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勝,舉國同歡,功業彪炳的秦大元帥見了皇上,述完了職之後,自然也趁著這個機會「衣錦還家」了。一路騎在馬上晃晃悠悠,看著闊別已久的京城,不免有些感慨。想想家書里說的長兄定遠侯失勢後,秦家種種新變,心里自然是唏噓。
他是庶子,在家素日少人關注,因著自幼好武藝,弱冠就投筆從戎,奔赴西北,于骨肉親情方面本就是淡淡的。雖說眾人眼中他是秦家人,必然受秦家的指揮,但實際上秦家于他,不過是個「家」的符號,是他家人一時安身立命的所在,真正地位還比不上他身邊的那些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定遠侯驟然下台,他在邊關听聞雖有疑懼,卻未曾想過要弄什麼風浪出來。一是皇上只是奪權,沒有到滅門見血的地步。二是怕一著不慎,倒連累了這些稱兄道弟,苦出身熬了幾十年才出頭的手下將領們……。
如今僅僅隔了一年,京城里風雲變幻,物是人非,連偌大秦家都換了年輕人做家主了。
想到這里,秦霜寒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老嘍,老嘍,這年頭早就不是我們老家伙的時候了。」
一路行到秦府前,領頭那人一身玄衣,長身玉立,目光如鷹,明明是笑著嘴角卻噙著揮之不去的涼意,可不就是秦家當任家主,左都御史玉面鐵心秦如琛?
秦如琛上前灑月兌地躬身一禮︰「佷兒見過叔父,叔父得勝還朝,壯我大恆國威,亦為我秦家增光添彩。有叔父如此名將在世,秦家幸甚!大恆幸甚!」
秦霜寒忙上前扶住他︰「你如今與我同殿為臣,都是為國做事,何必拘泥于家禮?」
秦如琛悠悠道︰「今日是叔父還家,自然要遵家禮,不然如琛豈不是不孝之徒?哪還有資格做著一族之長?」
秦霜寒的笑容僵在臉上,秦如琛這分明是點出他自己家主的身份來警告他三叔。好端端一個世家子,哪里學得如此刻薄?
他卻不知道因著他和林遐在西北那一筆爛帳,秦如琛險些沒被多疑的蕭卓問倒在御書房,到後來還是蕭卓左思右想都覺得秦如琛沒必要舍了榮華富貴去趟這趟渾水才放了他。經過定遠侯彈劾一事,秦如琛本就對整個秦家沒什麼好感,這次差點又身陷險地,你叫他看到傳言中和定遠侯沆瀣一氣,又壞了他大事的秦霜寒,如何能擺得出好臉來?
話是如此說,禮卻不能廢,秦如琛一路引秦霜寒進府中,在他和妻子何凝秋的安排下,各房見禮,宴席敘話,茶水吃食,接物待人,無不是井井有條。饒是他二人態度並不親厚,可這一套走下來委實是滴水不漏,讓習慣了邊關粗糙生活的秦霜寒不由驚嘆。
折騰了半天秦霜寒方回了自己的屋子,和妻子兒女絮絮說了會話,借著要寫謝恩折子的由頭到了書房,對著油燈發呆。
想想秦如琛那張臉和那套做派,輕笑道︰「果然是京城里嬌養的世家子,明明看不慣我這大老粗,偏偏事做的不錯。」說完了又把世家子這三個字品了一遍,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這一年身邊的另一個世家子——林遐。
定遠侯掌權的當兒,秦霜寒不說是春風得意,也是順風順水。誰成想到皇上親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家囂張起來,見他一個秦家人掌握大權有所不滿。時不時的下絆子。從軍糧到軍餉,大事沒有小事不斷,直把他氣的拍桌子罵娘好幾次。後來又來了林遐這個小白臉副將,說不心灰意冷是假的。也曾想著識點趣,干脆找個年老體衰的緣由退下來得了,又怕林遐是個刻薄不能容人的,自己一去反而遂了林家「清洗余孽」的心思。鮮卑沖營那一晚,看著林遐倉皇逃跑,心下冷笑,暗道跑了也好,一不用擔心出什麼差錯,二可以握著他的把柄叫他老實點。不想林遐這小子是腦子里哪根筋不對,跑了幾步居然自己回來了,還呆頭鵝似的引來了鮮卑人的注意,沒奈何射了箭救他一命。本來想把這小子打包塞回營地里,結果他倒來了精神,愣是上了戰場,最後搞的一身傷。因著這幾分硬氣勁,秦霜寒倒也高看了這小白臉書生一眼。估模著林家快要行動了,就下了決心去向他請托,實是指望著這白面書生心里還有幾絲良知未泯,不至于把事兒做的太絕,自己也能安心離去。沒成想這平日里只會寫寫詩,作作畫,只上過一回戰場得小子竟然有抗旨不遵的氣魄!這下水被攪渾了,自己倒是留下來了,兄弟們的前程性命也保住了,可是因著兩家爭權這些朝堂里的齷齪事,連累得身似浮萍,無家可歸,雖說那不曉事的林家不回也罷,可是林遐好好一個世家公子副將被貶到小兵,又在皇上心里留了案底,分明是自毀前程。這一年林遐從小卒做起,一路看來,當真是個有志氣的。只可惜他只給得起校尉這種五六品的小官職,若想再進一步,還是要過御前這一遭……。皇上記住了他抗旨不遵這一條,哪兒還可能再給他進身之階?
這一年由于心頭的愧疚,對林遐時常關照指點,看著邊關風沙里,他一步步變得像條漢子,他一天天苦練武功,練騎馬練得摔下來幾次,險些出事。看著他有了膽量向上司提建議,有了意願去當前陣沖鋒馬前卒,看著他一路從小兵做到校尉,氣度沉穩,亦武亦文,細說來,他于林遐是救命恩人,亦師亦友。林遐于他又何嘗不是有恩在先,有敬在後?若把林遐和剛剛見到的這個陰陽怪氣地佷子相比,只怕是林遐更顯親厚些,在他心里更重要些。
只不過林遐的前程啊……真是個大問題。皇上那里指望不上,官員……掌握官員升遷的是吏部……吏部考功司,主管的人是冷澄……那個曾經上書為他說過話結果被罰俸一年的郎中……秦霜寒像是想到了什麼,眼楮陡然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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