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送給我不行嗎?」
七寶愣愣看著他,他黑色眼瞳中露出的光澤,象火焰一樣熾熱灼人。
也不是值錢的東西,七寶看了看那個花費整整兩個月的心思繡好的荷包,玉娘說,女兒家應當做些女紅,她就想,雖然她學不來玉娘一手好繡活,即便只是皮毛,不是一門手藝,她總有一技傍身,所以難得十分認真學了,還有模有樣做好了一個荷包。
可是做出來,比照一下玉娘的繡品,她實在是羞于出手,都不好意思拿出來,但是好不容易繡好,心中總是希望別人夸獎一下的,所以她佩戴在身上,原來就是打算給海藍看看,讓他夸夸她的,誰知道他一開口就是討要這樣子實在不咋地的荷包,讓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海藍認真地看著她,眼神清亮,帶著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七寶心里突然覺得困窘,心頭跳得厲害,也不想給他了,更著急要將荷包扯回來。
海藍失望地收回手,「沒,沒關系的。」
七寶搶回了荷包,心里又覺得別扭得很,這荷包是回來了,可是怎麼這麼燙手,她看他的眼楮,海藍微微躲開了她的目光,七寶心里一顫,察覺自己剛才的舉動,傷到了他的心。
剛才火熱的光芒全如碎星在他眼中沉寂下去,七寶咬咬下唇,將那荷包往他懷里一扔︰「這麼難看,你要就拿去吧。」
海藍一下子揚起開心的笑臉,剛才的失落不復存在,捧著荷包當作寶貝一樣踹進懷里。
七寶想要說話,突然一陣咳嗽,驚得海藍慌了神。「你哪里不舒服?」
七寶笑笑,臉頰上有一絲不正常的潮紅,海藍覺著不對,伸出手模了模她的額頭,驚訝萬分︰「你在發燒啊?那還到處亂跑什麼!」
呃,只是有一點點。七寶這麼想著,居然真的覺得有點頭暈。那天突然下大雪,她也沒太在意,穿得不多,還到處跑,可能是著了涼也不知道,還跟著海藍學劍術,昨天夜里就開始發燒,她覺著自己身體很好,不會有問題,一大早就爬起來找海藍。
沒想到被發現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得海藍心尖都疼,「趕緊回去休息,我去叫管家來!」
「不用不用,不要驚動管家!」七寶連連擺手,身形都有點搖晃,還堅持不肯,「要過年了,大家都很忙,我不想打擾他們。」
她現在跟賀蘭雪也很少見到面,管家雖然一向對她生活起居十分關心,但是他的事情多,整個府里都要靠他管著,一近年關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那些丫頭們敢怠慢你?」海藍臉色沉了下來。
「不是不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自己也很好,你不要……咳咳……怪她們。」七寶看看海藍突變的神色,突然意識到他畢竟還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很容易遷怒到別人身上。本來就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能怪責別人,她們也不是她的家人,她更不是賀蘭府正經的小姐,她們根本就不需要對她這麼好,更何況,她有手有腳,習慣自己照顧自己。
海藍心里並沒有因為她的解釋而好過,他意識到因為賀蘭雪的冷淡,府里的一些下人已經開始順竿爬了,貴族家庭中這是慣常的事情,他見識得也很多,可是等這種事情發生在七寶身上,他怎麼都接受不了,也更加不滿賀蘭雪。也許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一心沉浸在他的痛苦之中,卻忘記七寶遠遠比他更無助!「這我不管,從今天起,你要是不臥床休息,我立刻就去找管家來!你要是覺得賀蘭府呆著不舒服,我立刻帶你回家!」
回家?七寶眼楮有一點光亮,瞬間消失不見,她根本就沒有家。她點點頭,「好,我一定好好休息,海藍哥哥不要告訴管家。」
面對七寶哀求的眼神,海藍嘆了一口氣。
他永遠都拒絕不了她。
雖然他答應了七寶不講生病的事情,但他還是偷偷趁著夜色去了藥堂,他自己前一段都還受重傷臥床休息,居然在寒冷的晚上翻牆出入,如果七寶知道,一定要感動不已,不過他卻並沒有告訴她的意思。藥是他請大夫煎了兩個時辰才好的,他也就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回來的時候怕藥罐子涼了,還一直用自己的厚披風裹好,緊緊護在懷中,一路急行,總算趕在七寶入睡前回來。
當然還是爬窗子進去。他跟七寶房間的窗子,算是結下很深的緣分。
七寶看到海藍翻窗子進來,又看他寶貝兮兮地從披風里取出藥罐子,然後可憐兮兮地望著她,這種時候,七寶的眼楮里突然熱氣上涌,屋子里靜悄悄的,只听得見她自己的續聲,緊張到仿佛連血管里流動的血液都一瞬間涌上來,讓她臉上泛起紅潮,跟著就是一陣慌亂,她隱約覺得自己心里這種狀況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卻不知道,她天真的眉眼竟然也揉進了幾分嫵媚,看著海藍的神情,帶了些從不曾有過的,獨屬于這個年紀的少女叼蜜和柔情。這是以前的七寶不曾意識到的一種情感,賀蘭雪求而不得,卻讓海藍輕輕松松地得到了。如果在此刻為她煎藥的換了賀蘭雪,也許七寶一樣會感動到無以復加,但是,這個人,偏偏是海藍。七寶的感情,也因此而發生了徹底的轉移。人在生病中,總是異常的脆弱,平日里視若無睹的,這時候卻極為上心。
「你別生氣,我沒有告訴別人,藥是我請藥堂的大夫煎的,他說這兩日京都里不少人都受了風寒,這副方子是最有效的。」海藍坐在她床邊,柔聲安慰她。
七寶的淚水突然簌簌掉下來,海藍手足無措,想要去幫她擦眼淚,卻因為一手捧著藥罐,一手拿著湯匙,不知道是先放下藥罐好,還是先去幫她擦去淚水。
沒等他反應過來,七寶已經擦掉了眼淚,仿佛她從來就沒有感動到哭過一般。
「不要因為怕苦就哭啊,哭也要喝藥。」海藍笑得眉眼彎彎,一勺黑漆漆的藥汁已經送到她嘴邊。七寶皺起眉頭,捏著鼻子總算把藥灌下去了。一勺接著一勺,都不帶讓她喘口氣的,
「喝藥要一鼓作氣!」海藍一板一眼,儼然一副專家模樣。
鼓著腮幫子,七寶嘴里的苦味讓她可愛的眼楮成了一字形,看得海藍忍俊不禁,放下藥,跟變戲法一般,七寶手心已經多出了一顆杏仁糖。
「我小時候每次喝藥,娘親都要給我一塊糖,你每次逼我喝完藥,都不給糖吃,苦得我心里翻江倒海,你看,這是糖哦,吃了就不會苦。」
七寶愣了下,眼里好不容易消失的淚花又有泛濫的趨勢。她很少生病,窮人什麼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她生不起病,從小到大,她幾乎都很少生病,即便真的有病,她也沒有藥可以喝,更不用說糖,所以,當海藍提起吃完藥應該還有糖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很心酸,有哇哇大哭的沖動。
此時她卻忘了,她其實生過病,只不過,上一次陪伴她的,是另外一個男人。
「海藍哥哥,你胸口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呃?!海藍還沒有反應過來,七寶已經以勢不可擋的氣魄一頭扎進他胸口,眼淚全都抹在了他的衣服上。他頓了頓,微笑著把手放在她腦袋上︰「七寶,你要乖乖的,不要哭。」
本來,他要說的並非是這一句,他想了很久,只有一句話想要對七寶說︰
把你的心給我一小部分,把我的整個都拿去!
臨到出口,他卻突然說不出來。最後只能重復著︰「不要哭,別哭了……」這樣毫無意義的詞匯。
他的心里,因為這樣的親近,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溫馨。因為她並沒有像他一樣付出同等的感情,因為她此刻是如此的依賴他,因為他無法將心中深藏的話說出口,也因為,他能夠這樣陪伴在她身邊。
他緊緊抱住她,近到可以聞到她的發香,七寶喜歡梅花,連她身上,都有清冽的梅香。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去撫模她的頭發。七寶已經是個少女,可是在他懷中,仍然哭泣得像個孩子。
讓人憐惜,讓人雄。
她哭累了,就像個孩子一樣睡著,海藍將她的頭輕輕放在枕頭上,拉好被子,守在她旁邊,安靜地看著她。
一切總是循環的,很多時候,他站在門外,看著賀蘭雪與七寶耳鬢廝磨,日漸情深,可是現在,坐在七寶身邊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自己。是因為賀蘭雪先放了手,還是因為海藍一直在堅持。
窗外是一片安靜的黑暗,雪花開始漸漸融化。賀蘭雪站在窗子外面,第一次了解到以前的海藍是什麼樣的心情。
他站在窗外,想離開,想找酒喝,可是動彈不了。他只想這樣站在屋外站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但是離開是痛苦,站在原地還是痛苦,清醒時痛苦,喝醉了也痛。真正到了一個人感到痛的時候,無論做什麼,也無法將這種痛減輕一分半分。在沒有遇見七寶之前,他或許有時候會對于這種高高在上、身邊卻空無一人的處境感到厭煩,或許會覺得有些壓抑和空虛,但是,卻從來沒有如此痛苦過。
賀蘭雪向來有耐心,他自己也一直這麼認為,可是他從來沒有如此嫉妒過別人。如果他與海藍相比,距離很遠的話,那他是夠不上資格去嫉妒的,但是偏偏,本來領先的人是自己,可是現在無法融入他們的人,也是自己。嫉妒,本來就是給旗鼓相當的對手。賀蘭雪的心從此刻一般亂七八糟,七寶,他親手帶回來的小女孩,現在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等著她長大,待她如同親生的妹妹,不,即便是他有妹妹,他也會待她這麼好,他本來就是一個冷酷的人,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會愛上這樣一個小姑娘,如果可能,他情願自己沒有帶她回來。
賀蘭雪倒退了兩步,再不想看見房內的情景。他每時每刻都在關注著她,擔憂著她,這幾年來不曾有片刻的離開。他竟然以為,這個哥哥是可以一直安心做下去的,可是他單單忘了,七寶是會長大的,會變成一個大姑娘,然後有喜歡的人,成為別人的新娘,離開賀蘭府。他沒有親人,即便是收養他的賀蘭家,也不敢將他視為親人。他是賀蘭家的公子,但是他卻不能像賀蘭景那樣名正言順,不能像賀蘭茗那樣放浪形骸,他就得這麼不冷不熱地活著,一直活到他死。賀蘭雪賀蘭雪,他根本連自己真正的姓氏都不敢說,不能說。賀蘭家只是他母妃的娘家,不是他的父族,收養了他的賀蘭家,他永遠都融不進去。他以為,他以為從那一天開始,至少七寶是會屬于他的,單單屬于他一個人,卻沒有想到,如今她也要離開他,視他為洪水猛獸。
不,不是七寶疏遠他,而是他千方百計疏遠她才是。賀蘭雪突然拔足狂奔,他跑到馬廄門口,劈手拉過韁繩,翻身上馬,猛抽一鞭,那白駿馬掀起前蹄,昂然一聲長嘶,往前一縱,跳過府側的矮牆,飛快沖進了沉沉的夜色中。不是不想呆在她身邊,而是只要坐在她身邊,七寶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引起他的一陣續,還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他多想去擁抱她,親吻她,多想她只屬于他一個人,可是她卻像個不懂事的孩子,無論他如何試探如何冷淡,她都毫無反應。一旦她所要求的,他不肯給予,她便轉向別人去索取。她想要溫暖,想要愛,想要家,他多希望她能張口跟他去要,可她不,她寧願舍棄他,而去就海藍。
夜深人靜,一點點響聲都會驚動別人。可是賀蘭雪卻第一次如此失控,他再不想去顧著這些事情,顧著別人的眼光,他如此痛恨這麼活著。痛恨了足足十多年,七寶在他身邊,他尚且有可以遺忘這一切的理由,可是現在連七寶都要離開他,他不能就這麼算了!如何掩飾,如何淡漠,如何轉移這種感情,逼迫得他無法可想,食不安,寢不寧,片刻不能平靜,焦灼和緊張,讓他無法自拔。他為什麼要這麼喜歡這個人,為什麼不能去愛別人,去疼別的女人,他無法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問了千遍萬遍還是不知道,全是不明白!
一路策馬狂奔,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在賀蘭氏大宅下了馬。這里,足足有一年,他沒有踏進一步,可是,他不得不如此,為了奪回心愛的人,他不能不來,而且是,非來不可!守門的侍從看到最難得一見的賀蘭公子竟然來了主宅,心中驚惶不已,什麼時候不來,竟然半夜時分來串門子,可是看這位爺的臉色,他半點也不敢停頓,低頭就跪下請安,誰知道賀蘭雪看也沒看他一眼,將馬鞭子隨手扔給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這並不是賀蘭府中人人熟悉的那個翩翩貴公子,不是那個到了什麼時候都不會忘了自己是賀蘭雪的男人,此刻,他的臉嚴峻、莊重、冰冷,蒼白,臉上半點沒有往日淡淡的笑意,唯獨黑沉沉的眼楮深處亮起兩簇火光。他一路走進去,已經下了最後的決定。
賀蘭傅賢還在書房,他看著賀蘭雪走進來,腦海中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時候的情景。那是十四年前,賀蘭雪那時候僅僅八歲,當他被帶回來,他們都驚惶不已,不敢收留這個孩子。可是當時的族長賀蘭傅明,就是賀蘭雪已經去世的養父,他一意孤行,非留下他不可。因為這孩子的身上,也留著賀蘭家的血。
可是,被帶回來的這個孩子,卻並不親近他們。那時候的他,早慧而伶俐。大家心里其實十分喜歡他,老族長想讓他改姓,當自己正式的兒子,以為他年齡小可以很容易地融進賀蘭家。但他卻是個很倔、不容易籠絡的孩子,他總是自己一個人玩耍,從來不與賀蘭家的孩子們過于親近。直到現在,賀蘭傅賢還記得,有一天他和兄長議事完從書房出來,看見他在花園的地面上畫一小塊方形,自己待在里面不出來,也不許別人踏足,有誰踩到了就要受他驅趕,有誰要進來必須通報。他們都非常驚奇,問他為什麼,他說︰「這是澹台氏的房子。」在賀蘭家的大院里,他一直有一塊虛擬的**地盤,這多少令賀蘭家人感到失望和不快。直到五年後,他十三歲那一年,這個秘密被人發現,老族長為了他,不得不答應本朝皇帝諸多苛刻吊件之後,他才真正成為賀蘭雪,也才心甘情願叫了賀蘭傅明一聲父親。
這是一個多麼倔強的孩子,他絕不向任何人妥協,也不肯向任何人示弱。可是他心里感激著去世的賀蘭傅明,如果沒有他,他萬萬不能從屠刀下保存性命。
澹台氏,是前朝的皇姓。
往事歷歷在目,賀蘭傅賢嘆了一口氣,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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