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御前會議一直在扮演「斗雞」角色的劉昌,于「義利之辨」告一段落後,對大清規劃之中的第一支「官辦貿易船隊」的領導人選提出了不同意見,可謂出乎意料之外,又尚在意料之中。
弘毅等著皇帝福臨的反應,如果他允許對這一問題進行深入討論,自己有十足的把握給這位刑部漢尚書好好上一課。
福臨此時已十分反感劉昌的這番作為︰
玄燁提出同安王鄭芝龍作為人選的伊始,你干嘛去了?那時你不反對,還不是因為說這話的是朕的兒子?胡世安、戴明說兩個人好一通旁征博引、針鋒相對,你那時候也不跳出來掣肘,也是懷著「兩強相斗必有一傷」的「壁上觀」心態吧?如今總算是擺明了大行海上貿易的正當性了,朕也準備準了這件大事,你卻出來否定承辦此事的第一人選,是不是因為同安王也是漢人?難道是漢人你就要和人家劃清界限嗎?唉……別忘了,你終歸還是漢臣!
「劉昌,你為何不贊同讓同安王帥船出海?你可別忘了,同安王可是玄燁舉薦,適才道默也從旁印證,鄭芝龍縱橫捭闔于藩邦洋夷之間,且尤其擅長以夷制夷、以硬踫硬,就連荷蘭人也是怕了他的。有此兩條,足可擔當此大任了!」
福臨按捺住心中不滿,用玄燁和戴明說已經被「證實」了的論斷壓制劉昌。
「皇上,皇二子洞悉巨細,臣欽佩不已。戴道默所言也是事實,故而臣也未加駁斥……」劉昌表現得比戴明說低調多了,恭恭敬敬準備論證自己的觀點。
「既然不錯,你為何反對?」年輕的皇帝聞听劉昌所言,反而有些惱怒了。
「皇上,戴道默做過前明的兵科右給事中,故而同安王當年于海上用兵之事他自然清晰。不過。臣也曾做過故明的戶科給事中1,卻對鄭芝龍的另一番做派有所听聞!」劉昌不急不躁,說出自己的優勢。
「另一番做派?有所听聞?劉昌,只是听聞,還是據實?」福臨心想︰朕已經不是少年小皇帝了。別想拿那些「道听途說」來糊弄!
「回皇上的話。臣當年審驗過故明戶部有關此人的一些文書,至今未忘。若說听聞,卻也有一些。不過未曾查實劉昌實話實說。
「嗯,若是據實,你說說也無妨要做聖君,福臨此時就必須給「查有實據」的臣子一個說話的機會了。
「!當年東南沿海各地上疏故明朝廷的文書,多有批轉戶部辦理的。臣印象最深的,就是鄭芝龍。不過,最初,他可不是這個名字……」劉昌終于挺直了身板,目光炯炯開始講起了故事。在弘毅眼中。此時劉昌雖然志在必得,卻還是謙恭有禮的,這一點倒比戴明說老成許多。
「同安王本名不是‘芝龍’嗎?」果然,這個簡潔的開頭一下子就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皇上聖明!據前明戶部文檔記載,鄭芝龍者,其父名‘紹祖’。為泉州庫吏。鄭芝龍本名無從查起,只知小字乳名、小名‘一官’,單字曰‘甲’,號飛黃,又號飛虹。祖籍福建南安石井,生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劉昌信手拈來,听得弘毅大為感嘆︰在封建王朝要想謀得一官半職,有一個基本條件,那就是超強的記憶里呀!怎麼你們都是過目不忘的主呀?!
「鄭甲?那‘芝龍’一名從何而來?」福臨听得很認真。
「回皇上,正如戴尚書所言,鄭甲投靠了定居倭國的漢人李旦,以父事之。李旦死後,鄭甲原形畢露,取李旦之子李國助而代之,成為在倭漢人商賈之頭目劉昌沒有立即給出皇上想要的答案,而是按部就班、突出重點地陳述著。
「隨後,鄭甲坐大,從福建招來了鄭興、鄭明、楊耿、陳暉、鄭彩等子弟、部將,並于天啟五年(1625年)十二月十八日繼為首領。鄭甲先期特意篩選了十八名先鋒,並以‘芝’字排輩,謂之曰︰‘我今為首,取名芝龍,季弟蟒二為芝虎、四弟為芝豹、從弟莞為芝鶴、族弟香為芝鵬,余者芝燕、芝鳳、芝彪、芝麒、芝豸、芝獬、芝鵠、芝熊、芝蛟、芝蟒、芝鸞、芝麟、芝鶚2等,各寫就放盒內,告天拈著者,即名之,以應十八日之天數’。自此,鄭甲因‘十八芝’而被稱名為‘芝龍’了,‘鄭甲’反被遺忘了
劉昌復述了一長串芝字輩名號,充分發揮了他當年任職戶科、統掌全國民籍戶冊的優勢,卻把一邊的戴明說氣得夠嗆。
「呵呵,同安王的確有趣呀!劉昌你接著說福臨听了一小段故事,頗覺「有趣」,故而要求繼續。
「。十八芝其時勢力尚有不逮,故而鄭芝龍多有和紅毛往來,並借助其在倭國的人脈大行貿易之便。但其為人狡詐,就連紅毛也是憎惡……」
「劉大人,此話何以見得?」正當福臨听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他左手邊的湯若望卻突然插話,這對于老道世故的老瑪法來說可是極為少見!于是福臨急忙轉頭觀望,一臉的奇怪,不過又似突然記起什麼,笑著說道︰
「哈哈,湯瑪法,同安王既然早已入了你的聖教,你有所寰護也是自然……」
「皇上,老臣不是作為教友而寰護同安王,卻是作為臣子質疑劉大人的些許不實之詞湯若望從容起身,也是堂而皇之。
「哦?瑪法說說,劉昌哪里不實了?」福臨依舊十分尊重這位西來之人,盡管他當日救下的人是自己的廢後。
「劉大人說西人憎惡同安王,此處不實。據老臣所知,佛郎機人對同安王就一直頗有好感。就連荷蘭人那里,同安王也曾為他們做過通譯。所以,老臣以為,正是因為各國西人對同安王都是認可,他當年才能縱橫捭闔于東南海面之上湯若望言之鑿鑿,原來是為了給臨時結為利益共同體的玄燁和戴明說站台。
「瑪法所說有理!劉昌,你有何話?」福臨穩居中間。靜觀其變。
「皇上,湯大人所言不差,不過卻有失周全
「怎麼說?」
「皇上,鄭芝龍未及弱冠之年就攜帶其幼弟投奔廣東香山澳澳門舅父黃程。黃程乃海商,芝龍在旁協助商務。並習得南洋藩話和佛郎機語。還入了湯大人之教,成為門徒。正因為有此經歷,鄭芝龍對澳門感情頗深。也始終與澳門的佛郎機人交好。湯大人也素與在澳門的佛郎機人交好,不知劉昌所言屬實否?」
這一問,直擊湯若望的要害——你湯老頭在前明時于北京大興土木修建南堂,若不是澳門紅毛暗中資助,豈可成事?你能瞞得過別人,前明戶科的右給事中你可是瞞不住的!恐怕時至今日,亦是如此呢!
「劉大人說的這些,也是人之常情湯若望含糊帶過,卻在氣勢上落了下風。
「劉昌拜謝湯大人據實上奏皇上知曉劉昌深知湯若望與皇帝的關系。所以見好就收,沒有死纏爛打,轉而回到自己的路數上來。
「由于倭國嚴禁湯大人之所謂聖教傳入,故而不許佛郎機人往來其國貿易。為了彌補損失,佛郎機人與鄭芝龍邀約,由鄭芝龍的船隊將其貨物運往倭國貿易。他只取資費,不收盈余之利。返程之時,載來的倭國物品貿易之利則由鄭芝龍獨佔。由此,鄭芝龍與在澳紅毛各得其所也
「誠如湯大人所言,鄭芝龍在台灣之時。確曾做過荷蘭人的通譯,然鄭、荷二者並未如鄭、佛那般親密。二者只是互為利用,然而彼此之間爾虞我詐、乃至兵戎相見卻也常有。以至于荷蘭人數次誘捕、威脅鄭芝龍屈從,而鄭芝龍則于己不利之時虛與委蛇,稍有松懈便出爾反爾、不守諾言
「哦?這又是為何?」福臨看了一眼湯若望,發現他已經沒有質問劉昌的興趣,這才自己親自發問。
「以臣愚見,一者,荷蘭人太過強橫,一再試圖用武力迫使前明準許其貿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甚至時常在沿海炫耀武力,威懾前明。這勢必引起鄭芝龍的反感,故而針鋒相對。一者,李旦在世時,鄭芝龍遵從其令,曾將荷蘭人自澎湖等地運往台灣。李旦亡故之後,鄭芝龍取而代之,又將台灣視作自己領地。所以當年福建大旱,他曾想將饑民渡往台灣墾荒。是故,鄭芝龍對盤踞台灣之荷蘭人,恐怕恨之深切也!」劉昌這次盯著皇帝,逐字逐句說的清楚明白。
「領地?朕不是許同安王以台灣之地永世鎮守了嗎?這倒也不奇怪。可恨的的確是那荷蘭小國,威脅故明、竊佔台灣!可是他們打錯了算盤,大清可比故明硬氣得多!若是同安王憎恨他們,倒是與朕同仇敵愾!」福臨沒有「參悟」透劉昌「挑撥離間」的小算盤,卻對同安王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這可不是劉昌願意看到的。
「皇上,臣冒死進諫!微臣之所以不贊同任用同安王統帥船隊,實在是因為其人歷來首鼠兩端,悖主成性!其發跡之過往,實則就是背信棄義、謀逆不忠諸多行徑的歷史。一者,鄭芝龍篡其‘以父事之’李旦的基業而自立,二者背信棄義、誅殺結拜兄弟而獨大,三者玩弄紅毛、荷蘭于掌骨之間而勢大,四者對故明降而復叛。幸得皇上不計前嫌,且他勸歸其子鄭森有功,才得以苟延殘喘,保有富貴。假若朝廷再次委之以大任,縱行海上,他日恐怕……恐怕……凶多吉少呀!皇上!」
眼見皇帝對鄭芝龍有了好感,劉昌再也顧不得顯擺自己對當年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了如指掌」,趕緊「噗通」一聲,跪地哀求!
首鼠兩端、悖主成性!好一個劉昌啊,你這是要往死里整治鄭芝龍呀!這下手也太狠了吧!弘毅大驚失色,恨不得上去捂住劉昌的那張大嘴巴——
劉昌啊劉昌!你可知道,十六、十七世紀是西太平洋貿易網絡的形成期,此時的中西方尚且處于同一個起跑線上,幾乎不分伯仲,中方甚至稍稍佔有領先的主導地位。從這一點來說,「大冒險家」、「大商人」、「大船東」鄭芝龍的成功,曾經可能是中華民族新生的契機!歷史給了中國一個很好的機會,這個機會也曾一度被把握住,但最終還是失去了。曾經的鄭氏海商集團終于在三代之後走向衰落而漸至湮沒無聞,他們的失敗不僅是鄭氏的悲哀,更是國家的悲哀,時代的悲哀。
我現在好不容易給鄭芝龍保住了性命,千萬不能因為你的一手狠招就前功盡棄!
1史料劉昌,字瀛洲,祥符縣人,生于明末,卒于清康熙九年,謚勤僖,明天啟五年進士,明崇禎十五年出任戶科右給事中。他在清朝歷任太常寺少卿、太僕寺卿、工部右侍郎、工部尚書、刑部尚書等要職。劉昌是明末清初漢臣降清並出仕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在開封地區文化、歷史古跡研究和保護方面也頗有作為,為開封歷史上較為著名的歷史文化名人。
2「十八芝」及其下場分別是︰鄭芝龍(被清廷所殺)、楊天生、施大瑄(清大將軍施瑯父)、楊六(後被鄭芝龍擒)、楊七(鄭芝龍擒)、鐘斌(鄭芝龍擒)、李國助(日本華僑僑領李旦子)、劉香(鄭芝龍迫自盡)、李魁奇(鄭芝龍擒)、洪旭(輔助鄭成功)、甘輝(輔助鄭成功)、何斌(投效荷蘭)、鄭芝虎(芝龍弟,逮捕劉香時作戰陣亡沉於海)、鄭芝豹、鄭芝莞、鄭芝鳳、郭懷一(投效荷蘭)、陳衷紀(被李魁奇戮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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