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天眷顧了草原人,卻拋棄了漢人。
與漠南草原群山相隔,山西、大同等地今年的旱災尤勝往年。
崇禎四年,曹文昭從陝西追擊至山西,終于在陽高縣擊殺了流民軍頭目王嘉胤,但民變之火已然燎原。王嘉胤麾下的強兵猛將高迎祥、老回回、張獻忠等部流動各處,燒殺搶掠,收集饑民。
宣大總督張宗衡駐守在太原府內,眉頭彎曲的像垂死的蚯蚓。自從他上任以來,陝西的民變軍就一直盤桓在山西的南部,讓他一刻也不得安心。洪承疇在陝西的剿匪十分得力,但是這對山西可不是一個好消息,現在絕大部分流賊都已經涌入了山西,可憐山西無悍兵強將,只能死守堅城。他已向朝廷發出求援急報,听說朝廷將再抽調關寧鐵騎艾能奇等部入山西平賊。
一支騎兵由殺胡口往南行走兩天穿越太原府,進入無人管的混亂地帶,耿光帶了七八個熟悉山西道路的向導在內引路。
若不是翟哲親眼所見,他絕對想不到朗朗乾坤下,《大明律》的控制之內,竟然有如此恐怖之地,沿途所見讓他仿佛置身鬼蜮。七月的天氣炎熱,他只感到寒冷,從心底深處發出的寒冷。
進入的第一座村落,還在村口就聞到惡臭撲鼻,村子里橫七豎八的尸體,烈日下皆成腐肉,耿光陪同翟哲入村,尸首多數是老人和兒童。
四野沉寂,這是一片沒有生機的土地,路邊隨處可見瘦骨嶙峋的尸體。
八十多騎一直往南,他們在尋找合作同伴。
「這里有大隊人馬剛剛離去!」精通追蹤的斥候探尋到路上的蹤跡。
「過去看看!」
耿光走在最前,腰刀持在左手,往村寨里內而去。
這座山寨依山而建,四周扎有簡單的柵欄牆,眾人依次從大門而入。
「啊!」耿光進了寨門口,指向正對的曬谷場。
兩百多顆人頭排列整齊在當中,鮮血尚未凝固,曬谷場的左邊是堆積的尸體。
翟哲輕輕閉上雙眼,即使在塞外他也沒見過如此慘狀。
「有字!」耿光小聲提醒。
翟哲睜目走過去,排列首級的右側用鮮血寫了三排字。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善報予天。殺殺殺殺殺殺殺!」
翟哲小聲默念,其中的戾氣撲面而來。
山西亂了。流民掠過的土地,和遭遇了蝗災差不了多少,女人均被擄掠而走,青壯男子腳步迅速的還能夠逃入縣城,大多要麼被殺死要麼被挾裹。
饑餓讓很多人都瘋狂了,但是人一旦瘋狂後就再難恢復到過去,有些人剛開始只是為了活下去才去燒殺搶掠,但很快有人把這些當成習慣。那雙曾經緊握鋤頭的手現在拿起了刀,砍在過去和他一樣的人的身上。妻女被餓死,他們就搶來別人的妻女。替天行道,那只是個幻想,能夠管束住自己的屬下的也就那麼寥寥數人,更多的人都在瘋狂中迷失了本性,有些人帶頭吃起了人肉,把女人和孩子當成了行軍的軍糧。
二十年來,翟哲錦衣玉食,就算在草原經歷了殘酷,也比不上眼前的景象對他的沖擊。
這是怎麼了?三句猩紅的詩句深嵌入腦海,他第一次對自己所做產生了懷疑。
「流賊走的沒多久!」斥候檢查完血跡,小聲稟告。
騎兵在村內四處搜尋,片刻之後有人大叫︰「這里還有活人!」
翟哲走過去,見士卒正在一個井口喊叫。
抬頭往下,翟哲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趴在水井旁的石壁行。兩人目光相接,少年的眼神中並沒有預想中的恐懼,讓他產生了一中似從相識的感覺。
「將他拉上來!」
親兵月兌下將衣服纏繞成粗繩拋下,少年雙手握緊被拉出井面。
被圍在一群凶神惡煞當中,少年垂下頭死盯自己的腳尖。
翟哲拿了兩件衣服將少年的腦袋罩的嚴嚴實實,牽著他的小手在前,率眾人離開了村寨。
離村落老遠,翟哲才將罩在少年頭上的衣服取下,將他放在自己身前的馬背上,繼續往南。
一路上沒有人再說話,斥候仔細搜索路上的蹤跡。八十多騎均是草原良馬,穿插在山西南部的山林中。
「就在這座山上了!」斥候指向通往山頂的道路,他們終于追蹤到這伙流賊的老巢
翟哲縱馬上前,密林中突然竄出二三十個嘍攔住道路,大喝︰「來的是哪個當家的人馬?」
「你們是那個當家?」
小嘍們相互對視了幾眼,說︰「這里是八大王的寨子,你不知道嗎?」
「八大王,張獻忠!」耿光在身後小聲提醒。
「你們知道高迎祥的駐扎在哪嗎?」
「你們是誰?」小嘍眼看形勢不對,大聲喝罵。
「我們是高迎祥的朋友,特地來投奔他的!」
小嘍用羨慕的眼神瞄向翟哲身後的健壯的草原馬,說︰「盟主剛剛攻破了蒲縣,你要找他再往南就是了!」
「盟主?高迎祥成了流賊的盟主了!」翟哲又多了幾成把握,翻身跨上大黑馬,在向導的指引下往蒲縣方向而去。
八十多騎兵一路往南,遇見的流民軍逐漸增多,但並沒有人攔住他們盤問,這里現在無人管轄,他們這一群人的打扮也確實和流賊精銳騎兵相差不大。
離蒲縣三十里外,行走在官道上騎兵才被人擋住,高迎祥不愧為流民軍的盟主,統御部下不是一般的流寇可比。
大黑馬打了個旋降,翟哲大喊︰「我們是高盟主河曲舊人,特來拜見!」
「叫什麼名字?」高迎祥的部下囂張慣了,只是見到眼前幾十匹駿馬騎士才稍有收斂。
「草原賣馬人!」
「草原賣馬人?」小嘍重復了一句。
「你速去通報,高盟主會親自來迎接我的!」翟哲理直氣壯。對有些看門狗,你越給他好臉色,事情越難辦。
「你們等著,我就去通報!」嘍頭目一路小跑離去。
季弘安排騎兵下馬警戒休憩,翟哲將大黑馬的韁繩交到少年手中,問︰「你叫什麼名字?」
「逢勤!」
「害怕嗎?」
逢勤搖搖頭,不再說話,目光鎖定在大黑馬的鼻子上。
「不害怕就好!」翟哲輕撫他的髒兮兮的小腦袋。他不讓逢勤看見村寨中的慘景,就是不想在他心中留下陰影。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翟哲等得都有些焦躁了,听見官道南邊鐵蹄隆隆,一列大隊騎兵趕過來,為首一人滿臉絡腮胡子,身穿無袖馬褂,雙臂肌肉虯張,戰馬右側掛了一張大弓。
翟哲眯眼遠眺,高迎祥果然親自來了,想到去年他在河曲對戰馬的渴求,就知道他一定不會錯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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