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鴻听徐文長這般說,也知這事有點麻煩.打又打不得,說又說不過。本來王本固是想要走手續,請朝廷下旨定奪,可自己來了之後,他也必然要有改變。誰讓自己當初紹興劫法場那事鬧的那麼大,王本固能不加防備麼?要是王本固更狠一點,秘密處決,那就徹底無解了。
想到此,嚴鴻面上帶著僵硬的笑容,頭上卻漸漸冒出汗水,一時沉吟,不知該如何處置。徐文長何等樣人,早看出他尷尬,便道︰「璽卿也不必過于擔心,王本固求的是名聲,若是把人弄死在監獄里,這搏名上可就差了幾分。」
譚綸道︰「怕只怕他受了別人蠱惑,兵行險著,那便麻煩了。要知如今咱們浙江官場,暗流涌動,敵友難明,王子民安的什麼心,咱們誰能知道?前番汪直明明來投誠,王子民他能听到消息說是要倭寇入侵。現在璽卿來此,我只怕這老兄的耳朵里,不知又有多聳人听聞的消息進去哩。」
嚴鴻微微點頭,手指頭在桌案上敲擊幾下,忽然道︰「為今之計,只有我親自走一趟,去見見這王子民,看他是個什麼居心?就算不能勸得他放出汪直,好歹別擅自殺了。」
胡宗憲道︰「要去見他自然好,但如今非常時期,請璽卿不要帶隨身人馬,下官提調一隊標營人馬保護你前去就是。」他保護是假,實際是怕嚴鴻以面談為幌子,到了那直接講打,試圖把人救出來後。自己到時候想要補救都無能為力,因此干脆派自己的武裝力量隨行,控制局面。
嚴鴻輕輕哼了一聲,心想你胡宗憲對我倒是提防得緊,就算老子要大鬧監獄,又沒調你的兵,你急什麼?當然,嚴鴻畢竟有些地方還是紈褲做派,不是杭州地方官,他又沒實際處理過地方行政,自然無從體會胡宗憲的心情。
嚴鴻一來京里有靠山,二來是過客,行事無所顧忌,完全能打了就走,誰能把他怎麼樣?可是胡宗憲如今靠山趙文華倒了,本來曰子就過的提心吊膽,要是再讓嚴鴻把王本固弄死,那他這個官也就算做到頭了。
即使王本固不死,嚴鴻砸了監獄,劫走汪直這個事,首先就會鬧到上面。以嚴家的為人看,他們肯定不會承擔這麼大的責任,多半到時候還會把自己當犧牲品丟出來扛災,犧牲自己保自家孫子。
假如運氣再壞一點,砸了監獄,汪直卻給弄死了,倭寇大局登陸,照舊燒殺。那該來的麻煩全來了,自己平白添上一頂沖擊巡按衙門的帽子,那才叫黑到家呢。
而且汪直的態度如今誰能說的準?要是他回歸海上後,見到自己人強馬壯,又在牢里生了一肚子氣,直接指揮人馬荼毒東南,甚至找夷兵助陣,到那時候,放走汪直就不僅僅成了千古罪人,也難以逃避一個勾結倭寇養寇自重的罪名。而真到了那一步,這個罪名不用說,必然是自己擔,這種事誰做誰SB,因此對于劫囚這種事自然千方抵制。
另外來說,如今這杭州城內殺汪風聲太過,胡宗憲自己其實也下不了決心。到了明朝中期,商人的地位已經不像洪武年那般低下,立國之初的戶籍里本沒有商籍,結果到了明朝中期,那些輾轉于大明的行商,竟然硬生生弄出個商籍來,靠著商籍還能參加科舉,考取功名。比如有有位呂楠,乃是正德三年進士第一,嘉靖年禮部侍郎,著名理學家。他就著書說︰商亦無害。但學者不當自為之,或命子弟,或托親戚皆可。不然,父母、妻子之養何所取給?故曰中為市,黃帝、神農所不禁也。賤積貴賣,子貢亦為之。商賈何鄙之有?
就以杭州為例,徽州來的商人控制著鹽業,經營當鋪、茶業,紡織業也有涉足;本地商人則公開制造大型海船,飄洋過海走私貿易,賺取暴利。在他們身後更站著國朝舉人、甚至進士官員,官商一體,互為奧援。
這股勢力,任誰也不能輕視,以胡宗憲的權勢,也不敢跟商人直接掀桌子。他不得不權衡在得罪商人與犧牲海防之間,如何去取舍一個平衡,不過不論平衡怎麼取舍,這公開派兵動武,劫奪人犯,肯定不在選項之內。
另外他還需要考慮一點,就是王本固對他的指責︰養寇自重。大明官員一向有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毛病,包括剿倭問題,也往往是分片治理,而對于非本人管片的倭寇,則是睜一眼閉一眼,更有甚者,能干出以鄰為壑的事來。
為了杜絕這一現象,也為了方便調度部隊,在嚴家的支持下,胡宗憲如今身為浙、直總督,節制東南兵馬,江南各省部隊都受其節制,並且浙江不設巡撫,怕的就是督撫爭權。不過自來權力越大,責任越大,他總抓兵權、財權,必然會引起不少人的眼紅,更別說天子的猜忌。
他雖然在私生活方面,收受賄賂,奢侈鋪張,也頗做了些不那麼光彩的事。可是在政務上,那養寇自重,貪戀兵權的指責,他可萬萬扛不起。甚至說嚴重點,剿倭失敗了,靠著嚴家的關系,為官多年的積蓄,上下疏通,還是有希望落個丟官罷職。若是在皇帝心里留下自己貪戀兵權、養寇自重的印象,那麼等待自己的就是人死族滅了。也因此,他在這件事上格外的小心謹慎,不能保持立場,也就絲毫不奇怪。
而在歷史上,也是因為胡宗憲膽量不足,當汪直被捉後,面對同僚的壓力,以及玩夷養寇的指責,清查提編銀錢去處的奏折,他不敢承擔這種罪名。只能選擇了妥協,上本附議斬首汪直,導致汪直被殺。從此東南倭亂不斷,延續十余年,才方告平息。
對他的想法,嚴鴻如何能完全理解?只當是對方膽小怕事,自己又沒想真走暴力劫牢這條路,便點頭應下。這事計議已定,當即胡宗憲便命自己三兒子胡柏奇點了一百標兵,護送嚴鴻前往杭州知府衙門面見王本固。至于隨嚴鴻來的錦衣衛和官兵,自有人領他們到營房居住招待。
等到出了總督衙門,只見那位胡三公子胡柏奇,如今換了一身戎裝,頭戴鐵盔,身上套了件棉甲,配上那泡釘,倒也有幾分威風。二人見面寒暄幾句,嚴鴻才知,胡柏奇在自己老子的標營里謀了個出身,如今也是個掛千戶餃的把總。
這胡柏奇胖臉上冒著紅光道︰「嚴兄,我真要謝謝你啊。你說的果然有道理,我回到家中跟爹一說我要為家出力,不想回老家看守田園。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爹就對我納兩個名記的事不聞不問。我在標營干了這一段時間,還真他娘的帶勁。前者和一伙海盜干了一仗,回來後你猜怎麼著?我成了英雄了,往常這杭州城內幾個行院內的班首大家對我都是敷衍居多,我肯掏銀子,也靠看她們有沒有時間。反倒是那些窮酸才子,才招她們待見。自從我打海盜之後,她們對我可是變了個人,各種花樣都肯依我……」
一路行來,嚴鴻問道︰「胡兄弟,這杭州城內的錦衣,可信的過?」
胡柏奇點頭道︰「這新來的將岸千戶是個人物,前者打海盜時,他帶了杭州那百戶所的錦衣前來助戰,打仗甚是勇猛,為人麼也很不錯,是個可交的。怎麼,你要動用這杭州城內的錦衣劫牢?這可使不得,我爹有話,要是你真要劫牢,我也只好不講交情,先把你扣起來,有什麼話再說了。」
他與嚴鴻交情不錯,先把底交了過去。嚴鴻笑道︰「我也沒想在杭州搞出這麼大動靜來,你放心吧,劫囚什麼的不是好玩的,我也不想這麼干。只是我的人手少,前者在濟南又吃過自己人的虧,這次便要仔細著些。本地千戶既然如此得力,為什麼倭寇進犯東南的消息,他不稟報老伯父,卻稟報了王本固?」
胡柏奇一搖腦袋︰「那事不是錦衣衛訪查出來的。當初咱在紹興鬧了一場後,回來我就說,這錦衣衛里有些人情形不對,幫著李文藻對付咱,我爹就上本朝廷,撤了那浙江的千戶,換了將岸。將千戶說起來是我爹的心月復,他當這個千戶,也是我家使了力的。其實在汪直被捉後,將岸都在奇怪,王本固抽了什麼瘋?後來听說消息倭寇要犯東南,他更是搖頭說不可能,真有這麼大動靜,他的錦衣衛不可能一點沒收到消息,而王本固更沒理由比錦衣衛先知道此事。可是再後來,倭寇真打了磐石衛,他才知道這消息是真的,到現在還納悶呢。」
嚴鴻畢竟前世做保險,核查案情也是一項基本功,當即沉吟︰「王本固一個巡按,又不是本地的官員,按說不該有自己的情報系統,這消息是哪來的?」越想越覺得這事里費琢磨。
而這些倭寇聚集的時間也有些奇怪,按說汪直被拿,這消息傳到舟山也要有時間浪費,再召集各路人馬更費時間。大小船只聚集一處,準備錢糧武器,便是朝廷正軍都要糜費很多時間,這海賊沒可能比官軍快。但是結果,居然王本固拿汪直,和倭寇犯東南,兩件事兒前後腳就發生了,實在古怪得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