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 第347章 水到渠成

作者 ︰ 不老的考拉

要殺一個人很簡單,但要毫無痕跡的殺一個人很難。

這是季弘接到的第一個有難度的任務。這半年隨著暗營在南直隸和浙江等地鋪展開,他比翟哲還了解江南。比如秦淮八艷與哪幾位文人交好,吳淞顧氏兄弟幾人之間的矛盾等等,他在杭州余杭的書房里堆滿的各種資料,分各府各縣排列。

他知道張溥的名聲,也清楚復社的勢力。但這些他都不在乎,只知道要讓畫像中那個人死的毫無痕跡。

張溥經常會拜訪哪幾位朋友?常經過的道路有哪些?季弘命王義專門負責查探此事。殺人很快,戚刀揮下,人頭落地,這是季弘曾經的殺人方式,但他已經很久沒去擦拭那幾柄戚刀了,雖然一直留著它們。

季弘不著急,他現在很有耐心。

翟哲也不著急,周延儒更不著急。寒冬臘月里曾經的盟友悄然變成了對手。

這就是朝堂之爭,當你想擁有自己能力之外的權力時,一定會有危險降臨。

復社完全是張溥憑借名望一手建立,翟哲能預感到,張溥一死,復社將淪為一盤散沙。一個松散的復社符合所有人的利益,除了復社自己。翟哲也不喜歡張溥,總用盛氣凌人的目光在看他,他雖然不在乎,但並不表示沒想法。盧象升也沒對他如此態度,一個什麼實事都沒干過的進士憑什麼這般眼高于頂。

除夕過去,也不是道路堵塞還是緹騎懶散,聖旨到達宜興比周延儒想象的要晚一些。

這些日子,宜興的周家莊園門檻都快要被踏破了,有的是消息靈通的人士,東林門生前來討價還價求官者不計其數。

在江南的冬雪融化殆盡的時候,周延儒踏上北上的船只。與此同時,一個重磅消息傳到江南,李自成攻破洛陽,楊嗣昌的剿賊計劃完全失敗,且遭左良玉侮辱,自殺身亡。

翟哲準備好豬牛羊三牲,提著一瓶老酒,隨盧象同前往盧象升墓前拜祭。直到如今,朝廷對盧象升的謚號還沒有封下來,盧公夫人已經向朝廷請過兩次了,一直無下文。都說宰相肚中能撐船,大明用只有這麼大氣量的兵部尚書,結果已不言而喻。

盧象同在墓前又痛哭了一陣,引得盧象觀和盧象晉兩兄弟也垂淚不已。

「此番周閣老赴京,盧公的封謚也該有結果了!」翟哲把一壺酒灑在盧象升的墓碑上。他能率部立足江南,盧家功不可沒。他對得住盧公,也從中得到了回報。

雪消融後,草得滋潤。一個月不到,江南各地淺草抽綠,京城緹騎飛馳江南,安慶巡撫史可法升任運河漕運總督,這是周延儒給東林黨喂下的第一顆蜜棗。

江南士子振奮,各處均有慶賀。

幾社陳子龍、徐孚遠、夏允彝幾人同來西湖踏春,恰逢許都在杭州與翟哲議事。許都曾在嘉興求學,與松江幾社的陳子龍、徐孚遠和何剛等人交好,因此邀請翟哲同往。

翟哲本不想去,無奈許都說了不少陳子龍等人的好話,苦口婆心的勸了半天,無奈從之。

氣候溫暖,翟哲習武體健,又在塞北之地久居,只穿上一件薄布衫前行,引得幾人咂舌贊嘆。有了翟哲這個武官陪著,許都才不覺得尷尬。其他幾人都是有名的才子,精通詩文,每每要吟詩作對,以助游興。從前只有許都一人干瞪眼,現在有翟哲在陪他。

陳子龍三十余歲,一張圓臉,幾縷稀疏的胡須,穿一身青色布衫,氣息內斂,與翟哲平日見過的幾個富家公子有所不同。♀徐孚遠听了許都對翟哲的介紹後,一直跟在他身側問軍中之事,說個不停,讓翟哲不甚其煩。

「清虜凶惡嗎?為何大明官兵對清虜難得一勝?」

「流賊只是些吃不飽飯的百姓,朝廷當以賑代剿,再以奇兵襲之,怎會不勝。」

徐孚遠說的翟哲一驚一乍,很少有江南的文士對兵事感興趣。

「闇公,你就少說幾句吧,翟將軍是戰場上下來的,你可是班門弄斧了。」陳子龍說笑。

徐孚遠感慨︰「大帳點兵,奔襲千里,如盧公那般才是我畢生的夢想!」

翟哲先是一愣神,再看看徐孚遠那細胳膊細腿,再不願接話。只是個紙上談兵的文人而已!

幾人一路走一路閑聊,西湖邊柳樹上泛出星星點點鵝黃色的女敕芽,現在踏春還有點早,沒到花草最旺盛的時候。翟哲很少說話,但偶爾開口必然能讓其他幾人側耳細听,他在塞北征戰十年,大江南北都闖蕩過,見多識廣,半天功夫讓幾社幾人初始的輕慢之心褪去。

陳子龍感慨︰「如今天下大亂,如翟將軍這般勇將,只能在此地蹉跎度日,實乃朝廷不幸。」

翟哲笑著回應,「如今天下大亂,如陳兄這般大才,只能隱居家中,也是大明的不幸。」

陳子龍和夏允彝早在崇禎十年就中了進士,陳子龍本被選為廣東惠州府司理,因繼母喪不赴任,之後一直留在家中治學,拒絕為官。

「如今天下,空談者多,實事者少,俗儒厚古而非今,擷華而舍實,我在家中靜心輯成幾本有用的書,卻比外出為官要實在的多。如徐閣老的《農政全書》,學究天人,以實用為主,富國化民為本,若能廣而傳之,豈不是比為官一任要有益許多。」

陳子龍的這番話令翟哲大為側目。江南諸生,虛華者多,務實者少,他極少見到心甘情願踏踏實實做學問的人,而且還是經世致用之學。

「臥子君大才,若書有成,能否借我一觀。」翟哲彎腰行了一禮。

「當然可以,我編的那些書,能多一人知道,功夫才不算白費!」陳子龍還了一禮,臉掛淺笑。

翟哲並不待見東林黨,但這個世界終究是讀書人的,東林黨內不是鐵板一塊,也有像盧象升那樣的能官。翟哲現在還沒聲望招攬有名望的士子,能交幾個這樣的朋友大有裨益。幾社的幾個士子,在江南的名聲還算不錯,像陳子龍這樣不願當官,只願治學的士子,更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

這一趟西湖之行倒是不虛。

與此同時,江南各地都有士子慶祝。從崇禎即位以來,坐在首輔位子上的溫體仁和周延儒一直不待見東林黨。此次周延儒借助復社的力量重登上首輔之位,花大筆銀子賄賂朝中閹人,被張溥抓住了把柄,一上台便有新氣象。

從周延儒離開江南後,張溥連夜在家撰寫各種治國之策,準備呈上朝廷,讓周延儒實施。他卻忘了,究竟何人才是坐在首輔位子上的人,他懷揣這麼大的秘密,竟然記不起來懷璧自罪這句話。

史可法上任漕運總督,竟然先來太倉感謝張溥,這把張溥的聲望推到頂點。

一時間張家門庭若市,讓他想清靜也難。雖然不能親自坐在那個位置上,但成為江南士子的中心,相當于成為隱居在民間的大明首輔,張溥心中的暢快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他在東林黨最低潮的時候組建復社,不正是為了此刻嗎?

三月初,吳昌時回家鄉省親。因為前任首輔溫體仁的壓制,復社在朝為官的人不多,吳昌時又是參與大事的當事人之一。張溥離開太倉老家前往南京與吳昌時會晤。一個漕運總督遠不能滿足他的****,復社士子眾多,就怕大明的官位不夠分配。

商盟的商號中季弘已經等了很久了。

張溥每日訪客不斷,一直留在太倉老家,極少出門,讓他無可奈何。

太倉往南京,原本一路馬車很方便,偏偏春雨連綿,河水泛濫,道路泥濘。張溥三月十日到了南京,與吳昌時密議兩日後踏上回鄉的道路。

江南的梅雨季節,沒有一個月是停不下來。滴滴答答的雨點像半夜耳邊喃喃的怪獸,讓人心煩意亂,又無可奈何。潮濕的氣息讓張溥的頭發上浸出一層稀薄的水珠。

張溥打著一把油紙傘,穿著粗布衣衫,想到此事此境,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很有意境的稱呼——「布衣宰相」,頃刻間連腳下的泥濘的道路好像也不那麼難行了。

吳昌時回京後會把他的建議帶給周延儒,還有幾鎮巡撫需要安排,江北那些歉收的省份田稅該免了。他相信只要他那些策略能實施下去,大明的頹敗的勢頭會慢慢反轉。

走到無錫地界時,他隱隱感覺胸口有些疼痛,但沒有想太多。太湖水泛濫,運河的水流很洶涌,渡口處擺渡的客船不多。

看著眼前白花花的河水,張溥有些頭暈,一個船夫冒雨老過來招呼︰「過河嗎?」

「過河!」張溥答應一聲,領兩個僕從快步上船,就想先找個地方坐下來。

客船很大,那船夫多要了二十個銅錢,張溥很爽快。片刻之後客船搖搖晃晃到了河中,突然一個大浪打過來,船頭的艄公大喊︰「漏水了!」

兩個僕從跑出船艙,見船頭位置一個巨大的窟窿,水如泉涌。

「漏水了!」艄公帶著哭音,霧氣蒙蒙的河面見不到一只船。

張溥搖搖晃晃走到船頭,船只猛一搖晃,他心口劇痛,腳下一個打滑,落入水中。兩個僕從奮不顧身撲向河面,只見翻滾的浪花,不見張溥的人影。

洶涌的運河水直通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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