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古老的宣樂街,在經歷了上次的血染之後,平靜了幾日,便又恢復了喧囂。
掌燈時分,雲清從遠寧府的側門走了出來。這幾日她一直呆在府中,除了照顧華秀影,也就是偶爾看看書,練練拳腳。
上次的事,華秀影似是驚嚇不淺。她雖不同于尋常女子,也算是豪爽之人,可殺人見血之事畢竟不常見。
那日她走在街上,正和小金子斗嘴,忽見前方混亂異常,如果是普通的熱鬧,湊也便湊得,但眼見著婦人呼喊,男丁求饒,接著,就是大刀抬起,人頭落地。
她嚇壞了,忙想調頭離開。忽然從後面圍過來幾個兵丁,連哄帶喝的把她驅到了近前。抬眼一看,馬上正是持著長槍,魅惑如妖的喬越。
如是在平常,華秀影也算喜色之人,可面前這個,手持長槍,滿臉嘻笑,身後,卻是慘叫不絕,汪洋如血。
當時正好有一人從旁倉皇欲逃,沒跑出幾步,就被喬越尖槍一挑,雙腳離地,生生的做成了人肉串子。
看著那人渾身抽搐的在槍尖上掙扎,汩汩的鮮血還不停的朝外奔涌著,華秀影早已忘了怒罵兵丁的調笑,嚇得立時癱倒在地,說不出話來。
後來雖然有驚無險,被雲清囫圇個兒的帶了回來,可打那以後,她便像嚇破了膽一般,呆呆痴痴了好幾日,才顯好轉。
府中無女眷,來得匆忙,雲清也懶得去雇,而且華秀影一恢復神智就呼喊起她的名字,走不開,她便一直在府內照顧著她。
燒水買藥的機會多了,听得家長里短也多了,她也便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婚姻自來就講究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要配得門當戶對才是。可是自己,她忽然間疑惑,自己究竟算個什麼?
能拿得出來放在外人面前說的,她就是太子慕容啟的小妾,其余的,竟真的什麼也不是。
對,什麼也不是……本就與人糾纏不清,她又如何想要嫁給慕容風?
自己愛他嗎?一時間,她竟也回答不清。打小便跟了他,什麼事,只要他開口,她從不問原由。什麼感情,自我,這些個東西,她從來就沒想過。好似自己就是慕容風的一件附屬品,他走到哪里,她就要跟到哪里,不用問為什麼,總之就是一種習慣。
前幾日慕容風回來,說今後不打算再讓她上戰場了。那麼自己,以後將置于何地?
十年了,她幾本沒有過過正常人的生活,更別提是正常女人的生活。她在想,即便慕容風從太子手里要回了她,那麼自己接下來又將如何?成為他的姬妾?側室?以自己的處境,即便他有心,自己也是萬萬不能再當他的正妻了。
皇子婚姻,歷來講究御賜,慕容遠途又怎會糊涂到把大兒子的小妾再指給小兒子做妻……
想到這些,雲清感覺自己的頭都要炸了。她努力的扇了幾下爐火,沖出的煙灰嗆得她連連咳嗽。她開始懷念起自己的母親來,如果母親一直沒有死,她是不是也會和平常人家的女兒一樣,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便由母親擇一個好夫婿,嫁人過日子,了此一生。這樣平淡的幸福,她今年恐怕都無緣了。
她站起身來,正了正衣角。百轉千回,心里也似熬了一鍋藥,越發的混沌,越發的苦澀。
她走回內室,換了男裝,將秀發高高攏起,別上一只玉冠,便提劍出門。
她不想驚動眾人,就從側門走了出去。
暮春時節,鳥鳴花幽,路旁的春柳散發著初生的朝氣。家家戶戶都將窗子打了開,吸收著外面的清香,俯望著這座古老的南方都城特有的夜景。
雲清將自己置于人群之中,她還在想著剛才沒想完的事情。越想越覺心里沒縫。頭腦里忽然閃過平南王府那二十幾個姬妾,她站定,望著墨藍的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正垂首前行,忽聞旁邊的酒樓里傳出了叫聲。女子的哭聲,男人的婬笑聲,眾人的奔逃聲。
雲清捏了捏眉心,想繼續前行。
忽然,一陣嗚咽傳入耳中︰「大人,求求您放過小女子吧,小女子家中還有父兄弟妹,且已有婚約在身,下個月就將過門,如此這般,讓小女子如何嫁人,如何再有臉面活下去啊……」說著,又是一陣嗚咽。
接著,就是一個大漢的調笑喝斥聲︰「你個小娘子,好生不懂事。我家四爺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氣,跟著我家四爺回去享幾天福,伺候的好了,沒準就留你做個長久的暖床娘,還管他什麼老爹夫婿……怎麼?你不肯,就你這卑賤身份,難不成還想有個名份……」
雲清的火騰的一下就竄了上來,真是她心中想什麼,就來什麼。自己的事解決不了,能幫幫別人出出氣也好。
她怒步來到樓內。剛才這麼一鬧騰,樓里的食客早已嚇得沒了蹤影,偌大的一座酒樓,就只剩下了中間的一小撮人,不用問,那女子肯定就在其中。
喝開眾人,果然見到正中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瓜子臉,細眉細眼,瑟縮著站在那里,很是可憐。旁邊還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鬟,看二人的裝扮,倒也不像普通人家,怎的就在此遭人調戲沒人理,看樣還要擄回去。
那群大漢身著瓖著金邊的皂衣,雖然各個面露嘻笑,甚是可憎,但身姿挺拔,竟也是氣度不凡,而且舉手投足間還透著一股難以遮掩的血腥氣,如此形象,像極了前幾天遇到的一群人,難不成……
正想著,就見從二樓的花梯處走下一人,紅底黑金蟒袍,手持一把折扇,面白如雪,唇似紅纓,一雙桃花眼戾氣橫生,這不是西越小四兒又是何人?
還未到近前,就听他嘻笑道︰「這是哪里來的俏公子,看這小臉兒長的,比美人兒還要俊上七分。」
「誒?不對,公子怎的如此面熟?」喬越嘻笑著,上下打量了雲清。
雲清見他那一雙桃花婬眼就不由得怒氣模生,可一想到兩國之間微妙的關系,一時也不好發作,憋得竟有些臉紅。
「喲,怎的說著說著臉還紅了?是不是幾日不見,甚是想念?」說著,還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的用扇子拍了拍頭︰「雲娘子,可是你?」
雲清冷著臉看了他一眼︰「越四爺的事情雲清本不該管,但方才這位姑娘也已言明,她已是有了婚約之人,還望四爺高抬貴手,放姑娘回家,更別毀了她的名節。」
喬越一听,先是愣了一下,繼爾好像有什麼樂事一般,哈哈的笑起來不說,眼角竟似笑出了淚,他用那縴長的手指抹了抹,道︰「雲娘子真會開玩笑,真沒看出來你也是個講究名節之人。那你……不在業城好好的給人做妾,跟著別的男人跑東跑西,這又做何解釋?」
「你……」雲清立時氣得粉面通紅︰「我的事,不勞你費心!」
「是啊,當然不用我費心,不過小爺我很是好奇,听說你們不日就要回京,那到時,你是住在哥哥家,還是住在弟弟家,又或者,兩頭都住?」說著,他嘻笑著臉,一張桃花眼仿佛眯成了一條縫。
雲清握著手里的劍,剛想出鞘,又生生的給按了回去。
「看來雲娘子真是不在意,那就是小爺多慮了。也好,讓我放了這小姑娘也行,不過,我有個條件。」
「說。」雲清握著劍,實在不想多看他一眼。
「拿你來換。」說話間,他就靠到了近前,手指輕佻的模了過來。
叭的一聲,雲清將他的手打落下去,憤恨的瞪著他︰「越四爺還真是不要臉!」
喬越將手揉了揉,也不氣,找了把椅子,隨性的坐了下來,斜著眼看向雲清︰「雲將軍,早就听聞你的威名,本想沙場相見,一較高低,可沒想到我家老爺子得了一個女人就要與你北齊永修百年之好。」說罷,她冷哼一聲,繼續道︰「後來听說你不僅是個女的,還跟了人做妾,喬越我真是替你惋惜!」
他見雲清一直不語,也不尷尬,探起身子,眯起點,輕聲道︰「不如,你跟我回西越,喬越我雖然名聲不怎樣,但至今尚無妻妾,你若肯嫁,我定不旁娶。」
雲清只感覺此人就像個狗皮膏藥,一遇到他,就會粘在身上扯不下來,于是道︰「多謝四爺抬愛,雲清此生怕是沒有那個福份了。」說著,她看著一旁早已嚇得體如篩糠的主僕二人︰「那這位姑娘,您是放,還是不放。」
喬越撢了撢本就一塵不染的蟒袍,看了看那二人,突然喝道︰「還不快滾!」
二人如同重獲新生一般,重重的朝著雲清施了一禮,便沒命的跑了出去。如此情景也不忘謝禮,想來,必是大戶人家教出的女兒,這喬越還真是什麼人都惹,不愧是一方禍害。
雲清見二人走遠了,便也起身告辭。喬越自知留不住,也便放她前去,臨走時,突然嘻笑道︰「來而無往非禮也,小爺的府邸就在城南的康樂街,還望雲娘子有空前去坐坐。」
雲清點點頭,提著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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