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羅裂雲霞滿紙,步香塵貧賤之交
樓至看罷此回,臉上一紅,心道那策夢侯文筆確實了得,竟能將那閨房私事刻畫得如此酣暢淋灕奪人心魄,只是此物幸而未曾付印,不然自己名節豈不盡毀。
轉念一想,這無非只是王跡一脈投石問路之計,以他人品,又怎會由著此物為外人道也。想到此處略覺放心,復又心癢起來。
樓至失憶臥病以來並非記憶全然不存,多有片段關聯,如今功體逐漸恢復,個中之事倒也日趨浮現眼前,唯獨十八歲成年這一段卻似給人封印了一般,任憑如何勞心費神,皆是難以憶起個中分毫點滴。
樓至想到此處,卻是難以壓抑心中好奇,既然往事卷冊在手,何不一探究竟?正欲翻開小說,復又心中遲疑,既然自己此段記憶無故遭受封印,或是內中藏有什麼自己也不願意回想之事,若是貿然探知究竟,萬一有什麼于自己與蘊果不利之處……只是前日自己多番抗拒前塵,實為不願再度沾染王跡之事,如今兩人孽緣已經糾纏多時,倒不如背水一戰,探得當日因由,也可對癥下藥斬斷此番夙緣,從今之後一心一意幽閉深宮,隔絕身後萬丈紅塵。
樓至打定主意,復又伸手將一卷小說延展開來,卻見自己十八歲上那幾回的部分,竟被人無端撕扯而去,樓至大驚,心道莫不是質辛淘氣,尋得此物趁人不備撕了幾頁下去也未可知,此物原是策夢侯手稿,若是自己不能完璧歸趙,也沒臉再向人家探听前塵往事,想到此處穩了穩心神,復又將手中卷冊包裹嚴實塞入炕洞之中,整理衣冠出離了外間。
彼時宮無後與質辛依然在院中拾掇,見他來了,都停下手中活計,宮無後上前請安道︰「娘娘可是歇中覺醒了,想什麼吃的,無後好去準備樓至點頭笑道︰「我想著上次集上得的桂花蜜吃,家中可還有備用之物?」宮無後搖頭道︰「上次買的,前兒都給了太子,只是可巧今兒又逢鎮上集市,無後這就去采辦一些回來,請娘娘與太子殿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說罷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樓至支開了宮無後,又見質辛大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早已忙得滿頭是汗,連忙將他抱進房中內室道︰「中午日頭最毒,往後記著遇到酷暑嚴寒卻要知道躲避,咱們凡夫俗子身子羸弱,如何斗得過天去?」
質辛一面猴在樓至身上乖巧地讓他為自己拭去汗水一面笑道︰「旁的質辛卻不敢包票,只是如今孩兒卻也出息了,這‘天’在孩兒眼里,也不值什麼呢!」
樓至听他言語充滿童趣,正欲取笑,卻倏然想起當日定情之際,自己便稱呼天之厲為「天」,他原是質辛生父,這樣說辭便顯出不敬之意,連忙拉下臉來道︰「你如今身為一國儲君,說話越發沒個算計了,往後少混說,仔細沖撞了神佛
質辛不明就里給媽媽訓斥一頓,往日雖然淘氣,若是樓至動了真氣倒也十分畏懼,如今見媽媽神色頗為嚴厲,便低了頭不言語。
樓至見自己措辭有些失當,復又憐愛地模了模質辛的小腦袋道︰「媽媽是怕你說錯了話惹上麻煩,現今咱們入宮在即,往後你就是東宮之主,如今即將年滿十歲,說小也不小了,越發應該謹言慎行,做個六部與兩班的表率,方不負你爹爹如此提拔你,質辛可深知媽媽的意思?」
質辛尚在孩提懵懂之間,方才見了樓至聲色俱厲便有些不自在,如今見他復又溫顏軟語回轉過來,便依舊涎著臉猴上身來與樓至耳鬢廝磨。樓至沒奈何噗嗤一笑道︰「才說你老成,又給我打回了原形,媽媽正經問你一句話,質辛可曾淘氣,翻出媽媽的一卷東西撕著玩兒?那小說原是媽媽借來的,若是不能完璧歸趙,倒辜負了那人借書的厚意
質辛正在樓至懷中撒嬌,听聞此言不解道︰「媽媽如何不知孩兒為人,再不亂動別人的東西,遑論媽媽之物,若說書籍便更加匪夷所思,難道孩兒在上書房給那詰屈聱牙之物摧折的還不夠?哪有閑心瞧那個虛熱鬧去
樓至听聞此言眉頭微蹙,心道內室之中從來只有自己與質辛兩人出入,此事若非質辛所為,必是策夢侯故弄玄虛之故,不由心中不自在起來,自己又不是三歲孩童,怎叫人這般戲弄,若是今日王跡依舊以真性情對待自己,或可以故舊論之,若玩弄手段,卻非自己為人,也算是白認識他一回。想到此處打定主意,抱起質辛笑道︰「鎮日無事,媽媽帶你集市上逛逛可使得?」
質辛尚在一團孩氣之間,見媽媽意欲領著自己逛逛如何不願意,連忙在樓至跟前千依百順賭咒起誓自己如何乖巧,定然不會亂跑等語,樓至取了策夢侯的手稿,復又撿了一件家常衣裳換了,除去華貴簪鬟,只在鬢邊瓖嵌幾顆瓔珞,又囑咐了質辛幾句,便抱著他外出鎖了院門,順著官道往集市上而去。
放下樓至母子前去集市不在話下,卻說宮無後奉命往鎮上采辦桂花蜜等物,在鋪子門口取了包裹,又順便捎了些家常之物,正欲回轉之際,經過坊間小徑,冷不防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宮無後心下大驚,心道此人能悄無聲息潛在自己身後,絕非善類,當下便不回頭,凌空一躍,旋身之間朱劍已然出鞘,轉過身子俯沖之勢劍尖直指來人。
卻給那人兩指一彈,正打在朱劍劍尖之上,此人內功雄渾,彈指之間已破宮無後劍招,無後一個踉蹌險險摔落塵埃,就地借力,彈起身子,回身面對那人,卻見那人伸手在他臉頰之上掐了一把笑道︰「好俊的功夫宮無後看清來人面目,嫌棄地拂去那人輕浮手勢,恨恨說道︰「滾!」
那人早已料到他此番動作,卻也不惱,依舊氣定神閑道︰「如今世風日下,好徒弟卻也忘了尊師重道,怎的這般對義父講話宮無後冷冷說道︰「我是奉命出來的,不克久留,你要怎的?」
古陵逝煙冷笑一聲道︰「這年景誰不是奉命出來?聖上吩咐的差事你辦得如何了?」宮無後聞言神色一僵,不置可否。
大宗師復又笑道︰「聖上看重你,才讓你在娘娘跟前走動,你可別讓胭脂蒙了心,做出什麼不合時宜的勾當,你五六歲上就入了煙都,聖上手段如何不知,當日太子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便能想得那般通透,如今已登大寶多年,你我僕從還會放在心上?不過其生惡欲其死罷了,前兒面聖真真要了為師半條命去,別說是你們這些小的,更不值一提了,勸你安分些,別天馬行空做你的春秋大夢了,娘娘身份固然貴重,還不是聖上圖謀天下的……」
宮無後听他出言輕慢樓至,憤憤打斷大宗師輕狂之言道︰「夠了!東西已經到手,要就拿去,小爺沒工夫與你在此處蠍蠍螫螫的說罷自袖中取出幾頁殘篇塞在大宗師手上,施展輕功一躍而去。
眼見宮無後恨恨而去,大宗師方才放心低頭延展手中殘篇一閱,眉目之間卻也驚訝異常,點頭笑道︰「策夢侯八品神通果然已臻化境,竟能以夢花之術一探當日天機,如此看來,轉世靈童必為此人無疑,不想此人除了絕世姿容以外,竟有如此天命,只是既然其中牽涉聖上,我若上交此物,以今日聖上心機,斷然留我不得,還要再做綢繆,與他周旋些日子方為上策想到此處連忙將手中卷冊仔細折疊起來攏在袖中,四顧無人方轉出巷子亟亟而去。
這邊廂樓至母子在集上閑逛,卻是如何也找不見策夢侯的書攤,正在疑慮之際,卻覺一縷幽香沁人心脾,細細品味之下,卻是當日策夢侯喂給自己的鴉片香氣,如今竟從一家鋪子之中散逸而出,樓至抱著質辛信步進了鋪子,卻見竟是一家書鋪,內中多有幾個絕色侍女周旋迎待,心道策夢侯許是換了地方,緩步行至櫃台前面,見幾本卷冊隨手放置,便隨意取了一本,展書一閱,「唰啦」一聲將書本合起,不由羞得滿臉通紅,敢情這家鋪子竟是販賣之所,自己帶著孩兒進來閑逛成何體統。
樓至俯身抱起質辛正欲出門,卻听得內間一聲嬌音軟語輕啟朱唇笑道︰「外頭來了貴客,小抱琴,怎的不出去迎一迎?」說話之間卻有一個嬌俏玲瓏的侍女打起內間簾子,沖著樓至母子福了一福道︰「貴人有禮,我家夫人有請貴人內庭敘話
樓至見狀疑惑道︰「我與貴主並不相識,還是不煩請相見了那名喚抱琴的侍女笑道︰「貴客莫不是來歸還手稿的?我家侯爺有事外出,夫人因女子之身不便在鬧市之中拋頭露面的,是以深居簡出,怠慢了貴客,還請貴人放心與我內室一行吧
樓至听聞此言,方知這里也是策夢侯的本錢,既然他家夫人已知自己來意,卻少不得會上一會,只是怕質辛年幼,在此處煙花之地沾染了壞毛病,遲疑之間,早見抱琴笑道︰「內間卻有個小花園,有我們幾個侍女服侍著,與小少爺玩笑一會子也使得說罷俯身拍了拍質辛的小腦袋笑道︰「小公子與姐姐們消磨一會子可使得麼?」卻見質辛眉目一凜,冷笑一聲道︰「放肆!」
作者有話要說︰題解︰明袁宏道《錦帆集董思白》︰「《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雲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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