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去了陳家,沒找到陳蛋,只是跟張蓮花不咸不淡地閑聊幾句。黑鐵本來想把這事告訴張蓮花,又怕張蓮花承受不住,鬧得不可開交,影響了陳蛋的決策。所以,黑鐵雖然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但並不傻。
張蓮花見黑鐵憂心忡忡,以為家里出了什麼事,或者是沒糧食開鍋,心里多少還有幾分抵觸,也不願意多問,任由他離開。要是她知道黑鐵手中握著如此重大的秘密,肯定會把他當大爺一樣供奉起來。只可惜,等她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陳蛋從家里出來後,心中也做了個決定,就是跟李阿虎做個了斷,看他要什麼就一口氣給他,省得三天兩頭來鬧騰。最多就是要點田地嘛,還還能有什麼大出息?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陳蛋對李阿虎的認識還是不夠,把他想成一個謙謙君子了。李阿虎是一個無賴。無賴就是不講道理的人。他的樂趣就在于三天兩頭來鬧一鬧,不鬧心里就不爽,怎麼可能給個什麼干脆的了斷。
當然,陳蛋也做了一個最壞最壞的打算。如果李阿虎把城里的事都散布出去了,就這樣按最壞的路去走。最壞的路呵,最壞的路,能邁得出那一步嗎?
邊走邊想,沒多久就到了李阿虎看守的墓地,卻沒見到李阿虎的人。陳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李阿虎負責看守墓地,應該天天都在墓地,這幾天除了能跑到家里去鬧騰,還能去哪里?
陳蛋坐在李阿虎的茅草屋門口等了一陣,還是不見人,心中不祥的預感更加濃烈,一顆心被壓得慌亂緊張,所有的事情都毫無頭緒,像一團亂麻,越牽扯越糾結。
又坐了一陣,仍舊不見李阿虎,陳蛋失去了耐心,站起身用力跺了跺腳,長長嘆了一口氣,漫無目的四處瞎逛。身後突然有人喊︰「阿蛋兄弟
陳蛋回頭一看,是黑鐵。自從交代完蘭軒的事情後,陳蛋很少再單獨與黑鐵見面。心中的愧疚和尷尬揮之不去,見了面也不知道說些什麼,還不如干脆不見。不見就能不想,不想就能不怨。
黑鐵幾個大步趕上陳蛋,想要說話,又吞了回去,眼神哀怨糾結,像個受了傷害的小男孩。
陳蛋沒有正眼看黑鐵,淡淡問了一句︰「有事?」
黑鐵吐了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低聲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如果你相信我,就到我家去吧
陳蛋心里一沉,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不然黑鐵不會這樣說話,匆匆忙忙點了頭,跟著黑鐵回家。
一進家門,黑鐵把陳蛋讓進去,反手把門關緊。陳蛋心髒亂跳,知道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一時也料不準是什麼事。如果是跟蘭軒的事情敗露,黑鐵不應該是這樣的反應,而應該要死要活,窮追猛打。那會是什麼事?
黑鐵搬了椅子,讓陳蛋坐定,從懷里掏出那張血書遞給陳蛋。陳蛋不識字,但知道那是血書,本能問道︰「誰的血書?」
黑鐵哽咽道︰「你不知道?」
陳蛋一頭霧水道︰「不知道。我不識字你也不是不知道啊
黑鐵顫抖道︰「是蘭軒的
陳蛋大吃一驚,強忍住心中畏懼,生硬道︰「怎麼可能?寫的什麼?」
黑鐵抬起頭,讓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硬不讓它流下來,深呼吸道︰「說對不起我,她被你騙了
陳蛋整個人徹底涼了,像掉進了萬丈深淵里的萬年冰窖,冰冷直刺左右心房,扼住心血管,堵住血液循環的道路。
黑鐵掃了一眼陳蛋的表情,一切就都擺在眼前了。要是沒影的事,按陳蛋的性格,早就暴跳如雷了。陳蛋沒說話,陳蛋顫抖,就說明事情的真的。事情是真的。天公啊,是真的啊。
黑鐵用力咬住嘴唇,顫抖道︰「那就是說,這事是真的?」
陳蛋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兩條腿抖得厲害,好像不是害怕,更像是一個人被活生生剝了皮,刺痛的顫抖,想說話,卻只能听見牙齒打架的聲音。
黑鐵自言自語,冷冷道︰「呵呵,那就是真的了。那就是真的了
陳蛋強按住顫抖,從牙齒縫了擠出幾個字︰「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不是的
黑鐵看著冷汗直冒的陳蛋,突然覺得有幾分愧疚。怎麼可以讓救命恩人受這樣的折磨?可是,恩人啊,你怎麼可以讓我受這樣的折磨?
陳蛋依舊挺不住顫抖,語言里帶著哭腔︰「黑,黑鐵,是我對不起你,是我,都是我
黑鐵不想看到陳蛋哭。在他心中,陳蛋是神。神怎麼可以哭?怎麼可以讓神哭?就算是讓自己哭千次萬次,也絕對不能讓神哭出半聲。
「我沒有怪你。我要是怪你,就不會把你請來了黑鐵終于松了口。
陳蛋卻無法放開自己。就像一個其丑無比的女人,天天帶著面具生活,突然有一天面具被人揭下。那樣的糾結,無關別人的評判,而是內心深處難以撫平的自責和創傷。
黑鐵顫抖道︰「蘭軒是你給我的,把她還給你也是應該的。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可是,你想要,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呢?我會還給你的,一定會的啊
陳蛋搖頭不說話,眼里心里滿滿都是蘭軒的模樣,揮之不去的是蘭軒跳入護城河時的眼神。是啊,該來的總是會來。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還能怎麼樣呢?還能逃避嗎?都說了吧,都說了吧。
陳蛋緩緩張開嘴巴,像是在跟黑鐵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蘭軒說,他對不起你。其實,是我對不起你。在我失意的時候,是蘭軒安慰我,陪我瘋狂,最後……」
陳蛋斷斷續續把跟蘭軒的事說了個明白。換做其他人,仍會懷疑故事的真實性,但是黑鐵不會。黑鐵非但不懷疑,還覺得是蘭軒害了陳蛋,給了他鴉片,讓他沉溺其中。
蘭軒有鴉片,黑鐵是知道的。一次,黑鐵半夜肚子痛得死去活來,蘭軒就拿出一小絲鴉片泡茶給黑鐵喝下,月復痛很快就好。可是蘭軒她,咳,糊涂啊,怎麼能把那東西弄給陳蛋去抽呢?這是會上癮的啊。
黑鐵猛拍腦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陳蛋只道是黑鐵記恨自己,又不敢直接發泄,拿過黑鐵的手掌,往自己臉上打。
黑鐵抽回手掌,狠狠打在自己臉上,跪在陳蛋面前,哭道︰「阿蛋兄弟啊,是我們家害苦了你啊。要是沒有蘭軒給你出這個餿主意,你也不用賣田賣地當乞丐。你一個堂堂的保長,怎麼可以去當乞丐?那樣受多大的委屈和苦難啊,不應該啊,不應該啊。都怪蘭軒,我在這里代她給你謝罪了啊說完,磕頭如搗蒜。
陳蛋拉起黑鐵,愧疚道︰「怪不得她,更怪不得你,只能怪我。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在苦難面前,我沒有意志,控制不好自己,才會弄到現在一蹶不振,牆倒眾人推,連個李阿虎都敢在我頭上拉屎拉尿
黑鐵警覺道︰「對,就是李阿虎來告訴我的。這血書也是李阿虎給我的。阿蛋兄弟啊,你可要小心啊。真不知道這個夭壽仔能干出什麼事情來
陳蛋仔仔細細看著血書,字跡工整,落筆有力,雖然看不懂上面寫的是什麼,但絕對能肯定那字不是李阿虎寫的。李阿虎學堂沒去幾日,自己的名字都寫不清楚,怎麼能寫出這樣蒼勁有力的字?陳蛋心中不祥的預感更濃,一時也理不清頭緒。
黑鐵關切道︰「阿蛋兄弟,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你盡管說。要不,我直接去把李阿虎教訓一頓,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找死
陳蛋嘆道︰「天賜啊,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恐怕就是你了。你,怎麼還能這樣對我?」
黑鐵道︰「阿蛋兄弟,你這輩子最不虧欠的人就是我陳天賜。當年,是你救了樂樂,還把蘭軒許配給我。前幾年,又是你把樂樂從戰場上活著帶回來。你對我們家的大恩大德,我就是做牛做馬做豬做狗幾輩子也還不上來。為了你,叫我去死都可以
陳蛋眼淚涌上眼眶,感動又愧疚,道︰「我不是人啊。你這樣對我,我卻,咳
黑鐵止住陳蛋的話,冷靜道︰「這個事情,恐怕還沒結束。看李阿虎那個樣子,好像胸有成竹,要弄出個什麼大動靜來
陳蛋心中也沒把握,嘆道︰「還能怎麼樣。事情做都做了,也被人發現了,只能任人宰割了。天賜啊,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欠你的,如果我還有時間,一定加倍還給你
黑鐵道︰「你要是把我當兄弟,就別說這樣的話。我要是沒把你當兄弟,今天也不會把你請到家里說這樣的事。什麼給不給還不還的,那都是狗屎一樣的話,不要再說
陳蛋拍了拍黑鐵的肩膀,像是得了一場大病的人,艱難站起身,一步一步慢吞吞走出門口。
門外,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讓紅龜峰山的山垵,像一盆狗血無緣無故潑在白雲之上。
陳蛋痴痴望著那片紅雲,長長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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