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的第一場雪降下來之前,出發往漠北的八支商隊全部返回塞內,翟哲終于把所有的新兵配備上戰馬。♀
听說商隊攜帶漠北的良馬入塞,盧象升親自趕來大同查看。這些年漠南的戰馬不斷往大明流入,察哈爾人和土默特人為了換取漢人的刀劍和箭頭不惜血本,現在往外賣的好馬已經不多。這批從漠北部落換來的戰馬匹匹神駿,盧象升一見之下,難以舍棄,當即以三十兩銀子一匹的價格留下了三千匹,這些銀子他沒有現錢,說好分半年付清。
範永斗和翟哲不敢忤逆盧象升的意思,忍痛割愛。盧象升雖然壓榨幾家商號,但不是涸澤而漁,不會讓這幾家商號面臨虧本經營的局面。範永斗等人核算一下,幾家商號到年底還能有點盈余,再想像從前那般財源滾滾是不可能了。
北風一日比一日劇烈,吹黃了楓葉,再吹禿了樹枝。
在眾人的等候和期待中,崇禎十年的第一場雪把長城內外覆蓋上白色。
朔風飛舞,雪粒亂飛。
柳隨風爬出帳篷時,面如土色,渾身顫抖。他在大明流落了四年也沒見過這般冷酷的天地,灰茫茫的天空與白色的草原交織在一起,眼中看不見一點標記物,仿佛整個人都被裹在這片狂風中旋轉。
塞北的風雪,滴水成冰。柳全艱難的呼出熱氣,听見不遠處傳來士卒們的呼喊聲,這樣的天氣下還要訓練嗎?他蜷縮著身子,感覺自己從外到里一點點被凍住,再這樣下去很快會便會和這冰涼的世界化為一體。
背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柳隨風轉過身,還沒等看清楚來者是何人,「啊欠!」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怎麼樣?還能忍受嗎?」蕭之言的臉上掛著慵懶的淺笑,似關切,又似嘲笑。♀
「蕭將軍!」柳隨風拱手,挺直脊梁。
「塞北的寒冬,這才剛剛開始!」蕭之言抱緊雙臂,嘴角的嘲諷更濃,「出塞的漢人有一成多熬不過第一個冬天。」
「是嗎?這樣看比流賊挾裹的難民活下來的還要多些,難怪有那麼多人逃至塞外。」柳全努力讓自己的身軀不抖動,他本能的感覺到這個翟哲很尊重的游擊將軍對自己有些敵意。吃過的苦不是倚老賣老的資本,即使是,他認為自己經歷的不比這些人少。
蕭之言緩和神情,張開胳膊像做了個伸懶腰般動作,仿佛視這漫天飛雪如無物,說︰「你知道這些就好,你是讀過書的人,比我懂的道理多,我只知道國泰方能安民!」
柳隨風訕笑,沒有答話,他不明白蕭之言為何對自己說這些,也沒有與他爭辯的****。無論他心底怎麼想,境況怎麼落魄,其實骨子里從未擺月兌對粗鄙武夫的不屑,除了翟哲,那是他的恩主。
「大人擔心你的身子骨熬不過這個冬天,特意命我來送你入塞!」說了這麼久,蕭之言才提到正事。
「大人……」柳隨風猶豫。
「大人今日一早往和林格爾去了,他放心不下漢寨的形勢,給我留下話來!」蕭之言有些好笑,軍中還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他的話。
「我想我能堅持下去。」柳隨風堅忍了這麼久,牙齒開始不爭氣的「咯咯」作響。
「這是大人的命令,軍令還有商量的余地嗎?」蕭之言稍稍板起臉。
沒有了漢寨的房屋,沒有老鴉山經營多年的營寨,其實士卒們這個冬天並不好過。他們像蒙古人一樣躲在避風的山谷中,用貯備了一個夏天的木柴取暖。♀
這場大雪像一盆冰水澆在炭火上,讓前幾日還熱鬧的漠南草原歸于冷寂。
歸化城南。
灰白色的斗篷被北方刮起緊緊裹在身上,翟哲的目光穿過斗笠的前沿,雖然視野不好,他很清楚自己到了哪里。只有這樣大雪紛飛的日子里,他才敢重回托克托草原。沿途見不到蒙古人的帳篷,穿過托克托草原沿著冰凍的黃河向南,再順兔毛川水北上,便可以到達漢寨山路更近,但雪天走這里最便捷。
離兔毛川十幾里處,前行的斥候發現前面雪花中有騎兵的身影閃動。一騎立在三百步外高喊︰「來者何人?」
鮑廣催馬上前叫道︰「速速通知逢守備,參將大人到了!」
那騎兵等鮑廣到了三四十步外看清楚鮑廣模樣,行禮後調轉馬頭往雪中而去。
兔毛川與黃河的交匯處地勢平坦,片刻之後一支三百多人的騎兵出現在眾人眼中。逢勤不在這里,副將在此領兵,拜見翟哲後帶他參觀河邊造船廠。十一座戰船被結結實實凍在靠岸的河水中,四周圍建有矮小的土房。
「我等奉命在此看守船只,守備大人每日都會來此巡視。」副將模不著翟哲怎會突然來訪。
翟哲點頭,問︰「這些船試水了嗎?」
「試過了!」一個長得像鐵塔般的漢子拱手回答,他是水軍千總文鐵柱。
「練過戰法了嗎?」翟哲的目光讓那個魁梧的漢子心里有些發毛。
「封凍之前一直在操練,只要清虜敢來,定會讓他們下黃河喂魚。」文鐵柱豪言壯語表決心。
「希望如此!」
翟哲吐了一口融化了眼前的雪花,催馬往北,留下造船碼頭忐忑不安的守卒。
一百騎兵往北走了三十里地,雪漸漸停了下來,遠處的漢寨遙遙在望。突然耳中听見遠處山頂上傳來炒豆般的爆裂聲,翟哲遠眺,見一列騎兵踏雪而來。
「拜見大人!」逢勤下馬,掩飾不住眼中驚喜,翟哲的速度比送信的騎兵慢不了多少。
「起來吧!」兩列騎兵合一走向漢寨。
因為擔心被蒙古人認出自己的身份給察哈爾部落帶來麻煩,把漢寨交給逢勤經營後翟哲從未回到過這里。他對逢勤很放心,但看一眼會更放心,這里儲備的物資關系到他的未來。
一行人到了山腳下,山頂「砰,砰,砰」又是一陣雜亂的銃聲。
不等翟哲開口問,逢勤先稟告︰「正在訓練鳥銃手!」
「帶我過去看看!」翟哲生出興趣。
漢寨的羊腸小道上積雪只有薄薄的一層,有漢奴正在清除殘雪。「積雪不及時清除,明日出太陽融化後便會結冰,道路滑溜,人馬上下都不方便。」逢勤解釋,果然是翟哲軍中第一細致人。
眾人牽馬上山,翟哲見山寨頂部變了模樣。
主事府被拆的干干淨淨,留下四方形橫縱有三四百步的空闊地,三列步卒背風而立,一手提著鳥銃,一手拿著一根齊胸高的鐵叉,,一列有一百多人,對面是一座新建的土牆,上面坑坑窪窪上面不知有多少個小點。
逢勤快步上前,走到那些人的右側,板著臉說了兩個字︰「操練!」
鳥銃手躬背向寒風,將鳥銃放在貼近胸口的地方裝配鉛子和火藥。山頂的風很大,有些人很順利,三分鐘便裝好彈藥,不少人備好的火藥被狂風吹了四散,慢的銃手要十分鐘才準備好鳥銃。
翟哲面無表情只看,逢勤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畢竟這些人操練鳥銃不久。
三百鳥銃手都裝好彈藥後,舉銃示意。
右側號令兵,用力從上往下揮動令旗,喝叫:「施銃!」
第一排鳥銃手齊步上前,左手將鐵叉佇立在地上,右手掛在脖子上的火繩點燃拿鳥銃桿,迅速壓在鐵叉口位置平放。
「砰,砰,砰!」彌漫的硝煙覆蓋了眾多士卒。
第一列鳥銃手施放完畢,迅速持銃、叉後退。
「施銃!」號令兵發出第二聲吼叫。
「砰,砰,砰!」廣場中硝煙還沒散去,又加厚了一層。火藥燃燒的香味傳入翟哲的鼻子。
「施銃!」第三聲銃聲響起,突然伴隨了一聲淒慘的叫聲。
翟哲吃了一驚,很快猜到發生了什麼。
靠西側位置一個士卒緊抱右手慘叫,鮮紅的血順著指縫留了出來。逢勤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快步走過去,那士卒放開手,見右手手掌被炸開有一寸長的血洞,深可見白骨。
「速速去找郎中包扎!」
演示時出了岔子,逢勤面色僵硬,走到翟哲面前稟告︰「五百支火銃操練三個月炸了五十支,朝廷的火器太劣質了!」他難得對說了這麼多話,還對朝廷進行了評價。
「運出塞的鳥銃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翟哲苦笑。除非有一日他有實力自己築造鳥銃,否則這個毛病只能忍受。
「即便如此,火銃的威力還是顯而易見!」逢勤稍稍振奮,說︰「根據我的測算,若有五列熟練的鳥銃手依次施銃,前排施放,後排裝銃,可確保鉛子不絕,敵到百步外不可近身。敵若近身,前排可用鐵叉或者長槍御敵,後列繼續施銃,陣型不亂,敵必無可奈何!」
「好戰術!」翟哲出言鼓勵,南塘將軍的兵書上記錄了類似的戰法。
「唯一遺憾的是,鳥銃手太少,這種戰法放在廣袤的草原只能用來守城。」逢勤想法不像他的表情那般低調。
「一步一步來,能守住這座山寨我就滿意了!」翟哲站在山頂眺望四野雪原。
雪停後,一目千里,可惜這大好的江山為何會淪落成為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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