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黑色郁金香]
第1節一、上海的早晨
二零零一年的初夏如期而至，清晨、一束陽光從破窗簾的窟窿里擠進來，落在了馬樹和床頭。
馬樹和醒了，揉揉眼，慵懶地乜了一眼桌上的鬧鐘，時針指在7.21分，他拿起鬧鐘，使勁拍打了一下，懊惱地嘟噥著︰
「該死的，怎麼沒響呢？」
他飛快地翻身下床，拉開窗簾，穿著花褲衩赤著膊往閣樓下跑，他在公用水管處飛快地洗漱完畢，又沖刺般返回屋里，迅速穿好衣服，出門前在小圓鏡里照照，用濕毛巾把亂糟糟的頭發理順。
他喜歡這身行頭，白短袖、灰西裝、藍褲子。西裝是上月在外白渡橋一個地攤上買的，擺地攤的是個頭發稀疏的中年男人，面善，一口洋涇 普通話︰
「小老弟，勿會讓儂吃虧咯，儂看看，這件正合適儂這大塊頭穿咯，老結棍咯，跑遍上海灘也難尋到咯，錯過機會儂可要後悔咯……」經不住誘惑，最後把喊價120元的西服還到了80，買下了這件西服。
出門了，他要在胡同里快步五分鐘才能走到街上，這是上海已不多見的一處幽深里弄，位于浦西江浦路的最東邊，弄堂被四周的高樓大廈包圍著，像崇山峻嶺間的一片谷地。
過去這里是被老上海人稱著「江北佬」的地方，是蘇、皖等省農村最早為生計移民上海的商販、小手工業者、裁縫、剃頭匠、修腳匠住的地方。早先這地方人不多，後來老鄉介紹老鄉，投親靠友的人越聚越多，形成了現在江北人的部落。本地人看不起這個地方，稱它為華爾街的貧民窟。
馬樹和在路上疾步如飛，迤邐的陽光照在身上，空氣中帶有從遙遠太平洋上飄來的濕潤氣息，這讓他感到暢快而舒心。一個個陌生的面孔從身旁插肩而過，男人衣冠楚楚，臉上少有笑容，顯得刻板，做作。女人卻是儀態萬方，昂頭挺胸，臉上掛著琢磨不透的微笑。她們喜歡扭著走路，很像電視里看到的那些妖艷的模特。
一位風情萬種的女人從身邊經過，一陣讓人暈眩、想入非非的香氣直撲鼻腔，馬樹和鼻子一酸打了個噴嚏。
他聞慣了老家白洋澱的魚腥味和蘆葦夾雜在一起的粗獷、悠遠的味道，那味道沒有這都市女人身上的香味濃烈和刺鼻。他想起兒時看過的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那個土里土氣的排長不是說南京路的風都是香的嗎？他開始相信那排長的話了。
他對上海的感覺很好，尤其對上海老人的感覺更好。初到上海時問路，凡問到上了年齡的人，總能得到滿意答復，而其它年齡段的就不好說了，或是帶著戒備不信任的眼神，或是干脆不搭理，嘴里不知嘀咕著什麼，支吾兩句便離開了。很多次踫到這樣的情形，但他不介意，「誰讓你千里迢迢跑上海來找人麻煩的？」他這樣想，但從心底他還是渴望這個城市的人友好、信任地對待自己。
到了街上他還要小跑八分鐘才能到達最近的公交車站，他把這當成每天的鍛煉，這可比在老家，挑著小麥在田埂上一歪一扭地扭秧歌舒服多了。
馬樹和在淮海路那家上海最大的皇家燈飾集團當保安，公司每天早九點上班、晚六點下班，下班後他還要在七點半前，到位于西藏中路的紅玫瑰娛樂城當伺應生，一直要干到凌晨一點，這是他的第二份職業。他太累太疲倦，每天都渴望睡覺，早晨哪怕多睡一分鐘也是莫大的幸福，因而他總在最後一分鐘醒來。
皇家燈飾中午提供一頓免費午餐，盡管那盒飯根本不夠吃，但他非常滿足了，好在燈飾商場的促銷小姐們飯量小，總有人把吃不完的飯菜分給他。馬樹和是個知情懂意的男人，他會常幫那些小姐們做些諸如搬搬燈具的力氣活以作回報，偶爾早晨上班看見那些小姐帶著朋友或是客戶來公司時，他會很莊重地向她們敬個禮。小馬在公司工作的兩個月給大家留下的印象是憨厚、質樸、溫和，大家喜歡這個言語不多的小伙。
馬樹和慶幸父母給了自己一個高大健壯的體魄，一副俊朗憨厚的容貌，這使自己的運氣總比別人好，要不怎麼會來上海四天就找到了工作，一個月有800元工資，還管一餐飯，
800元在河北老家可是一個壯勞力一年的收入啊，家里養的兩頭豬也賣不到這麼多錢。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好運氣的，一起來的水生不是回白洋澱去了嗎，可憐兮兮地走了，連打短工的機會都沒有。
紅玫瑰娛樂城的常客都是一些有錢的女人，年齡大都在30——40歲之間，偶爾也有徐娘半老的女人光顧，但凡來這里的客人都珠光寶氣，容光煥發。端著盤子游走在那些貴婦中，感覺自己就像花叢中的蜜蜂，翅膀上也沾著馥郁的芬芳。工作時他精神飽滿，這是金錢引力在起作用，在紅玫瑰他除了500元工資，小費還能收個500元。而深夜回到小閣樓，他便散了架一樣，頭一沾枕頭就鼾聲震天、夢里水鄉了。
馬樹和姊妹四人，上面三個都是姐姐，父母寧願罰款也要生兒子，終在82年生下了他這個寶貝。由于超生罰款，由于地薄人多，馬家家徒四壁，三個姐姐小學沒畢業就輟學在家，只有他讀完了初中。看著一天天老去的父母終年勞作也無法改變家里貧困面貌，他死活不去學校了。春節剛過，見村里許多年輕人都去大城市打工，在家磨了幾個月，終于說動父母來到上海，他希望找到一個工作，賺錢，要賺很多的錢，讓爸媽和姐姐們過上舒心的日子。
他立在站牌下，明顯感覺自己高人一頭，從眼楮的余光里他看到有人在打量自己，他驕傲著；「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和他們並肩站著，誰知道我是外省人？我就是上海人！」他邊等車邊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