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乃女乃一直希望能早點抱孫子,大伯結婚早,在我出世前,他生了個女兒,但很快就離了婚,他再找個媳婦又是生個女兒,結果又離了。到我來到人間時,我女乃女乃欣喜若狂,她守寡幾十年終于盼來了第三代我這個大孫兒。她後來對我說,有了我,她喜得幾天沒睡著覺。爹女乃痛的是長孫子,父母愛的是落兜兒。這是我們當地的一句老話,老話就是說了很多代人流傳下來的話語,很管用的話。差不多是成語了。我是龍家的長孫子也就是大孫子,所以女乃女乃就特別的疼愛我,因而就有了她條谷走幾十里路去賣,再給我買銀手鐲的事。
女乃女乃只要我在她的身邊,她時時刻刻無微不至地呵護著我。記得有一年冬天非常的冷,大雪都凍成了一塊塊的厚冰,蓋在地上多少天都化不了。家里燒起了一個很特別的火盆,是用幾塊轉在堂屋中間圍城一個方形,中間燒一個大樹 子,家人一天到晚圍在四周烤火取暖。連燒水煮飯也是在這火盆中完成的。有時還將一個大鐵壺放在旁邊燒水。我很怕冷,早上起來女乃女乃給我穿衣服時,就將我抱到火盆邊坐著,大團的火往上竄,我感到很暖和,便坐在女乃女乃的懷里不停地拱動,竟從女乃女乃的懷里落到了火盆里。立刻燒了個大水泡。我痛得直哭。大聲嚷。母親從房里跑出來,說,你痛廟生這痛法子,硬要抱到火盆邊穿衣服,將痛得好哇!把廟生的燙起了泡,看怎麼樣診好?
我女乃女乃只好默默忍受這母親的不理解和責難,她去請醫生給我治傷,又用一些土辦法給我治療,晚上我痛得只哭,整夜睡不這覺,女乃女乃就抱著我,整晚上不停地走動,輕輕地拍我,讓我減輕疼痛,而她卻整夜不能合眼,她也沒有點怨言。十幾個日夜過去了。我上的水泡漸漸好了,可女乃女乃為我累倒了。這真虧得我女乃女乃啊……
我記得還有一次,在我四歲多的時候,當時農村的衛生條件非常的差,蛔蟲病在我們這樣的小孩中很流行。我就得了很嚴重的蛔蟲病。屙大便一次就拉出幾條蛔蟲來。
這蛔蟲長長的,白白的,在大便中鑽出來,還在地上不斷地蠕動。我母親很害怕蛔蟲,她一看到我屙蛔蟲,就站得遠遠的。每次我的大便都是女乃女乃掃得干干淨淨的。有一次,我肚子不舒服,大概也是蛔蟲在作怪,我就大口地嘔吐,一些蛔蟲就從我的口里跑了出來,像面條一樣掛在我的嘴邊。還有幾條蛔蟲從我的鼻子里鑽了出來,我就像大象長了象牙樣的。我大口地吐出污穢物,也吐出很多大大小小的蛔蟲。我母親嚇著了,就跑回了娘家去住幾天。而我女乃女乃一一給我揩干淨。又將我吐的蛔蟲一塊兒掃走。又給我洗臉,重新喂東西我吃。還化了一大碗紅糖水給我喝。她又到處打听治蛔蟲的藥方。後來听說鎮上有一種「寶塔糖」的藥物治小孩的蛔蟲毛病很有效。這藥是做成小寶塔形的,下面大上邊是尖尖的。像個小寶塔樣的屙,吃起來是甜的。專門診兒童的蛔蟲病。女乃女乃就頂著大太陽上小鎮買回了許多寶塔糖。給我吃。這藥很起作用,我吃了幾回,就拉出不少的扭扭蠕蠕的蛔蟲來。後來我肚子里的蛔蟲全部被這「寶塔糖」給趕了出來,我的蛔蟲病也就徹底給治好了。
後來我听說,在我快五歲的時候,一次從礦上回到家里小住幾天。我們家門口不遠處有一口水塘,很深的。里面還有很多的魚。還有很好看的綠綠的荷葉。一天早晨,我一個人跑出來玩,看到有一朵紅紅的荷花開了,很好看的,我就想摘那朵蓮花。就直接往水塘里走下去。當時人很小,腦子里根本就沒有塘水深會淹死人的概念,就一直向水塘中間走去。我當時感到水離我越來越近,很好玩的。水一會兒就到了我下巴。可我還在走。慢慢地,黃綠綠的水淹過了我的下巴、鼻子、頭發。最後,我完全沉入了水塘里。睜開眼,我看到到處是黃綠綠的水,我又往外吐氣,感到胸口很悶人的。立刻我又感到有人在扯我的頭發。我又很快浮上水面。重新見到了天日。我被水淹得有些迷糊了,只見一個工人模樣的人在拉我,又將我抱上岸,還說,我正下班從這水塘邊經過,看到有個細伢掉到水塘去了,就連忙跑過來……這個工人就是我們村子旁邊那個工廠的。他對跑出來找我的女乃女乃說這事情的經過。
我女乃女乃見我淹成這個樣子,很傷心地哭起來,說,你這個調皮鬼,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你的人了,你還是跑到這里來了,找死啊!謝謝你啊,這個好同志!到我家把濕衣服換下來烘干。那個工人說,不了。這是我應該做的。他說著就走了。
女乃女乃將我抱回家。又燒了一大鍋熱水,給我洗澡。可能是我泡了冷水的緣故,我忽然發起高燒來。把蓋著的兩床厚厚的棉被也給掀翻了。女乃女乃又忙著移動那雙小腳走了五六里路,到鄉衛生所給我請來醫生,給我看病又是開藥,打針。
你看看啊,我女乃女乃就是披著衣服坐在床頭守了我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又背著我。一步一挪地來到鄉衛生所,送我來打針。
在我童年依依稀稀,模模糊糊的斷斷續續的不完整的記憶中和回憶里,還有母親、女乃女乃有時很零碎時而又是嘮嘮叨叨的講敘中,我從很多的側面知道了女乃女乃對我的疼愛和呵護,這可不是一般的疼愛啊,這是第一代人對第三代人的愛心奉獻和無私的關懷。我覺得女乃女乃就像是守護我的一位天使,有了她百般驚心呵護,使我度過了一次又一次意想不到的災難,有了她的疼愛,使我一回又一回減輕了那病疾纏身的難忍痛苦。女乃女乃是我最親最親的人,我感到我那不可能再現的童年時光里,女乃女乃扮演了這麼一位使我一想起來就高興就懷念的角色,而且這種懷念是一百年的,是永遠的,我仍坐在踏板前,久久地凝視這女乃女乃,她就像一位慈祥的菩薩樣,靠坐在床頭,很仁慈地微笑著。她的氣色似乎比昨天要好了一些。她忽然問我︰「廟生,今天你怎麼這麼長的時間坐在踏板前,看著我。不認得我了?」
「認得,認得!女乃女乃!」我嘻嘻地笑著說,「女乃,我在想那個從前小時候得一些往事,你真疼愛我哇……」
「咳……家里窮了,沒得什麼拿出來痛你!你也是命賤得很,幾次得病還有一回差點淹死了,你也活過來了,你也是命大女乃女乃笑著說,「你這幾年就像紅菜薹子一樣,幾下就長高了不少。再過幾年,你就可以娶媳婦了,我說不定還能看到第四代人啊。「她像喝了酒樣的,說到這里,滿臉的紅的光彩,直笑。
我娶媳婦,那要當到什麼時候啊!我自己也好笑。我才八歲多一點啊,女乃女乃當時是很高興隨意說的一句話,哪曉得,在將近二十年後,我結婚了,第二年還真生了個兒子。當我抱回家送到女乃女乃面前時,女乃女乃已經八十好幾歲了,她還模著我兒子的小小臉龐笑,我這不是做夢吧。我還真得看到了我孫兒廟生生的兒子,這真是看到了我家的第四代人啊!
女乃女乃這時從一個空罐頭瓶子里模出一塊冰糖來,給我說︰「拿去吃,蠻甜的
大妹英子這時跑了進來,她正好看到女乃女乃給冰糖我吃,就說︰「女乃女乃,我也要吃冰糖……」
「好,也給你一塊。真是老鼠越吃越尖嘴,冬瓜不澆自然肥啊女乃女乃用一個指頭點著大妹說,「你哥哥沒吃什麼比你長的好,可是你卻長的這樣的瘦
「我不會吃,吃不贏哥哥大妹接過冰糖,斜了我一眼,說。
女乃女乃笑得更燦爛了︰「我看你比你哥還會吃一些,冰糖到你嘴里就像吃蠶豆一樣,咬得蹦蹦的響,你這細伢牙齒好……像我就不行了,一塊細冰糖在嘴里半天還化不了
「你沒得牙齒吃啊大妹說著,嚼著病糖跑到堂屋也就是客廳去了。我也跟著走了出來。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放在一個大窗戶下的那架老紡車。大竹圓輪上還沾了少許的花絮,像層白霜罩在上面。我感到那是一層歲月的滄桑。那是一個歷史的縮影。女乃女乃三四歲就學著紡線,直到現在六十多歲了還在紡線,誰又知道這架老得掉了牙的紡車,到底紡出了多少斤棉線,听大伯說,女乃女乃病倒的時候,就是昏迷在這架紡車旁邊的。可憐的女乃女乃啊,勤勞的女乃女乃啊,又是多麼令人肅然起敬的女乃女乃啊!她像一只春蠶一樣,日夜不停地就像吐絲一樣把一根根棉花條變成了細細的棉線,又將它們換成棉布,拱大伯家和自己的穿衣和家用。女乃女乃昨夜還說過,要給一匹棉布我們。母親說,一匹棉布差不多可以給我們全家每人做一件衣服了。其實我們一家人離女乃女乃幾百里路,可他老人家也是把我們的冷暖掛在心頭啊。
我走進紡車旁,試著搖動那已經被女乃女乃的手常年模得發光的轉輪手柄,那個大大的竹圓輪一下就呼呼地轉動了起來,帶著前邊那根纏棉線的鐵絲也跟著轉動,發出一陣「支呀支呀」的響聲。
女乃女乃大概在房里听到了。她很微弱地說︰「廟生,我的好乖乖,你莫亂動,把我的紡車搞壞了。我病好了紡不成線了。快莫動……好乖!」我連忙松開手柄,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錯事一樣,幾步跑到了門外。
「黑皮」過來了,還有「憨子」也跟在後面。「黑皮」跳著喊︰「廟生,你回了?我听我父說你回家來了,昨天我放牛沒過來玩,今天剛把豬草割回家,就來和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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