悲泉夜襲,情形比較危急我就耽擱了一下,然後阿壁將軍找到了我,他……」
百里大夫眼楮黯了一下,輕輕道,「他死了。」
「你知道?」我詫異地問。
他微點了下頭,「是他放的消息,他跟朝廷派來的撫遠大將軍私通,赫哲王子早就懷疑他了,此次戰事打響,他必死無疑。」
我終于明白了那晚王子因何殘忍,原來是阿壁背叛了伊舍,可是他竟然寧願頂著風險繼續待在王子身邊,不知是為了與王子十幾年的情誼還是妹妹的安危。難怪他當初那麼容易就答應幫我救大哥,看來他心里早有打算,而且是不懼後果與死亡的打算。他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完成父母的遺志。
阿壁,一定很辛苦吧,夾在忠義之間,最後用自己的生命來成全了別人的爭斗。
「那你呢?」我回過神來,「你一出鳴悲泉就來平安鎮了?」
「是啊,使了個障眼法就輕而易舉地來了,沒被蠻人發現。」他輕描淡寫地說。
「為什麼?這里有你要找的人?」
他搖搖頭,眸色高深,「這尉遲府,有我需要的秘密。」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珠子,「什麼秘密?」
他輕聲道,「尉遲衛這個人,做事中庸,沒什麼大才。他早年與你那婆婆有過一段情,後來那婆婆家道中落,尉遲府就與他們家斷了聯系,唯獨他一直念念不忘等著那婆婆。後來那婆婆嫁了人,他都不願娶妻,你知道他又為什麼會娶尉遲晟的娘嗎?」
「為什麼?」我低聲追問,好似在親眼見證一個巨大陰謀的揭示。
「因為尉遲晟的娘與我師承一處,名為錦瑟。她比尉遲衛小二十歲,當年也同我一樣中了血咒,尉遲衛收留了她,她幫尉遲衛掃清了家族其他勢力的障礙,讓他掌了尉遲府的權。在這其中她愛上了尉遲衛,尉遲衛不願負她便與她成親,這才生下尉遲晟。」
「後來呢?」
「後來據說她生下孩子沒多久就病死了。她之所以會中血咒,是因為她與我一樣是藥人,我們的血可解百毒,也能幻化為劇毒,所以很危險,把我們培養成藥人的組織給我們下血咒,就能保證我們沒有二心。」
藥人……組織……難怪他上次發狂時有奇異的藥香,他雖然沒有明說什麼組織,但顯然他來頭不小,背景復雜。
「那她是不是起了殺心,然後走火入魔才死的?」我問道。
「有可能,又或許她是因為別的原因離開這里,比如她是去找那個能解血咒的人去了,所以我要到這里來查清真相。」他沉吟片刻,又說,「尉遲衛本來並不懂圍棋,卻自從錦瑟走後愛棋成痴,必然是她留下了什麼線索。」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如此,祝你早日找到真相。」
他橫了我一眼,「你難道不奇怪我為何要把如此機密的事情告訴你嗎?」
我愣了一下,也覺得不解,「為何?」
「因為能解血咒的人是玉訣人,在黎國最高深的法術都來源于玉訣秘術,我需要你的幫助。」
原來他也是另有圖謀。
我頓時覺得心寒,臉色也冷下來,「你也在利用我?那你多次幫我跟赫哲王子作對,也是怕我真的落入他們手里,是麼?」
他並不躲閃,利落答道,「是。但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傷害玉訣,我只是想解開血咒。」
「早在鳴悲泉我就說過,我只是單純地知道狐公子這個故事,僅憑一個故事就斷定我是玉訣人也太可笑了吧?就算我是,我現在有婆婆,有家,我不想再卷入到任何爭斗里。」
他伸手扶住我的肩,極其認真地說,「你必須同我一起,找到錦瑟的下落,然後解開你的身世之謎,帶我去玉訣。這是你的宿命,你掙月兌不了,因為你身上的印記就已經表示你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有些崩潰。
他用力扶住我,眼神堅定,「我理解你,突然家破人亡被蠻人抓住,又發現身世可疑,吃了不少苦。現在好不容易過上了安寧日子,你害怕又回到那種動蕩的生活。可是你必須去面對,別怕,還有我幫你。」
我有些失神地望著他,「放過我不好嗎?非要逼死我才行嗎?我不喜歡這些陰謀詭計,之前迫不得已,現在解月兌了為什麼你又要來煩我!」
「你清醒點!」他突然提高了音量,「赫如公主的密報極其厲害,錦瑟在這里的事被我知曉,很快也會被他們知曉!尉遲府甚至整個平安鎮,都沒有你看到的這麼安全!血雨腥風近在眼前,你還想躲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