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听便樂了。
他到底也是年輕人,見寧娘這般緊張,倒起了幾分捉弄她的心思︰「我還不曾問什麼,你便這般不願意了?你可知我要問你什麼?」
寧娘不敢與他直視,只能把頭微微低下,壓著聲音道︰「皇上來尋民女,自然不會談什麼家國大事,民女不懂那些。想來想去,如今能談的也只有那事兒了。」
「哦,那事兒?到底是哪樁事情,你且說來我听听。」
他一口一個「我」地自稱著,倒令寧娘有些忘了他的尊貴身份。他又不停追問著同一個問題,顯然是非要逼她說出口了。這舉動實在有些孩子氣,寧娘倒覺得他不像個九五至尊,更像個玩心大起的世家子弟。
眼見著對方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寧娘心一橫脖子一梗,索性直接道︰「皇上要說的,自然是入宮之事了。」
「既知是入宮,便也應該知道這是天大的福氣,你如何會不願意?」
「民女福薄,享不了這份福氣,故從未存有如此非份之想。」
「哈哈哈哈。」小皇帝突然大笑了起來,笑得極其暢快。他拿手中的折扇指著寧娘,不住地搖頭笑道,「有趣有趣,真是有趣。此話真該讓易仁好好听听。他相中的究竟是怎樣的姑娘。我還是頭一回見人說自己福薄,只是不願入宮的。你倒說說你福薄在何處?好歹也是陸大人的親女,你若福薄那這天下該有多少女子是有福氣的了?」
小皇帝一面說一面往旁邊的石凳上一坐,微微抬頭凝視著寧娘。他這目光帶了幾分審視的味道,不像是男人看女人的神情,倒更像是天子在窺探臣民的心思。寧娘被他這麼看了幾眼,沒來由的便緊張起來。
她正琢磨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便听皇帝又補了一句︰「如實說。我好好听听,若說的不好,這一回便由不得你了。」
寧娘心頭一緊,听皇帝這意思是在考問自己了。若這個問題答得不合他的心意,說不定他還真要招自己入宮了。想到這里寧娘不由冷汗直冒,原本想好的措辭一下子全都說不出口了。她大腦飛速地轉著,想著要怎麼應付皇帝才是正理,想了半天覺得怎麼編似乎都不合適,便索性咬咬牙實話實說了。
「回皇上,民女沒有母親。」
「哦?我記得陸大人是有夫人的,你也是嫡出的女兒,怎麼會?」
「民女母親三年前已過世。」
「哦,這麼說來,現在這一位陸夫人,是陸大人後娶的繼室?」
寧娘真心覺得小皇帝這嘴臉實在可惡。她不信以他這樣的九五之尊,會不知道陸家的情況。他明明什麼都知道,卻非要逼自己說出口,實在是令人生氣。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寧娘也沒法子,只能繼續說道︰「民女的生母十幾年前已與父親和離出府,三年前病逝于家中。民女自小長在陸家,生母雖在卻不能團圓,可見福氣實在太薄。如今母親離世,民女再無緣得其疼惜,福薄至此皇上以為如何?」
她說到最後語氣里已帶上幾分怨氣,皇帝一听就听出來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把眼前這小姑娘給逼急了,倒生出了幾分愧疚之心。人家好歹在關鍵時刻幫過自己一回,他今天來其實也是來還人情的,沒的讓人牽扯出這麼多傷心事,實在不是明君所為。
想到此處他不由放軟了語調︰「你說得不錯,是我不該挑起你的傷心事。」
「不不,這全是民女的錯。」
「哦,你錯在哪里?」
寧娘被問得語塞。她確實沒錯兒啊,說到底錯的就是皇帝,可他是皇帝啊,再大的錯也不可能攤他身上,只能自己抗了。
皇帝看她想說又說出來的樣子,心情不由大好,撫掌拍了幾下︰「你這樣子著實有趣,難怪易仁喜歡。只是我倒有些誤會了。先前見他垂頭喪氣那樣兒,想來是在某人處踫了釘子。我便琢磨著某人或許不願入府,想著要進宮享榮華富貴。如今听你的意思,倒是對入宮也無興趣,那你倒說說,你既不入府也不入宮,將來想尋個什麼樣的夫君?」
寧娘突然很想兩眼一閉昏過去算了。這個小皇帝怎麼跟史書里見著的不太一樣。皇帝嘛,不都得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經的模樣嗎?說一句話都得打三個彎,明示暗示無數遍,話里頭藏著無數的深意,讓一眾臣民猜破腦袋才是。怎麼她眼前這個完全不一樣?非但不喜歡拐彎抹腳,還相當直白,問出的問題簡直令人無法招架。
有那麼一瞬間,寧娘其實很想同他說︰皇上啊,您年紀雖小,也該懂點人情事故吧。哪有這麼當著一個大姑娘的面問她想嫁什麼夫君的,這到底要人怎麼回答?
皇帝似乎听到了她內心的糾結,又笑著開口道︰「怎麼,覺得這問題不大好回答?還是覺得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回答?姑娘家都這樣,明明心里對夫君都想了千百遍了,旁人一問起來還得是一副扭捏的樣子。我還當你與她們總有些不同的。」
「民女只是普通人。」
皇帝眼楮一眯,上下打量寧娘︰「你若真是個普通人,又如何會放過眼前這般好的兩個機會?你既不願說我便來猜猜。誠親王府如此顯赫的人家你不願進,後宮錦繡之地你也不感興趣。看樣子你是打算嫁個山野村夫,一輩子砍柴紡布過日子了。」
「噗!」寧娘一時沒忍住,掩嘴輕笑了出來。這皇帝說話雖直白,性子倒也討人喜歡,不似那種拿腔拿調的半大老頭。她想了想回道︰「民女雖無才,倒也不怎麼吃得了苦。山里村夫自是不行的,尋戶普通人家便足已了。」
「既要家境尚可,又要遠離紛爭,你想尋的就是那種人家,我說的對與不對?」
寧娘趁機朝皇帝拜了一拜︰「皇上英明。」
「先別忙著給我戴高帽,這種帽子旁人比你戴得高明得多,也不差你這一頂。」
寧娘忍著笑站在那里,心里提著的那口氣漸漸松了下來。沒想到跟皇帝說話也挺有意思的,听他剛才的口氣,顯然是準備放過自己了。只是寧娘剛松月兌沒多久,就又被問了個棘手的問題。
「我問你,你為何看不上楚家老四?那小子究竟哪里不好,你當真不中意他嗎?」
作為一個現代人,寧娘是不介意被問這種問題的。但她現在頂著陸寧娘的身份活在古代呢,多少得裝得嬌羞一些,臉雖紅不起來,兩只手卻不停地擰著身前的一小撮衣襟,輕聲細語道︰「民女方才說了,生來福薄,實在享不了這份福氣,還請皇上放過民女吧。」
「唉……」小皇帝輕輕嘆了口氣,裝出一副老成樣來,「我原本還打算來做個月老,替易仁把這根線給牽了。沒成想你竟是連我的話也不肯听,這樣的性子實在少見,怪道易仁會中意你了。原本以我和他的關系,我便做主替他賜個婚也無妨。只是你多少有恩于我,我倒也不好逼你太甚了。你們兩人的事情還是由你們自己處理吧,我也管不了了。不過你這性子倒挺有趣,不入宮甚是可惜了。往後在宮里要尋個像你這般有意思的人說說話兒,倒也著實挺難。你家姐妹之中可有像你這樣的人?」
「民女才疏學淺粗陋無知,皇上必然是瞧不上眼的。如今不過是一時看著新鮮罷了。民女家中姐妹個個皆比我強,尤其是我伯父家的大姐,慧質蘭心善解人意,他日若是皇上……」
「你這是在向我舉薦他人嗎?」
寧娘倒也不怕他著惱,微微一笑鎮定道︰「皇上既有心抬舉陸家女兒,自是應該挑個最中意的才是。」
皇帝一听這話,竟兀自鼓起掌來,嘴里猶自說道︰「我現下有些明白易仁為何會鐘情于你了。同你說話不怎麼費腦子,你性子直爽,想到什麼便說了,偶爾想著要矜持一些,到最後總也裝不成個樣子。」
這話听著有些別扭,像是在夸她又像是在諷刺她。不過寧娘心境開闊,就自動把這話全都是夸獎的了。她還特意向皇帝行了個禮︰「謝皇上夸獎。」
「你看,這下又裝上了。先別忙著行禮,我倒問你,你家大姐這般好,她叫個什麼名兒?」
寧娘心砰砰直跳,暗道自己真是運氣極好。踫上這麼個說話同樣隨性的小皇帝,還愛拿架子。知道她有心推薦大姐入宮,竟還真向她打听起名諱來了。他這般問寧娘就知道,大姐這回真是有戲了。
于是她也不再裝羞澀,認真回道︰「回皇上,民女大姐閨名一個琴字,乃是琴棋書畫之琴字。右邊眉心處有一顆小痣。」
寧娘覺得,自己就只差沒當場讓人捧來筆墨紙硯,給皇帝畫一幅大姐的畫象了。說到這般地步了,此事必是板上釘釘,再不會出差錯了。寧娘只覺這一趟來親王府,真是來對了。
她話音落下後,皇帝似乎略沉思了片刻,抬頭時卻是話鋒一轉,沒接她的話茬,只輕聲問道︰「你剛才打秋鄉院出來,郡主如今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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