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台階上,謝謙之近乎貪婪的看著那個拾階而上的女子,十七年,關于這個女子的所有記憶幾乎在他的刻意遺忘下被歲月風化得不成模樣。可是有一天當那個少女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發覺原來一切都只是被暫時封存,靖安,這個名字並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而是越發鮮明的烙印進他心底。
她在楚顏的扶持下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衣帶當風,謝謙之有些抑制不住的想伸出手去,去踫一踫,她是真的嗎?不再是他徘徊在陰陽之間時一個個美麗的幻象了嗎?不會再像彌留之際時,他看著她巧笑倩兮,一伸手卻只能觸踫冰冷的虛空了嗎?
「謙之!」謝文低低呵斥了一聲,見他頗為不耐的回過頭才斥道「發什麼愣?」
這孩子一向最知道分寸的,為何這次會這樣魂不守舍。
謝謙之微閉了下眼,斂去眼底的陰暗,面上又是再謙和不過的笑容,拱手作拜,不急,他篤定的告訴自己,屬于他的一切他都慢慢的,全部的,一點一點的拿回來。
「殿下千歲千千歲」
「左相免禮」楚顏亦是低頭致意,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只在謝謙之身上掃過一眼就像沒看見他一樣,任由他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只顧和謝文寒暄。
靖安靜默的站在一旁,他躬著身子,分明再謙遜不過的姿態卻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生不出半分輕賤之心,青色的發帶上繡著竹葉暗紋,他的人也像那立根破岩的竹子一樣,風骨傲立。
靖安暗自冷笑,是啊,他謝謙之可不就像那竹子,一樣的無心,一樣的冷情。她真的越發好奇謝謙之看到殿內的那一幕會是什麼樣的神情了,此刻三皇兄和王婉應該是在跪求父皇成全吧。
謝謙之,你也應該會痛吧,會狠狠的痛吧。可是那點痛怎麼平息得了我心中這日夜折磨著我的恨意和不甘,每每想起都恨得咬牙切齒,痛不欲生。
「還未問過公主傷勢,都是犬子輕狂,才累的公主受此重傷」謝文低頭道。
靖安一愣,側身避開了他的禮,又半屈身還了個禮才道「左相言重了,令郎又無未卜先知之能,賊子猖狂,怨不得他。」
謝文本已做好被責難的準備,听靖安這樣一說不禁側目,這位公主,似乎真的變了許多「殿下大度,老臣替犬子拜謝了。」
謝謙之低頭躬身仍是再恭順不過的模樣,仿佛一切的冷遇都不是對他一樣,只是在他父親問到靖安時,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細細的捕捉她說的每一個字。
靖安不全然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了,他能察覺到她打量他的目光,在她沒嫁給他的一年里,在她嫁給他的八年之中那目光幾乎是如影隨形的伴隨著他,或笑意盈盈、或忐忑不安、或竊喜、或悲傷。可是無論那一種都含著深深的眷戀和暖意,不像是她現在看他的目光。
審視,冷凝,甚至還有淡淡的諷刺,讓他如坐針氈,芒刺在背。
原來的靖安,那個全心全意戀著他的靖安哪里舍得他被這樣折辱,謝謙之的眼不由得沉了下來,是因為他的重生嗎?因為他的重生,所以總會改變一些東西嗎?
「謝公子也來了,身子可大好了」耳听得這一句,謝謙之才慢慢的收回手,直起身子來。眼前的少年半眯著眼看他,風情下藏著危險的痕跡,說出話卻是再慵懶不過的口氣。
「謝太子殿下關心,在下已無大礙。」
對楚顏,靖安的胞弟,謝謙之從未抱過任何一點愧疚之心。
從他在凌煙閣第一次見到這個王朝未來的主人開始,他就覺得這個少年並不是繼承帝位的合適人選,無論是他的絕色容顏還是他那喜怒無常的性子,都無法符合世人對一個盛世明君的全部期望。
一個英明的君主,應當睿智,決斷,有宏偉的抱負和洞察世事的觀察力,有強健的體魄和海納百川的心胸,有如太陽一般能把光和熱帶給萬民,將勇氣和力量給予將士。
而這個少年呢,他敏感而多疑,他將至尊的權利把握進手心,卻冷眼看著旁人在其中掙扎,他洞察人心卻在玩弄著人的**,他並不像那太陽反而會誘使人跌進黑暗,不斷沉淪。而對于自己在意的人呢……
謝謙之的眼里一片沉黯,一個英明的君主是不會將自己的弱點暴露與人的,或者說根本不會容忍自己有弱點,而楚顏,他不信最後楚顏會不知道靖安端給他的一碗碗藥都變成送他上路的虎狼之藥,可他還是一碗碗的喝了下去。
不管是為了什麼,一個明君的身上擔負的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生死都不是個人的事情,所以哪怕最後楚顏沒有被王婉害死,他也會反對擁立太子。
可是他死了啊,死在了靖安手里,從此在他和靖安之間劃上了一條深深的傷,一踫就痛。謝謙之其實恨過,恨他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死法,就算是誤會,想把命交到靖安手里,讓她「如願以償」,他也有無數的辦法可以讓靖安不去面對那樣慘烈的死亡,說到底,他們其實都是自私至極的人啊。
那麼一切重來呢,記憶中的帝王召見,宣告了王婉和太子的婚事,今生的楚顏是否還會死在王婉手里他並不在意,即便沒有,他也依然不會擁立這樣的君主,只是,不會讓這少年再成為他和靖安之間不能言說的傷痕了。
他所欠下的,他都會一一補償回來,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要放棄自己的原則。
至于靖安,明明她的身影就在眼前,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卻遲疑了好久才慢慢看向她。還是她喜愛的紅衣,卻再無當初的明艷了,絳紅的大袖衫帶著濃重的壓抑。而那記憶里顧盼飛揚的眉眼是怎麼了,全被收斂在一片不動聲色的面孔之下,他唯一熟悉的還是她脊背筆挺的模樣,一如既往的倔強。
如果此刻謝謙之面前有一面鏡子,那麼他一定會發現自己的神情是如此的熟悉,和當初痴痴戀著的靖安如出一轍。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靖安陡然挑眉回望,鋒利而尖刻,刺得謝謙之一愣。
「皇姐,該進去了」顯然是討厭她的目光過多的停留在那個人身上,楚顏半強硬的攬過她的腰「走吧。」
「好」靖安低低應了,衣袂在空中劃過決然的弧度,她不知道謝謙之為何用那樣的目光看著她,一開始甚至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他的目光極少停留在自己身上,即使是在不得不應付自己的時候,他的眼里其實也是沒有她。
大殿里,王婉靜靜的跪著,等待著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給她最後的裁決,她名義上的姑母站在帝王的左手下側,而帝王的右側,珠簾垂下,只能看見那女子隱約的身影。
即便是早就知道靖安公主身系萬千榮寵,卻遠遠沒有現在這一幕的沖擊來得大。臣子靜跪,貴妃侍立,皇子躬身,她卻能端坐在帝王身側,高高的俯視著她。
這才是一個父親對待女兒的態度吧,嬌寵愛憐,掌上明珠。此刻的王婉是真的開始嫉妒,為何她生在帝王家,有與生俱來的尊貴地位還不夠,連那點少得可憐的天家親情也給了她。依她看,就連太子的恩寵也未必大得過她去,可笑的是她的弟弟竟然還真心維護她。
帝王家,不是應當比世家更薄情寡性的嗎?不是都應該像她身邊的這位三皇子殿下一樣,兄弟相殘嗎?
將王婉思緒拉回的是謝謙之那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平身」皇帝的聲音里隱隱含著怒氣,而王婉和楚豐跪的地方更是濺了一地的白瓷碎片,一向在皇帝面前還說得上幾句話的王貴妃也臉色難看的站在一邊,謝謙之看見這場面,不禁暗暗皺眉,似乎又有什麼事情超出控制了呢。
「來人,賜謝相座」謝文雖是不安,但見帝王的態度,面色也緩和了幾分,起身謝恩。
「王貴妃,既是你王家的女兒就由你來說吧」皇帝這話說得極重,連正低著頭的靖安都不禁側目,王家女兒素以教養著稱,王婉這次無論真假都狠狠甩了王家一記耳光。
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王貴妃臉色漲紅,慢慢的走過來「這事原是件好事,可惜兩個孩子不懂事,恐怕要委屈謝家公子了。」
謝文能坐上丞相的位子,聞弦音而知雅意的本事自然是不差的,故而王貴妃雖說的隱晦,但看這場面,再看看帝王的臉色,謝相也反應過來了。心中先是一愣,慢慢的看向帝王,可一觸及那深沉卻仿佛洞知一切的目光時,謝相就不由得一驚了。
再往下深想兩層,他這佷兒一向穩重自持從來都不是為情愛所累之人,如今卻不顧名聲要娶一個小小的庶女,再想想那日的春宴,謝相只覺得中衣都要被冷汗浸濕。
「王貴妃言重了,兩情相悅是好事,至于婚約之事,不過是口頭所約做不得真。」
王婉不知道自己再等些什麼,或許是想听謝謙之說句話,為那些青梅竹馬的時光,為她曾經也想過做他的新嫁娘,可是令她訝異的是謝謙之竟然一直在沉默,她以為他一定會辯駁的,盡管知道這麼做不合時宜,王婉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
她以為至少會看見他隱忍痛苦的模樣,可是她卻只看見他神情自若,仿若事不關己的雲淡風輕。王婉滿眼的不可置信,連手腕上傳來的疼痛都被忽略了。
不是太子就是三皇子嗎?王婉,你果然還是如同前世一般啊,永遠會抓住一切機會不管不顧的往上爬。不過也好,雖然換了個人,但至少替我解決了這樁婚約。
為何在他的臉上她尋覓不到半點痛苦的模樣,珠簾後,靖安神色冷凝而不甘,謝謙之,哪怕是你愛的人,你也能堅持自己的原則和理智自持嗎?也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被許給旁人,我還當真是高看了你一眼嗎?
「話雖如此,可謝公子呢,也對解除婚約毫無異議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珠簾後的女子冷冷開口,連一直一言未發的帝王也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皇姐你當真這樣在意他嗎?楚顏的臉色也漸漸難看起來,謝謙之,他真的越來越討厭這個名字了。
「與王姑娘的婚約是亡母所定,但我與王姑娘不過是兄妹照拂之情,如今見王姑娘有了更好的歸宿,想來亡母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不同于靖安的尖刻,低沉悅耳的聲音緩緩在大殿響起,奇跡般的消弭了一室僵硬冷凝的氣氛。
兄妹?又是兄妹?靖安剛想諷刺回去卻又是一愣,他說兄妹之情,與王婉一模一樣的說辭,他還在大殿外那樣看著自己,那樣的目光並不是她的錯覺啊。
難道是,難道是王婉已經和謝謙之通過氣,否則他怎麼可能如此平靜,他如前世一樣又想算計于她,又開始利用她了嗎?
謝謙之!你可真是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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