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銀月皎皎,如玉如盤。
紫禁城今夜是悄寂的,卻也是熱鬧的。卓東來和王爺布置了不知多少勢力在暗處這不說,四角城門早已緊鎖,阻了門外多少撓心撓肺想目睹這場曠世之戰的人。
偌大的校場只有寥寥數人。不見兵士,不見侍女太監,沉默,如夜一般的沉默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沒有人不緊張,盡管沒有人顯露,包括一向和西門吹雪不對盤的阿飛。
他和展翔一來到這就在尋找李尋歡,可結果卻是令人失望的。
「李尋歡一定會來。」說話的是陸小鳳。
阿飛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他是對的。這家伙平時盡管不羈,說出來的話卻總是有點道理,他看起來永遠是冷靜的,所以上次阿飛听他的。
李尋歡當然會來,他怎麼可能不來。
「大哥或許不來會更好。」展翔小聲說道,他的表情有些勉強,但他的話確是真心的。
阿飛看著他有些不安的神情,心里嘆了口氣,畢竟太難為他了。他既非武林中人,這種場合的高手對決對他來說確實太壓抑。他眼底掛著青黑,眼里努力掩飾著擔憂和不安,這幾日又跟著自己奔波勞碌沒好好休息片刻,也沒听他叫一聲苦叫一聲累,若非因著對李尋歡的擔憂,這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早就癱倒了吧。這樣想著,阿飛原本冷厲的眼神松融了不少。
展翔說得對,其實不來更好。可那人是李尋歡,就算西門吹雪真有不測,他也不會躲到後面等旁人知會他。現在或許是被什麼絆住了?阿飛一皺眉。
子夜未至,決戰還未開始。
卓東來看著緊閉的城門,目光有些悠遠。
「城門已經關了,你還在等什麼人?」經過這些日子,安定王和卓東來關系近了不少。其實王爺本來絕不會喜歡卓東來這樣的人,這種人比蛇蠍更狠辣,太危險而該被防備,若非因為兩人心里對葉孤城同樣的牽掛,他們幾乎不會有交集。但縱使這樣,他也無法否認自己對這個人的欣賞,他本也是沙場出身的王侯,踫見卓東來這樣的能以一白身,在這麼短時間內掌握兩百名悍將的人物,他無法無動于衷,所以既惜才又忌憚,這種手段實在讓人嘆服。
「在等一個,讓我費盡心思阻攔的人。」他自嘲的勾了勾嘴角。他到底希不希望李尋歡闖過來,誰說得清呢?
王爺一挑眉,想到了卓東來在外城布置的那麼多武林高手,原來只是為了攔住一個人。究竟是誰能讓卓東來露出這種表情,如果不是處在現在這種情境下,他到真想結交一二。
「小雞,劍客都是那麼難以理解的生物嗎?」司空摘星苦笑著嘆道,看了看安定王那邊,又看了看自己這邊。
「或許只有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這種程度的特別讓人難理解。」陸小鳳回道。西門吹雪自是朋友,安定王也是朋友,因為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決戰,他們偏偏無形中被分成了兩派。這兩人從無過節,更沒什麼怨尤,偏偏現在卻要在這拼個你死我活。陸小鳳看看頭頂那輪圓月,心里嘆了口氣,還有比這更無聊更沒道理的事嗎。
「西門吹雪人呢?」
「王爺說安排了兩廂房給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休息。」
西門吹雪此刻正在房中凝視著那輪明月。
八月十五,月圓人圓,可事不如願,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看這月亮。然而他的表情卻沒什麼不同,無悲無喜,一如他的心境,一如這一地清輝,涼如冰水,沒有半絲漣漪。
一個月的靜思,他已放空心緒,心無旁騖只求人劍合一,以迎接今夜這場決斗。
他好像又變回了那個無情的西門吹雪,他的世界只有劍,他就是劍,劍就是他,鋒利無比勢破天地。他沒有想起李尋歡,自他留書出走,他就沒有想起過他,如若不然怎對得起他的苦心。如果他敗了,他這輩子都沒資格想起他。但就算這樣他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贏,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全力以赴,對得起劍,對得起心。
朝聞道,夕死可矣。他和葉孤城本都就是這種人。
只是世界上已經有了西門吹雪,卻偏偏還有葉孤城,世上怎麼能有兩把同樣絕世的劍。因而他們之間沒有怨恨,有的只是仇恨,天生的仇恨。一片天怎麼可能同時被兩柄劍捅破,所以今夜,為了這偉大的仇恨,這兩柄劍勢必相交,勢必有一把要被折斷,無論是那把叫西門吹雪的劍,還是那把叫葉孤城的劍。
角落的沙漏里的細沙漏盡,月已上中天。
西門吹雪睜開他那如萬古寒冰的眼,緩緩朝紫禁城的巔峰走去。
「他們來了。」所有人都繃緊心神看著走出來的兩人。
月光下出現的兩個身影,同樣的白衣勝雪,同樣的寒光乍泄。葉孤城足尖輕點,飛上殿顛,身姿飄逸宛若御風。背後是偌大的銀月,月色太清,他恍若九天外的謫仙,遠了人世遠了紅塵。
「他的輕功竟這麼好?」
「如果不好,怎麼使得出天外飛仙。」
西門吹雪隨後也登上了顛脊,他的輕功不若葉孤城的一般飄逸,卻有種凌厲的果決,就如南下的北風,凜冽的令人生疼,讓人不自禁心生敬畏。他是高崖上的皚皚冰雪,背著蒼穹,俯視人間。
月色下兩人的面色都很白,白得像秋日的雲,白得像極巔的冰。同樣面無表情,衣不染塵,冷酷傲然。
兩人對視一眼,眼里同時露出驚人的亮光,像夏夜里劃破長空的閃電,更像兩人手中寶劍的寒光。兩人的氣勢突然變得很可怕,劍還沒出鞘,驚天的殺氣就佔領了整個校場。此時可怕的不是他們手里的劍,而是拿劍的人,人如其劍。
葉孤城道︰「自多年前一別,我夢想這個場景很久了。」
西門吹雪道︰「我亦然。」
葉孤城又道︰「舊事不提,今夜你我必當各盡全力。」
西門吹雪道︰「自然。」
西門吹雪揚起手中的劍,冷冷道︰「此劍乃天下利器,劍鋒三尺七寸,淨重七斤十三兩。」
葉孤城道︰「好劍!」
西門吹雪道︰「確是好劍!」
葉孤城也揚起手中的劍,道︰「此劍乃海外寒劍精英,吹毛斷發,劍鋒三尺三,淨重六斤四兩。」
西門吹雪道︰「好劍!」
葉孤城道︰「本是好劍!」
又道︰「利劍本是凶器,我習劍二十余載本就隨時都在等待死在劍下。」
西門吹雪頷首,表示為然,道︰「學劍之人能死在高手劍下,此生無憾。」
兩人眼神更亮,世上竟還有人能如此明白自己的心願,豈不是幸事?此時已無需多言,言語已是蒼白,現在只需要出鞘的劍,斬斷這幾十載無人訴說的寂寞。
劍鋒閃著寒光,冰冷無比,然而比劍鋒更冰冷的是它所對著的人。
「請……」
銀瀑擊崖,龍吟九霄。霎時間漫天清冷的月輝被擊碎,所有人一窒,緊緊凝視那美得可怕的場景。
劍芒一閃,「鏘!」拋出一道裂破天地的銀光。沒有花哨沒有技巧,只有速度和力量,令人恐懼的速度,令人膽寒的力量。
一擊即逝,兩人退開。
忽的空氣又開始沉默,像被什麼凝結,沉沉的喘不過氣息。本是無風的校場,屋脊上兩人的白袍卻不斷翻飛,蕩著月色,青絲遣亂。兩人冷峻的眉峰似結了寒冰,冰縫里卻突然炸開煙花,絢爛得刻骨銘心。
葉孤城足底輕點,霎時間飛到中天,他像踩在雲上,褪去了所有煙火,在月下連同劍都似冰晶一般的清透。
海上孤城,天外飛仙
西門吹雪瞳孔微睜,他的血液似乎都沸騰,表情似感慨似滿足。他亦揚起劍尖,劍鋒結著寒霜,直指空中那道白影,不留絲毫余力刺出平生最凌厲的一劍。
一劍西來,來自異域不屬于人世的空茫,斷人生死,奪人魂魄。
此刻無所謂生死!此刻無所謂勝負!
劍與劍交錯,劍尖直指彼此心髒。已無路再躲,也無需再躲,下一刻彼此就要同時消失在這天地,已經見識過天下最瑰美的景致,此生無憾!
西門吹雪幾乎已經感到葉孤城劍尖的冰寒,破入胸口的肌膚,將要進入心髒。
天地似已凝固,剎那間就成真空。明明該萬念皆空,明明該心緒清無,紅塵早已空冥,萬事皆已歸寂。死生早已無憾,所以明明就該心無旁騖回歸天地
可他眼前卻突然閃過一副清潤的眉眼,蒼白淺笑的模樣,憂郁寂寞的模樣,蹙眉寬忍的模樣那人說︰勿念。骨架清俊的字跡,鋒芒和稜角全藏在溫潤如玉的外表下,一如那人的眼眸,碧波一樣優雅清靈的眼,眼底卻是難以接近的寂寞,山一樣的寂寞,水一樣的寂寞,活得太清醒,獨自一人的寂寞。連他也走了,誰來解他的寂寞?
勿復相思,不復相念。若就這麼死去,相思相念全都留給那人獨自品嘗了,是怎樣的狠心,他怎麼,忍心
所以一時間明明還未被刺中的心髒先狠狠疼了一下,古井無波的眼底漾起一絲漣漪。
于是電光火石間,不知哪來的力氣,他竟生生將身子向右偏了三分。
劍鋒破開血肉,但終歸,偏離了心髒。
心口很涼但好歹,心髒還能跳動。他突然很想微笑終究還是活下來了。
可此時他的劍已刺入葉孤城的心髒,他抬眼看他。看他眼底露出驚異,似是不相信西門吹雪竟然避開了那致命的一擊。
然後他道︰
「吾嘗聞,朝聞道,夕死可矣。」因為傷重,他清冷的聲音有了一絲不穩一絲沙啞。
葉孤城默然,眼底露出同意。
「可終歸,我還在人世間有所眷戀。」所以,還舍不得離去。
因為舍不得,所以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他也仍奮力求生。
他心道︰尋歡,我終究,還是想和你走下去
眷戀嗎?葉孤城有些恍然,是什麼樣的眷戀能讓西門吹雪這樣的人舍不得離去。
他有些惆悵,這一刻天地似乎更寂寞了,他卻沒有力氣嘆息。墜入黑暗前,他眼底恍惚過一片紫色,冰涼麻木的心口最後泛起一絲疼意。
東來
西門吹雪接住葉孤城倒下的身體,月仍處中梢,可決斗卻已經結束了。寶劍相交,一損一折,煙花般燦爛輝煌的一幕,足以驚動天地。
但殿頂的決斗已經結束,殿下的卻還未可知。
站到最後的是西門吹雪,他贏了。陸小鳳本該松一口氣,卻絕不會開心,這場決斗無論誰輸誰贏都不值得開心。看他抱著葉孤城的尸體正要下來,他心底卻涌起一股濃濃的不安,叫囂著要阻止上面的人,這種感覺曾無數次救過他。
「西門吹雪,等一下」來不及了。
陸小鳳看見卓東來看了他一眼,他已經敏感地發現自己身體的不對勁,但卻已經來不及了,西門吹雪已飛身躍下,功夫再高的人都不可能在傷重的情況下還從半空再飛上去,西門吹雪也不能。
卓東來此時臉色很白,自葉孤城倒下那一瞬間他的臉就是這個顏色。甚至比葉孤城的還要白上幾分,可他的眼楮卻黑得嚇人,他看了陸小鳳一眼,陸小鳳一瞬間毛骨悚然。卓東來眼楮本是有些偏灰,現在卻幽黑得像地獄燃燒的黑火,讓人心驚。
葉孤城死了,那個說此生絕不相負的葉孤城死在西門吹雪劍下,卓東來滿心空茫,就算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他也沒法原諒。
安定王的手有些顫抖,他看著西門吹雪懷里的葉孤城,痛苦的閉上眼,背過身去。事已至此,最不好的情況都已經發生,他還能如何。
卓東來上前接過葉孤城的身體,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慘白的沒有半死活人的氣息,他每走一步,烏黑光亮的石板就暗一分,月光仍是那麼清澈,皎潔,卻照不亮他暗沉的紫袍,他渾身上下都浸露著黑暗,似乎從葉孤城倒下那一刻,一切光芒在他身上都喪失了功效。
西門吹雪微一皺眉,卓東來的氣息很古怪,但卻沒有阻止,他已經失去太多血液,平時有力穩健的手臂此刻有些虛軟。他把他可敬的仇敵的尸體交給他生前關心他的人,也算對他最後的交代。
葉孤城最後一片衣袂月兌離他手心的那一刻。他眼神一凝,冷冷瞪著一接過葉孤城就向後爆退的卓東來,傷重的身體一軟,如不是自身的驕傲死死撐著,他或許已經倒下。他看著卓東來,如果他還有一絲力氣他一定會殺了這人。
君子香滿場燃起的君子香
他看著陸小鳳那邊,不知什麼時候起那邊的人竟已全部軟倒在地。
「所以我說叫你等一下吧」陸小鳳苦笑道。
「卓東來!」西門吹雪牙咬切齒的喊出這個名字,眼里的厭惡一點也沒掩飾。他竟敢,他竟然敢
「啊,西門莊主還有何指教?」卓東來看他,此時他的眼神已不像一個活人,他看人的眼神也不像在看一個活人。
「他早知道?」西門吹雪已經有了答案,那人怎麼可能知道,心里若有一絲齷齪,怎麼練得出這樣高絕的劍法,不知為何卻還是問出了口。
「哼,你可以問問他看他是否還會回答你。」卓東來的表情似悲似嘲。魔物張開了爪牙,他已經決定與對手殊死相搏。
西門吹雪听著,眼神比剛剛決斗時還冰冷。
卓東來不再管他的反應,他一手半托著葉孤城,另一只手舉向半空,手掌一揚,印著銀輝一股說不清的詭異魔魅漫開。他的心已經隨著葉孤城的死去而死去,他的一舉一動都露著漫不經心慵懶,那是對生命的輕慢。
隨著他的動作,四面城牆窸窸窣窣響起令人渾身發麻的聲響,弩箭上弓,不消片刻,牆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黑影,閃著寒光的精鋼箭頭在夜色里淒冷幽亮。
「除了西門吹雪,其他人都放了吧。」王爺對卓東來說道,他的聲音沁滿了疲憊,一瞬間似乎蒼老了不少。
西門吹雪神色一松,安心不少。可被放過的人卻沒這心情了。
「王爺」司空摘星苦澀道,卻不知該說什麼話來阻止接下來的悲劇。西門吹雪殺了他兒子,他說什麼都是空話。
「王爺這樣做,葉城主如果知道只怕也會很難過。」陸小鳳無力道。他無法坐視他的朋友被殺,可現在渾身沒半分氣力,難道要他日後找王爺報仇?或者是找卓東來?這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卻偏偏不是是中任何人的錯誤。誰來解這死局?他心頭一片荒涼。
「要這麼做的是我,與王爺無關。」他一點也不在乎眼前這幫人是否會來報仇。
「我大哥敬你為友」阿飛突然道,他的表情也很陰沉。
他這話一出僵住的不僅是卓東來,還有西門吹雪。李尋歡此時還沒到,也幸好他沒到
你仍是我的朋友
他的話猶言在耳,但此夜過後,卓東來就再也不可能,是你的朋友了吧
「卓東來自認辜負了他此後自當向他謝罪。」
然後密密麻麻的箭頭全指向場中那個白影,他中了迷藥,動彈不得,胸襟也已被鮮紅染透,可他仍舊挺拔,山岳一樣的挺拔。就算卓東來要殺他,也忍不住佩服他,這樣的人才配稱得上葉孤城的對手。
話已至此,所有人心頭不禁都涌起一股絕望。
月光似乎都黯淡了
「等等」一個溫潤的聲音突然響起,卓東來一窒,刷一下看向城門,李尋歡
作者有話要說︰……
葉孤城︰好劍
西門吹雪︰確是好劍……
西門吹雪︰好劍
葉孤城︰本是好劍……
殿下眾人︰_|||
作者︰哇哈哈……確實好賤……
古大,您確定不是在湊字數……
兩道劍光一閃~~~
大家留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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