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降臨,四野俱寂。♀
只有黃河畔漢部兵營的吼叫聲一如既往。漢部在漠南大戰中損失了近一千五百人,花了幾個月也只從關內招攬了九百多名士卒。
優先補齊雷言謙的三百重騎營後,翟哲又將孟康的右翼騎兵並入中軍,共三千八百人分為左若、孟康和翟哲三支,統一部署訓練。蕭之言的輕騎營一直**于主事府之外,只有他自己才能找到合適的兵卒,翟哲將季弘調任他的副手,在其入關期間暫領輕騎營。
漢騎經過漠南大戰的洗禮,行軍立營終于有了一股鐵和血的氣息。任何一支軍隊只有經歷了鮮血才能成長,訓練場上只能練就最好的儀仗隊。即使到了眼下,翟哲還不敢讓漢騎與女真人正面堂堂正正一戰,那是大同城下曹文昭一戰給他留下的陰影。
女真的強悍是多年的勝利積累而成,無論是單兵素質、戰場反應和士氣還不是如今的漢騎可比擬。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攻。
真正到了戰場對決的那一刻,是前期無數努力鋪墊出來的結果。
因為翟哲雜事纏身,又要嘗嘗往返于塞內,從關內返回後,他正式將逢勤從自己身邊放出,與左若、孟康共同掌管中軍軍務。這幾年來,他對逢勤的偏愛眾人皆知,塞外的人重勇倚力,多數人不解千戶大人怎麼會寵信這樣一個瘦弱的年輕人。
一直到十一月初,才從商盟傳來消息,範永斗到大同了。
有範伊在其中牽線,翟範二人終于會晤。
撇開錯綜復雜的關系不說,範永斗畢竟是翟哲的舅兄,翟哲親自前往大盛魁分號拜訪。
寒冬。
大同街道上青石板路面上積雪被清掃的干淨,過往的行人步伐匆匆,雙手籠罩在袖口中畏縮著脖子。再寒冷的冬天也阻攔不了生意人的腳步,大商小販擺開各種貨物,位置城市內民眾的日常生活。
翟哲命小廝備了厚禮,攜範伊一起前往。
範伊外批了一件白色狐皮裘衣,冬日的陽光下臉色紅潤,整個人顯得冷峻俏麗。
這幾個月來,翟哲在塞內呆的多,朝夕相處,她整個人也比從前更滋潤精神。
大盛魁分號離翟宅不遠,兩人走了小半刻到了商號門前,門口伶俐的伙計見了急忙入內宅稟告。
等兩人進了門,範永斗從內宅走出來,後面還跟了個人,翟哲一看,楞住了神,竟然是自己的大哥翟堂,真是意外的相逢。
八大家的前兩號人物都到了,而且都和自己有密切的關系,翟哲心中苦笑,邁步上前各自打招呼︰「大兄,大哥!」
範永斗笑容滿面回禮,翟堂卻把冷臉別向一旁。
雙方剛一見面,空氣中就彌漫了一種緊張的氣氛。
範伊朝自己的兄長使了個顏色,找個借口離去,該說的她都已向兄長傳遞了消息,不該說的這個時候更不能開口,這是男人之間的事務,容不上她插嘴。
三人一路沉默進入了內宅,僕從上好茶後離去關上房門。
「大哥,也有幾年不見,」翟哲也沒想到兄長會來到此地,遲疑這說︰「您還好嗎?」
「若沒有你給我惹出亂子,我會很好!」翟堂還是曾經的脾氣,再看到幼弟,他覺得他並不像從前那樣討厭。
範永斗呵呵一笑,插言說︰「當年你離開東口往西口,我和你兄長二人也想不到你會創下這麼大的基業,也惹下這麼大禍患,果然是後生可畏。」
翟哲抿了一口茶,說︰「禍兮福所倚!「
「福從何來?」
「難道大兄沒發現大明北境出塞的商道都掌恐在此屋中人之手!「
翟堂冷哼一聲,說︰「大禍臨頭,尤不自知!」
「請問兩位兄長,人生在此,所為何求?」翟哲迅速自答道︰「無非名利二字!」
「晉商從來不求名,只求利,我立下的基業也是翟家的基業,東口走東口的路,西口走西口的路,眼下天下亂起,你我何不講眼光放長遠些,未必只吊死一顆樹上。♀」
範永斗冷笑一聲,說︰「那不是一棵樹,是食人的虎豹!只要我說半個不字,東口的基業立刻煙消雲散,你以為西口能獨善其身嗎?」
「他們不敢!」翟哲語氣干脆,「遼東需要東口就像東口需要遼東一般!」
翟堂再也忍不住,怒斥道︰「你到底是愚蠢還是精明?難道看不出塞外遲早是大金的天下嗎?」
「他當然能看的出來,只是他瞧不起我們所做的事而已!」範永斗一針見血,「岳托貝勒曾以歸化城相許,也沒能讓你歸心,我不知道你究竟還想得到什麼?」
「我?」翟哲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你想要什麼?」範永斗緊緊逼問。
富可敵國嗎?權傾天下嗎?翟哲突然有些迷惘,好想那些都不是自己心中所想。
「岳托貝勒大營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若能綁縛俄木布汗東去,他能乞求天聰汗赦免你的罪過,從此北境的財富只歸翟範兩家!「
翟哲拍拍手,說︰「那絕無可能!」
「蒙古和女真有什麼區別?」
「至少我問心無愧不會引異族入寇!」
這句話直接斥責了兩人的臉面,翟堂氣的臉色通紅,罵道︰「你只不過遇到了一個弱小的蒙古,否則也是當年的趙全。二年,女真入寇京師,六年入大同,是我們能左右的嗎?」
範永斗倒是不生氣,說︰「我只問你一句,若是大金拿下歸化城,你是甘願解散商盟漢部,還是繼續經營殺胡口?」
「朝廷有朝廷的主張,晉人有晉人的生計。宣大本就貧瘠,一遇災年,賣兒賣女,都是常見,從前朝廷能以鹽政補貼九邊,山陝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你也是晉人,當知道走西口,出塞與蒙古人為奴的苦楚,活不下去的人何效忠朝廷?蘇武牧羊嗎?幾千年有幾個蘇武?你看中原的流賊,老回回是不是異族?李自成自稱黨項李元昊之後,算不算異族?其余如蠍子塊等等,也不是漢人!」
「當年九邊斷絕了與蒙古人的貿易,還有瓦剌之禍,庚戍年土默特圍京師,商人能左右什麼?我私運糧草兵器至遼東當然算資敵,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員算什麼?我知道西北大旱餓殍滿地,江南的田地種的卻不是稻米。讓天下大亂其罪過豈不是遠勝我等?但我是從苦日子中爬出來的,大盛魁就像我的兒子,誰攔我的路,就與我勢不兩立。」
範永斗侃侃而談,言語中的意思讓人不寒而栗。
道不同矣!
翟哲又抿了一口茶,說︰「無人在攔大兄的道路!」
「你若不從岳托貝勒,商盟與八大家只能存一家在世!」
「也許,但不是現在。」翟哲心神篤定,範永斗現在再沒資本和他談這些,「大兄要和就和,大兄要戰,我也不懼!」
範永斗臉色微變,說︰「如此就好,我是看在親妹妹的份上才給你爭取來最後的機會,錯過了今日,以後再後悔也沒有機會了。」
「商盟願與八大家為友,但若範兄欺人太甚,我也有辦法讓張家口的商隊無法出塞!」
翟堂怒拍桌子,激的案台上茶水飛濺。
翟哲神色如常,柔聲勸道︰「大哥息怒,經商的人都知道以和為貴。朵顏草原已沒有了額如卓,察哈爾的囊囊在張壩草原也呆不長遠,女真人鞭長莫及,我承諾在塞外不對東口動手,只希望八大家在大明也不要給我惹麻煩!」
魚死網破是雙輸之局,雙方都沒實力將彼此至于死地。
商隊不是馬賊,多數人有家有小,只要有兩三支大商隊被襲擊,任誰也受不了這個損失。漠南大戰也折損了數年未有一敗的女真的威望,範永斗對岳托是否能保證商路安全也存疑問,畢竟這次他們的對手不再是察哈爾人,而是出身晉商明了商隊出行規律的漢人。
翟堂黑著臉,才發現相處了十幾年,他從未真正了解過自己的弟弟。一筆寫不出兩個翟字,翟家出了這樣一個人福禍難料。
眼見對面兩人沉默不語,翟哲又說︰「現在歲九寒冬,兩位兄長若是不信,不妨再等到明年開春時再看看,岳托要是有本事,自然能將我逐出漠南,晉商要是死在內好重,才叫人貽笑大方。「
「你費了那麼多心思,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不可惜嗎?」範永斗語氣中充滿了惋惜之情。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翟哲拍拍手起身,說︰「世事無常,大兄此事能給我留一份余地,日後必有回報!」
八大家真要決心在商場與商盟對決,以八家的財力和在大明官場的關系,還不是商盟如今能匹敵。但商人不會破釜沉舟將身家性命賭在並無實質利益的斗爭中,範永斗依靠女真是為了錢財可不是純粹賣命,貿然出手也擔心翟哲反噬。
翟哲知道在這個時候,一切關系都是虛幻,只要自己無還擊之力,範永斗才不管自己是不是他妹夫,會毫不留情下手以想女真表忠心,即使是自己的大哥也會如此。
翟哲拱手,笑容滿面,好想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兩位兄長再等上幾個月在看看是否要動手!」
雙方既是親密的朋友,也想置對方于死地的敵人。
翟堂突然抬頭,緩聲說︰「你已經幾年沒回老家了?父親腦子漸漸不太清楚了,但還記得你的名字!」
翟哲渾身微微一顫,心中一直以來刻意不願去觸及的地方被兄長揭開。
一直以來,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後世來人,還是翟家二公子接受了一段記憶,或許那並沒有區別。他能理所當然的叛出翟家,但是在這個世界里成長的記憶,卻是他想抹也抹不去,那里有個人一直陪伴左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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