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動香
奉過茶,蘇頡便更衣早朝去了,王妃則留我們在堂下敘話,忽听門外一聲長嘆,「歡行白日影,倏忽東與西。******$百+度+搜++小+說+網+看+最+新+章+節****為何這天總是亮得如此早
聞聲望去,見蘇墨華走了進來,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潑墨紋長衫,雙佩紫綬,挺如松柏。若非臉上兀自帶著三分困倦神色,倒也算豐神毓秀的翩翩公子了。
蘇墨華在堂前站定,見了王妃一掃懶怠之氣,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兒子來晚了,還請母妃原諒
王妃微笑假嗔道︰「你這孩子,每日請安十日你能有一日不遲便是奇怪,兩日不遲這天就要下紅雨了,起來吧,過來見過你嫂子
「嫂子蘇墨華恭聲見禮,雖然他低首垂眉,我卻還是看見他嘴角帶著薄薄的笑意,與那謙恭的神態渾然不符。
陪王妃用過早飯,又閑閑敘了會兒話後我覺得有些疲倦,便起身告退。
出了慎思堂不遠,剛剛轉過回廊便迎面撞上一個小丫鬟,若非婧容手快將她攔住,她手里端著的隔夜殘茶便要潑在我身上。
「你這妮子,走路也不看著些,撞到世子妃可怎麼好婧容雙眉緊蹙,急聲呵斥,想來她昨晚開始就氣不順,恐怕是想著這小丫頭是故意來撞我好讓別人看笑話的。
那小丫鬟縮著脖頸躲在廊檐下,臉色蒼白,像受了驚嚇的小鹿一般低著頭,目光細細地從睫毛後瞄出來,口中不住地道歉,「奴婢無心沖撞世子妃,請,請世子妃饒恕
我瞧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身材嬌小瘦削,似乎一陣風便能吹倒似的,不由心生憐惜,柔聲問︰「你叫什麼,是哪個屋里伺候的?」
她偷眼瞧了瞧我,「我叫西兒,是柔川夫人房里粗使丫頭
「別怕,我不會怪你
西兒松了一口氣,急忙行禮謝恩。我的注意卻被她手中的茶具吸引,茶壺並茶杯都是白瓷薄坯,茶壺做抱蕊蓮花造型,壺蓋上一只棲于蓮尖上的蜻蜓作為蓋鈕,渾然一體,生動可愛,四只茶杯則做成荷葉旋盞狀,整套茶具胎光釉滑,在這盛夏季節中使用很是匹配,便如籠了一縷荷香在手,意境妙遠,唯一不足便是並未著色,我問西兒,「這是柔川夫人的茶具?」
西兒眼中閃過一抹遲疑,隨即點了點頭。
「柔川夫人倒是個雅人我贊了一句,又叮囑她小心些不要再沖撞了別人,便放她去了。
一連幾日來天氣都是陰沉悶熱,直到第四日晌午這醞釀了許久的一場雨才淋灕而至,我一向貪涼怕熱,幾日來除了向王妃請安都躲在屋里不曾出門,此時見著雨水帶來的絲絲涼意心里很有幾分暢快。
過了一陣雨勢漸小,轉作溟澪細雨,心中便有些雀躍。我自小喜歡雨天,常在下雨時出外玩耍弄得一身狼狽,母親沒少因此責罰我,年紀大些之後便不會如此胡來,只是賞雨的習慣卻還是留下了。
見婧容忙著整理陪嫁的東西,我便獨自撐傘出門,一則散心,二來也熟悉一下王府。
出了飛梧苑便漫無目的的拐進園子里,一路茂林修竹,假山層疊,,隔著濛濛雨幕,花樹庭院都似在畫中。一路移步換景,不知不覺便沿著一條紫竹徑走得深了,注意到時才發現四周冷僻,竟連一個婢女家丁都看不見。
我素來膽大,這院落幽深之處反倒激起心底一絲興奮,四下瞧了瞧便向更深處走去。
鳳尾森森,腳下青石小路積了些雨水,沾濕裙裾,竹徑盡頭是一扇垂花門,穿門而過視線豁然開朗,一處方塘在眼前鋪開,碧葉秀蓮連頃盛開。
瞧著那些蓮花在細雨中瓣蕊輕顫,嬌女敕堪憐,荷葉青翠欲滴,便動了心思,琢磨著雨後和婧容來取些荷葉上的雨水做烹茶之用。
荷塘邊有一座小巧樓閣臨水而建,有一半架于水上,雖然曲徑難尋,人跡罕至,但因庭前樹木花草繁盛又修剪得整齊雅致,倒也不顯得冷清,在細雨中反而別有一番清幽意境,仿佛盛夏酷暑都不會驚擾于此。
漫步走近,只見繡門前紫藤瓖邊的匾額上是三個娟秀題字︰動香齋。
在心里默默念過,隨口低吟道︰「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裊裊秋煙里。輕雲嶺上乍搖風,女敕柳池邊初拂水回身看看樓前荷塘,抿唇一笑,倒是個應景的好名字。
忽然之間,緊閉的繡門里竟傳出摔打之聲,伴隨著女人喑啞的抽泣,絲絲縷縷飄散在這竹林間說不出的淒涼幽怨,我心頭一緊,是什麼人,竟住在如此偏遠的居所。
身後腳步輕響,回身看去,只見蘇墨華從邊門轉出,轉過廊亭在我面前站定。
他著一身湖藍色廣袖長衫,沒有撐傘,雨絲在他發際凝成細細的水珠,越發襯得他清泊淡遠,身姿清華。
他皺著眉頭瞧我,「哥哥不在,嫂子甚是寂寞吧,竟有空轉到這里來了
他的語氣極為不客氣,我懵然一愣,之前他雖是言語輕佻,但還是保持著大家公子的禮儀風度,斷不會說出如此失禮的話來。
不待我反應,他卻已經撇下我轉身進了動香齋。
我看著那扇梨花木的鏤雕繡門在我眼前開啟又關閉,只听見里面女子嗚咽之聲立時大了起來,變成了哀哀的哭號,間或能听見蘇墨華的低語,說的什麼卻听不真切,漸漸的那哭聲便停止了。
我只听了片刻便想轉身離去,這時卻听門軸吱呀,蘇墨華從門里走了出來。
動香齋中已經沒了聲響,他小心地關好繡門,回身看我,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眼中卻是幽深一片。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情,不見了平時那懶怠慵然的模樣,生生多出幾分冷硬來,似乎正將洶涌的情緒強抑在心底,可是眼底深處卻還是不小心透出幾絲波瀾。
不想觸動他,我向他微微頷首,「此處幽僻難尋,不想竟與二公子在這里巧遇
蘇墨華的瞳孔有一瞬間的收縮,唇角一勾,輕薄冷硬的聲音便從唇間溢出,「此處確是偏僻冷清,所住的也是惹人厭棄之人,哪比得上嫂子新婚入府,居世子妃高位,風光無限
真是越發無禮,我寒了眉眼望住他,誰知他渾然不覺,依舊接著剛剛的話,「我卻忘了,哥哥不在府中,不過縱使如此哥哥也是好福氣,前幾日嫂子堂上一番話便是泥人兒也要感動了,只是不知嫂子何時對哥哥如此情深,是在他與你拜堂之時,還是他不告而別之時?」
他這一番刁難毫無緣由,我心中慍怒已極,卻還是強壓著性子冷冷道道︰「既然嫁為人婦,對夫君當然要全心愛重。二公子如此謙恭有禮,將來必然也能覓得佳人
「佳人?」蘇墨華冷哼一聲,垂下眼眸默然低語,「佳人情重,墨華萬不敢當
他語帶諷刺,卻又彌漫著一絲傷懷與無奈,說完後便瞧著那片荷塘微微出神。
見他如此模樣,剛剛郁積胸中的怒氣漸漸消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與他相對靜默。
片刻後,蘇墨華短嘆一聲,回眸看我,「請嫂子移步,以後若沒什麼事,就請不要到這里來了
逐客令已下,多留無益,離開動香齋後轉了幾轉在後花園的游廊里遇見了正在找我的婧容。
「小姐,你跑到哪去了,讓我好找!」婧容拉著我上下瞧了瞧,見我沒事才長舒一口氣,數落道︰「怎麼一聲不吭地就自己跑了出來,擔心死我了,還好沒什麼事。從小就是這樣,夫人都說過你多少回了,若是還有下次,看我不去告狀……」
婧容說著說著忽然收了聲,對于姑姑一力促成我的婚事她多少知道一些,雖然這其中的厲害關系她不明白,卻也知道我因這件事而對母家傷心失望,現下一個嘴快提起了我的傷心事,便捂了嘴一臉擔憂愧疚地看著我。
「不妨我對婧容微微一笑,已成定局之事,再失望難過也是枉然,不若看開一些,好好活在眼下,才能叫自己好過。將手伸出廊外,細雨落在掌心濕濡一片,吩咐婧容,「去幫我打听一下,後面動香齋里住得是什麼人
晚飯後我坐在窗邊就著白日里最後的天光看書,婧容苦著一張臉推門進來。
「小姐,」婧容低著頭走到我身邊,「我打听到了,那動香齋里住的是王爺的侍妾
我「嗯」了一聲放下書卷,示意婧容說下去,婧容卻長嘆一聲,「我只打听到這麼多,府里的婢女家丁沒一個知道的,入府早的老人不知為何都不願提起這件事情,只有浣洗的李嬤嬤告訴我那是王爺的侍妾,可她也不肯多說,只囑咐我不要隨意打听這件事
听完婧容的話,我微微沉吟,以前在家時曾听母親與其他命婦夫人閑談,說是武相夫人宋氏雖然看起來端和,但卻是十分悍妒,決不允許蘇頡身邊有什麼花花草草出現,現在無端冒出一個獨居避世的侍妾來,府中竟也無人知曉,這倒有意思了。
看來那動香齋里定是埋了不少故事,打听不到倒也頗吊人胃口,不過我雖然好奇,卻也不想招惹麻煩,一件事若是被有意無意地塵封,便必然有它的道理,既然與我並無牽扯,我便無謂去給自己多添煩惱。
看了一眼窗外漸暗的天色,便吩咐婧容掌燈,燈光驅散房中暗影,我重新拿起書卷,至于動香齋,便讓它像這天光一樣,一直沉默在夜色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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