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並沒有萱兒想的那樣簡單。
入夜,萱兒手里捧著茶盞,侍立一旁的內監掀開厚厚的門簾,她慢慢走進內殿。勃長樂不在書案前,而是站在窗邊。窗外的暗夜深沉若海,一望無盡,遠處雕梁畫棟,奇麗,在他的眼中只留下了一片陰影。
萱兒剛想說話,勃長樂忽然咳嗽了起來。
他用手心捂住嘴唇,一陣猛烈的咳嗽,咳得腰也彎了,身體蜷縮起來,萱兒皺起眉頭,連她這個旁觀者,都能感覺到這種揪心的痛苦。
這半個多月以來,勃長樂的身體狀況並不樂觀,白天還好,到了晚上病情卻十分嚴重。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寒涼入體,他往往劇烈的咳嗽,整夜整夜無法入睡。杜良雨解釋說,是因為取血的時候傷了心肺,並無性命之憂,就是難熬些。
勃長樂深喘了一口氣,才轉過身來,就見萱兒端著茶盞皺眉沉思,明麗的臉上多了一層凝重的風姿,清理絕俗之間更添風采,他便不覺瞧得呆了。
「陛下,喝藥的時辰到了。」萱兒察覺到他的目光,走過去遞上茶盞。
勃長樂醒過神來,微笑著搖搖頭,「不用了,這藥喝了這麼久,也沒有用。」
萱兒不贊同地望著他︰「陛下不要心急,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藥不堅持吃,病怎麼會好呢?」
可勃長樂並沒有伸出手來,只是慢慢走去桌邊坐下,堅持道︰「朕不喝。」
萱兒看著他,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的年齡比自己還要小兩歲,但她可從來沒有這麼任性過。她以前從沒有想過,勃長樂在眾人面前是那樣高高在上,可私底下他卻是另一個人一般。他年輕、孤寂、卻固執的像個孩子。吃藥要人哄著,睡覺要人陪著,別人不敢哄,不敢陪,天下間恐怕也只有萱兒不懼怕這個身份高貴的少年皇帝了。
他用自己的性命救了她,她也知道對方想要什麼作為補償,但她不可能愛上他,她唯一能做到的,是陪著他,直到他真正長大,不需要她為止。可她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勃長樂才肯放了她,讓她自由。
只是他一天不說,她就一天走不得。如果帶著愧疚走,她一生都不得安寧。她知道賀蘭雪那一次受了重傷,但她不敢去問,也不敢知道。裝聾作啞的人,就不痛苦。耳朵蒙上,可以听不到,眼楮閉上,可以看不到,可什麼時候,心也可以被蒙蔽,無知無覺,才能不再痛苦。
她不再想下去,溫言勸勃長樂喝藥。他卻只是眼楮更亮地望著她,緩緩道︰「普天之下,只有你對朕最好。」可是很快,他的目光忽又黯淡下來︰「這麼多年來,朕過的日子,就像是孤身一人,在爬一座山,山路越往上走,越是險峻,越是寒冷,但朕不能停下來,只能不斷地,慢慢地爬上去。」
他頓了頓,淡淡地道︰「朕不光要爬上去,還要站到最高的地方,最險的地方,同時,朕還要千方百計看著,小心翼翼不讓自己滾下山來。」
他咳了一聲接道︰「朕不想一個人——所以,你不要怪朕,不管你怎麼想,這輩子朕都不會放開你的。」
萱兒心顫了下,低下頭去,「陛下的心願,萱兒都明白,但萱兒——」
話還完,勃長樂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像是要將肺腔中的血全都咳出來,聲音破碎,即將斷裂一般,整個人都蜷了起來,手指緊緊抓住書案上的一本奏折,那本折子頓時像是被鐵鉗夾住,皺成一團。
好不容易等這一陣痛苦過了,他才慢慢問道︰「你剛才想說……咳咳……什麼?」
萱兒垂下眼楮,「陛下,萱兒什麼也沒有說。請陛下保重身體。」
在剛才那一刻,她似乎已作出了這輩子最艱難的選擇。雖然艱難,雖然痛苦,卻是讓她能夠安心的選擇。
……
背後有輕輕的腳步之聲,小金子低聲提醒︰「陛下!」
勃長樂起身,萱兒吃了一驚,回過頭來,海明月果真站在門邊,旁邊還立著一臉平靜微笑的海英。萱兒急忙道︰「太後還沒安歇麼?」她自然地走過去,扶著太後進來。
太後揮揮手,內監們便退了出去。
勃長樂微笑著迎上來,請太後坐在主位上。太後對著萱兒笑了笑,才轉過頭對勃長樂道︰「適才內監回說你今天沒上朝,用飯也很少。是不是哪里還不舒服?」勃長樂垂目道︰「累母後擔心了,朕只是沒什麼胃口,不敢驚動太後。」
太後瞧著他的神情,不由自主在心底嘆了口氣,緩緩道︰「哀家也只是有些不放心,過來看看,順便跟你說說話。」
勃長樂面色平靜,不露聲色道︰「母後想說什麼,朕都會好好記著。」太後卻對萱兒道︰「你累了一天了,去好好休息吧,明天再到哀家宮里來。」
萱兒直覺太後有什麼話要單獨對勃長樂講,便安靜地退了出去。
太後一直溫柔地注視地注視著她離開,才輕聲對勃長樂道︰「你身子不好,坐下說話吧。」
勃長樂依言在下首坐下。太後問道︰「她沒有應你吧。」這話說的沒頭沒尾,偏偏勃長樂能夠听懂,他輕咳一聲回答道︰「朕終究會讓她答應的。」
太後皺眉道︰「她看起來柔弱,實際上性子倔 。她要是鐵了心,死也不肯點頭。你這樣耗著,拖著,又有什麼用?」勃長樂冷聲道︰「這是朕要操心的事,不勞母後費心。」太後摩梭著手中的瓷杯,好半天不作聲,最後淡淡笑了笑道︰「你還在怪哀家麼?」勃長樂沉默片刻才回答道︰「朕從來不敢怪母後,換了別的母親,做出的選擇也一定是這樣。」太後道︰「你這樣說,心里就肯定還是在怪哀家。」
勃長樂知道海明月心思細膩,很多事情她雖嘴上不說,心里跟明鏡一般,便只低聲說道︰「朕心里到底怎麼想,其實並不重要,母後來找朕,不知是為了什麼事?」
太後突然問道︰「你連日召勃日暮進宮,究竟想做什麼事?」
勃長樂並不言語,太後證實了心中的猜測,嘆氣道︰「你打算怎麼對付賀蘭雪?」勃長樂冷冷望著燭光,跳躍的火焰在他眸中投下一片陰影。太後道︰「怪不得你不著急,只因你知道賀蘭雪死了,她總有一天會是你的。」說這句話時,她的眼神已經變得冷漠起來。勃長樂與她相處數年,又怎麼會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說道︰「朕並不曾想過傷害她,母後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行了。」
勃長樂面色平靜,直視著自己叫了十多年的母後,並沒有半分退卻之意。太後神色慢慢變了︰「你真要殺了賀蘭雪?」勃長樂冷笑道︰「莫非母後要護著他?」太後道︰「哀家只想知道你的真正心意。」勃長樂道︰「賀蘭家朝中黨羽眾多,朕所以一直按兵不動,是想找到合適的機會,將這幫前朝余孽一網打盡,斬草除根。」他說到斬草除根的時候,臉上的神情一片肅殺,可見絕非玩笑或一時興起。
太後緩緩道︰「賀蘭家雖收養了前朝的皇子,但多年來並無謀逆的行為,陛下真的要將他們趕盡殺絕?賀蘭雪畢竟不曾參與朝政,陛下又有什麼理由非殺他不可?天下又會怎樣看待陛下?」
勃長樂剛要說話,卻掩住了嘴唇,猛烈的咳嗽使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等他抬起頭來,雙目已沁出了點點寒火,「這麼多年來,朕難道不曾孝順母後嗎,母後連一個賀蘭雪都這麼愛護,為什麼不曾替朕想一想呢?在母後心里,朕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外人嗎?」
太後長久地望著他,終于不說話了。她已知道,一旦她插手這件事,她與勃長樂的母子感情也就徹底斷了,他畢竟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難道真的要弄到刀劍相向的地步麼?他喜歡的,正是自己要保護的,他的所作所為,又將給萱兒帶來多大的震撼,現在海明月自己,也沒把握了。
就在這時,勃長樂道︰「母後,朕做什麼都不會瞞著你,你問朕,明親王進宮做什麼?好,朕告訴你,朕命他率領輕騎營到允和宮埋伏,不光是明親王,還有你的佷子海藍,朕要他率眾在宮外埋伏,這些話,恐怕他並沒有稟報給太後知道吧。」太後還話,海英的臉色已經煞白,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太後,弟弟他——肯定一時糊涂……」太後輕輕擺手,止住了她的話。海藍作為海氏的嫡系,竟沒有向她稟報就私自接受皇帝的命令,這實在令她難以置信,海藍有什麼理由這麼做呢?太後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關節,海藍他,必定還嫉恨著賀蘭雪,才會想要置他于死地。
勃長樂接著說道︰「明晚朕在允和宮大殿賜宴,正式為皇妹與賀蘭茗賜婚,這門婚事本就是母後定下的,想必母後不會反對。」海明月听了這話,終于確定這一次勃長樂肯定要把賀蘭家一網打盡,心中更是煩亂,明天的宴會,不知會有怎樣的一場大變。
翌日晚,宮中大宴。
賀蘭家諸人到了宮門口,才發現竟然只有賀蘭氏一族接到了皇帝的宴請,皇室里陪同的也不過是已經子承父位的明親王勃日暮,不由得個個都有些忐忑。只有賀蘭雪心中明白幾分,但他還是平靜地走了進去。內監引著眾人進宮,殿外大廳中已經擺開了兩桌筵。賀蘭家諸人坐成一席,賀蘭雪微立片刻,卻走到另一邊獨坐一席。勃日暮卻絲毫沒有就坐的意思,站在大廳中央,始終面帶笑容。
從進來開始,眾人便覺得這大廳有些奇怪,卻又說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只有賀蘭雪一眼看出其中的微妙之處,既然是皇帝設宴,當然應該在主位上再開一席,怎麼會只有兩桌酒席,根本沒有皇帝的御座?
佳肴上桌,卻無人敢動一筷,原因無他,皇帝還沒有來。
等候了很久,席上仍然是一片寧靜,連一向輕薄的賀蘭茗,都感覺出這里氣氛的不同尋常,低了頭看著自己鞋子上的緞面,不敢言語。坐在他旁邊的賀蘭景,已經是滿頭的冷汗,直覺自己背後的衣服都濕透了。
賀蘭景偷偷瞄了一眼首座上的父親,見他手攬長須,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但仍然是十分的鎮定,他這才稍稍定下心來,轉臉去看賀蘭雪。這一看卻有些吃驚,賀蘭雪正坐在另一邊的席上,面色平靜,態度十分自然,仿佛對著場上奇怪的氣氛渾然不覺。
勃日暮一直注視著賀蘭雪的一舉一動,二人眼楮對視片刻,反而是勃日暮先移開了視線。見狀,賀蘭雪的唇邊漾起一抹冷笑。
跟在皇帝身邊爹身內監小金子,雙手托著金漆鏤空雕花木盤,盤中有一只酒壺和三只酒杯,慢慢走進殿內。「王爺,諸位大人,陛體偶有小恙,今日就由親王陪諸位飲宴,這是陛下的賞賜。」
勃日暮接過托盤謝恩後才轉過身來面對眾人。他環視了一圈後笑道︰「陛下不來也沒有關系,賜婚的聖旨已經下了——」
他突然住口不說,舉步慢慢走向賀蘭族長。「既然是陛下的賞賜,自然不好辜負。來,賀蘭大人,本王代陛下敬你一杯。」
勃日暮提起酒壺,在兩只杯中斟滿了酒,將其中一杯遞給了賀蘭傅賢,對方恭敬地接過,笑道︰「王爺言重,犬子何德何能,竟能受到太後和陛下青睞,一切都是他的福氣,這一杯,該是微臣敬太後和陛下。」
「爹!」賀蘭茗還傻愣愣地看著,旁邊的賀蘭景卻已經失聲叫了出來。
賀蘭雪仍然坐在桌邊,眼楮卻一直注視著這里的情形。
勃日暮微微一笑,「好,本王自己先飲一杯!」他說著,真的舉起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賀蘭傅賢仿佛對兒子的示警毫無所覺,也跟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火辣辣的酒液順著喉嚨一直燒到心頭,「好酒!」他朗聲贊道。
勃日暮大笑,「好,賀蘭大人果然是快人快語!正合本王的脾氣!」
過了片刻,賀蘭傅賢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狀,賀蘭家的其他人才稍稍放下心來。
等一杯酒喝完,勃日暮向另一邊的賀蘭雪走去。
「賀蘭公子,本王與你算是舊識,今日當連飲三杯才好!」
賀蘭雪站起身來,看著勃日暮手中的酒壺,輕輕「哦」了一聲。勃日暮心中一頓,持壺的手竟然微微有些。不知為何,賀蘭雪清冷的眼神,竟然讓他有一種無所遁形的錯覺,仿佛對方早已洞悉了他的打算,現在正帶著一種有趣的眼神在看著他耍猴戲。
他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一眼酒壺,微有些神經質地撫模了一下酒壺的壺身。
這一切都被賀蘭雪收進眼底,但他不動聲色,在宮中,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賀蘭傅賢喝下那杯酒沒有妨礙,不代表賀蘭雪也能活著走出去。看來越是安全,才越是危險。
勃日暮倒了一杯酒給自己,倒第二杯的時候,食指似乎漫不經心地一轉,很快地松開,再倒出來的酒,還是同樣的芬芳四溢。但他的心里卻在微笑,賀蘭雪始終沒有任何抗爭的表現,這就證明對方並不知道——這酒壺里有機關。他剛才按住了酒壺口邊沿的小孔,便啟動了壺中精巧的機關,倒出另一面的酒,是有毒的。他暗地里想︰賀蘭雪,你不要怪本王狠毒。這是皇帝要殺你。也怪你自不量力,敢跟他爭奪心上人。勃日暮的腦海中,莫名浮現了萱兒清麗的面容,卻一閃而逝。對勃日暮而言,再喜歡的姑娘,如果擋了路,也是要放棄的。這就是他們堂兄弟之間的不同。
賀蘭雪仿佛真的一無所知,舉杯作勢要飲。勃日暮眉間浮上喜色,正在這時,賀蘭雪卻突然頓住,將那杯酒送到勃日暮的眼前,「王爺,這杯酒該是我敬你才是,我既無官餃也無爵位,怎好受王爺這一杯酒?」他說著,竟似無意中將酒杯放回了托盤上,再拿起的時候已經換走了勃日暮的那一杯。
勃日暮面色大變,他當然不會喝賀蘭雪敬給他的酒,只因他知道喝下了這杯酒,不消片刻就要去見閻王了。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摔了托盤,連退幾步,大聲道︰「將他們拿下!」
大殿前後左右,登時涌出數百名手執兵刃的輕騎營兵士來。
賀蘭族人這時驗證了心中的猜測,全都面無人色,紛紛站了起來。賀蘭傅賢立于首位,沉聲道︰「王爺這是何意?」
勃日暮面色冷然,沉聲喝道︰「本王奉旨︰賀蘭一族收留前朝余孽,圖謀不軌,立即捉拿,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大殿的遠處,突然出現了一頂御輦。眾人心中凜然,知道皇帝終于到了。
御輦在殿外停下,勃長樂身著龍袍,更顯得他面如冠玉,只一雙眼楮深不見底地望著殿內的情景。穿過眾人的身影,看見一襲白衣的賀蘭雪還在大殿內,勃長樂的唇角出現了今晚的第一抹笑容。
他遙遙站著,並沒有進殿的意圖。他只是來確認,或者說,他想親眼看到賀蘭雪的死。
賀蘭傅賢嘆息,他早該預料到有這樣一天。到如今,他已經無話可說,就算賀蘭家沒有謀逆之心,看今晚的陣仗,也難逃此劫。然而束手待斃,卻不是賀蘭族人的作風。
大殿內外一片死寂,只听見齊刷刷的一道聲浪,賀蘭傅賢知道,那聲音是從哪里發出來的。
就在剛才那個瞬間,至少有兩百名勁騎一齊彎弓搭箭,只要片刻,大殿內的人都會變成刺蝟。
勃日暮此時已站在殿外,志得意滿。
就在他即將動手的那一刻,一個白衣身影靜靜擋住了他。勃日暮大驚失色,眼前站著的男子,竟然是剛才還在殿內的賀蘭雪。他何時悄無聲息地到了自己的跟前!為什麼以自己的修為卻毫無所覺,而賀蘭雪的手,正停在自己的脖頸處!
「陛下,你要的,不過是賀蘭雪一人的性命,何必牽累無辜?」賀蘭雪卻沒有理會勃日暮,轉而高聲對勃長樂道。
勃長樂緩緩道︰「你劫持明親王,可是要朕放了他們?」
勃日暮一身武功卻被在片刻之中就被制住,心中大駭。這時候听見皇帝這麼說,方才明白過來自己被劫持做了人質。
好!很好!他咬牙切齒地望著賀蘭雪,可那人卻全然沒有將他放在眼中,只大聲道︰「只要陛下放了伯父和賀蘭家其他人,賀蘭雪願意束手就擒。」
「放他們走。」勃長樂面上笑容並變,他知道這些人走出去也是要死,外面還有他設下的另一重埋伏。
所以他毫不猶豫,揮手示意輕騎營放賀蘭家其他人離開。
賀蘭傅賢第一個邁進宮門,卻是最後一個退出去的。他的目光,一直凝在賀蘭雪的身上,但始終一言不發,最後長嘆一聲,走了出去。
賀蘭雪輕輕一抬手,勃日暮竟被推出數丈,堪堪落在御輦旁邊。
天空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賀蘭雪的臉上,他的眼楮忽然合了起來,神態也十分平靜,仰首感受著雨珠接連的落下,就像他不是身處重重包圍中,而是在寒夜中**庭院听雨罷了。
接著,他慢慢睜開眼楮,卻仍然望著天空不知名的某處,像是在等待什麼的到來。
這一幕十分的奇異。
他一身白衣,仰首看天,月光越過宮牆照在他的臉上,明暗不定,唯有他的眼神,依然是明亮的。他靜靜立在殿前,仿佛天下所有的光輝都被他吸取了一般,月亮也只為他一人而亮。在眾人看來,只覺得他的身姿瀟灑之極,恍如神人。
勃日暮竟然嘆了口氣,「陛下,微臣終于明白,她為什麼總是對他念念不忘了。」
勃長樂卻冷笑道︰「只要過了今夜,她就只能記得朕一個人。」
「放箭!」勃長樂下令。
眼看賀蘭雪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射成刺蝟,命喪當場!
然而,出乎意料的,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幾百名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弓箭手,忽然像全都變成石頭了一般,沒有一個人的箭順利發出去。
他們不是不听命令,而是不敢听命令。因為他們在不知不覺中竟然被重重包圍了。大殿的四面八方,涌進了數不清的士兵,個個手持利器,對準了他們。
捕獵者變成了被捕殺的獵物,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勃長樂看見一個人站在眾人的盡頭,他閉上了雙目,只覺得自己的行為異常的可笑。
他賭輸了,從海明月出現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輸了。
只要海明月知道了他的計劃,他就必然會失敗。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讓她知道,甚至讓海藍參與到這個計劃中來?他是瘋了嗎?還是傻了?
不,他只是想最後一次確認,母後——不,應該是海明月的心中,到底還有沒有他這個兒子。
在萱兒和自己之間,她會站在誰的身邊。真是奇怪,他明明深愛著萱兒,愛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卻還隱藏著深深的嫉妒,他想要知道,有了萱兒的海明月,還會不會把他當作親近的兒子?
現在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她已經用她的行動,告訴了他答案。海藍安靜地侍立在海明月的身後,不光是他,還有震驚的萱兒。勃長樂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身子顫動了下,突然放聲大笑︰「母後!母後!你對朕真是太好了!」
太後的臉上,依然帶著平日里端莊的表情,只有近在咫尺的萱兒,看到了彌漫在她眼中,說不盡的悲傷。
「萱兒,跟他走吧,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太後淡淡地道。
萱兒一震,目光不由自主望向賀蘭雪。兩人的眼神相對的片刻,便膠著在了一起,像是永遠不能分開。
勃長樂看著這一幕,俯身咳嗽起來,那劇烈的咳嗽聲連海明月都能清晰地听到,她突然握住了萱兒的手指,死死地握著,目光中流露出痛苦之意!那是她一手帶大的兒子啊,難道她真的沒有絲毫的感情嗎?她竟然要這樣眼睜睜看著他痛苦,親手將他心愛的人送給別人!
勃長樂咳得連嘴唇都在,雙腿搖晃,無法站穩,仿佛他的心髒都在這咳嗽中碎裂成了一片一片。「不許!朕不許你走!」他死死盯著萱兒,仿佛下一刻就要走過去拖住她,可他只是站在原地,咳得伏在御輦上站不起來。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會去。」萱兒回握住海明月的手,收回了看向賀蘭雪的目光。「太後,萱兒想留下來,陪在你的身邊,除非你趕我走。」
在親情和愛情之間,她終究做出了選擇。這當中,沒有她的愧疚之心,她終究虧欠了勃長樂,不能就這樣離開。只是該如何面對賀蘭雪呢?她怎樣才能對得起所有人?
賀蘭雪站在遠處,一直溫柔地看著她,嘴唇翕動了兩下,萱兒看得分明,他在說︰「我等你。」
「永遠等你。」
勃氏的第二位皇帝在位三十年,一生無嗣。後宮之中真正寵愛的,是一位出身寒微的宮女。有傳言說她因幼時生活苦難,身體單薄,一生誕下子嗣,卻還是得到了皇帝的寵愛,一生富貴無憂,陪在皇帝身邊。但她年紀不過三十就已香消玉殞了,這樣一個宮女,死後卻得葬皇陵,給後世人留下了不少的謎團,。
五十年後,後世的勃家子孫重修皇陵,打開這座距離太後安眠處最近的陵墓,卻發現了一件令人驚駭的事。在冰棺的盡頭,有一具尸骨靠坐在棺上。于是有人說,這是某個膽大包天的盜墓者,可能是因為同伴的自相殘殺,才將他活活封死在這墓中。
但這樣說來,卻還有疑點,既然還有同伙,為什麼這里陪葬的金銀玉器並無任何缺損呢?
第一個墓的人,卻流傳出了另一個美好的傳言︰這位宮女在進宮前有那樣一個年輕痴情的戀人,但她進宮後陪伴在皇帝身邊,兩人的緣分便斷了。他在思念和悲傷中度過了很多年,听說她去世了,便悄悄尋到陵墓,找到她的身邊,一直陪伴著她,直到死去。
只有一件事情很奇怪,這個死去的男人,臨死前手中還握著一塊玉佩,年代久遠,上面的字跡早已磨損不堪。
上面刻著︰「燦爛,明月光……」
生不同寢,死同。這是個浪漫而美好的傳說,然而,卻又有人提出異議,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狠心的男人,寧願將自己封死在這個孤寂寒冷的洞中呢?
一定不會有吧……
末篇︰
已近黃昏,七寶下了馬車,站在街角遲疑了片刻才邁動步子。她離開麗水鎮太久,已經想不起回家的方向。街上行人全然感到陌生,她腳下的路卻慢慢變得熟悉起來,轉過一個街口,記憶中熟悉的那扇門出現在自己眼前。
七寶屏住呼吸,放輕了步子,那一間房子依舊是昔日的模樣,居然沒有想象中的荒草叢生,也沒有搬進新的住戶,門虛掩著,仿佛只要一推門,乳娘就站在門口。
七寶的心輕輕動了一下,也許是太後早早派人打點好了一切,只是站在門邊,心髒就一陣陣強烈的悸動,她佇立半響,卻始終不敢推門。
良久,七寶輕輕推開了門,第一眼看見的,是屋內的木桌木椅,在黃昏的余韻中散發著淡淡的光輝。奇異的,那上面竟似沒有半點灰塵,像是有人剛剛擦過。可是有誰會來這里呢?七寶暗笑自己想多了,乳娘已經去世,那件事情以後連顏若回和杜良雨都離開了皇宮,海藍哥哥再次遠赴邊疆,她的身邊,除了太後以外,已沒有什麼人了。
就在這時候,突然听見內間的紙窗「 」地一聲,七寶心中一跳,幾乎是飛一般地奔入里面。可是冷風陣陣,不過是風吹開了窗戶,發出響聲,依舊是空無一人。心中莫名有說不出的失望,七寶走出了內間,環視了一下這曾經生活過十二年,如今卻只剩下她一人的屋子,想不出還有什麼可留戀的,也許向太後說想回來看看,就只是她自己的一個妄想而已。沒有人的家,還是原來的家嗎?她這樣想著,便慢慢走回門邊坐下,像是童年一般坐在矮矮的門檻上,遙望著乳娘外出的方向,等待著什麼。
明知道什麼也等不到,卻還是很認真地看著,直到雙眼感到酸痛難忍,她才低下頭來,看著地面。
一雙白色的靴子出現在她的視線中,伴隨著一聲熟悉又遙遠的喟嘆,「七寶……」
七寶身子一震,緩緩抬起頭來,只見一個人正站在她面前,神情溫柔地望著自己,一時之間,簡直疑心是在夢境之中。很久很久,她才說得出話來︰「哥哥……」
仿佛有千言萬語想要表達,可是涌到唇邊,全然都被哽咽代替,還來不及再說其他,淚水已經順著面頰流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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