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衛們撤得很痛快,因為他們自知對付不了那個黑色怪物。但要他們解除武裝,就沒那麼痛快了。他們是有榮譽和血性的軍人,風靈不明不白一句話,怎麼可能讓他們放棄自己的身份職責?如果這個國家,這個城市需要他們,那麼披上衣甲,執起手中刀劍就是他們的命運。
對于他們來說,守護,就意味著要搏,要拼,要付出血和生命的代價。
風靈沒有多言,安靜地目送他們離開。
東澤王……已經完全沒有了一個君王的矜持。他只是一個黑色怪物,正如同他的外貌一樣,如今的他,只是畸形地想要毀滅、想要殺戮、想要破壞。
吃了風靈一腳後,它很快爬了起來,死死盯著風靈。它認識她。當然認得,再怎麼瘋狂,它也還是那個東澤王。在它的記憶里,那個從南方部落里擄來的嬰兒始終野性難平。數年後,作為換取北荒夜魔幫助的條件,他把還年僅8歲的她送給了北荒夜魔的夜王朔夜。
可他沒想到,有朝一日,他還能見到她活著回來,而且是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
二十年前,他曾在落神城祈請過預言。在那份命運的圖譜中,落神城的祭祀指著他的生命之河說︰「你會興于刀兵,亡于刀兵。在你輝煌之前,你會埋下災禍的種子,在你落敗之後,這枚種子會讓你重歸輪回。」
他詢問祭祀,關于那枚種子,可有解讀。
祭祀深深看了他一眼,一針見血指破了他的心思︰「命圖已成,絕無可改。你會在巔峰之際隕落,然後重歸神的懷抱。你可以預讀命圖,但不要望向改變命運,因為那是神的意志,凡人不可違逆。」
他並不甘心。暗自記憶了那份落神城決不允許被外帶的命圖,尋找國內智慧之士解讀。解讀的結果各式各樣,而其中一個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個在落神城做過實習祭祀,但因為非法斂財而被開除的吟游詩人。
他指著東澤王憑借記憶重現的圖譜說︰「這一段大致是你三十歲時的命譜。上方雙環圓形,下方蓮花坐地,這是……神祝之兆。在你命河的終點,有六星缺月,六星圍堵了你命河的流向,而缺月則壓上了你命河的終線,這意味著你的六個敵人會掐斷你的命脈,讓你無路可逃,缺月則是親手終結你生命的人。六星星光呈紫黑藍白四色鬼舞的相譜,那意味著仇恨。你于他們結有仇怨。而缺月……呵,黑光圍牢之勢,天上地下,難有此譜啊。」
東澤王追問過黑光圍牢的意思,那名吟游詩人沉默良久。才說︰「或許,日後會有雙日出現的時刻,到時候日環加身的人,也許能破此牢。」
沒有任何解釋,只是一句沒頭沒腦的建議。
那時的東澤王還沒那麼自大,沒那麼狂傲,對落神城的預言總還有些在意。所以。不久之後,大陸上真的出現雙日之刻後,他立馬派人四處查探,得知東南一個部落有新降生的嬰兒雙手各攜一白一黑兩色光環,半日後才消散。他暗記心中,大半年後。找借口族滅了那個部落,把出生還沒滿一年的嬰兒搶回來,丟給他的新王妃作為養女哺育……
現在,他很想拽著當初那個吟游詩人問問清楚,黑光圍牢。到底是什麼?日環加身又到底是什麼?這個赫娜?勃勃,算什麼?
而赫娜?勃勃,那是風靈佔據這具身體之前,屬于這身體主人的原本的名字。
風靈安靜地看著眼前的黑色怪物,似是察覺到了他心中的繁雜,徑自說道︰「你屠殺了赫娜?勃勃的部族,殺了她的父母兄弟,又把她作為交易的棋子送到北荒之地去送死。你沒有深究北荒夜魔為什麼向你索要她,也從來沒明白過。那我現在告訴你,赫娜是雙日之子。如果你能和夜魔一樣享有長壽和歷史的傳承,你就會明白,當年的珂華之神也是在雙日之時降生,帶著十三色光環,榮升為神。朔夜那個蠢貨,以為他們能從赫娜的血液里得到力量。」
向前一步,風靈眸色寒涼︰「但他們錯了,而赫娜死了。更糟糕的是,你在我想要安居的地方,葬送了我所渴望的安寧。現在為了我,為了她,你要付出代價。」
「我、會殺了你。」風靈如此宣言。
下一刻,便是兩人搏命的廝殺……呃,好吧,是黑色怪物單方面搏命的廝殺。
黑色怪物咆哮著,怒吼著,也越來越絕望。他是王,是雄心勃勃要制霸天下的君王,現在卻對一個十多歲的少女束手無策!
他以魔化為代價,從邪神那里得到了有限的時間魔法。又以月虛石為供奉,換來了邪神賞賜的魔盒。他認為他得到了可以橫掃天下的力量和權勢,本來小心翼翼的步伐越來越張狂,也越來越無所顧忌。可現在,他才明白,他太急躁了,太高估自己了。
當你腳下都是匍匐的臣民,他們對你無盡地仰慕、盲從時,你會覺得自己真的有不可冒犯的權威,甚至連神明也可以不放在眼里。當你面前都是唯唯諾諾、奉承恭敬時,你會覺得自己真的不會犯錯,逐漸不容別人質疑你的判斷。當你看到他國土地一一淪陷于自己的軍隊鐵騎時,你會越來越覺得你可以無敵天下,不可阻擋。
直到這種累積而成的自大逐漸演變為一種無知時,迎接他的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慘敗,由峰頂跌落到谷底,摔得粉身碎骨。
「不——!」……何其不甘,何其不忿,又何等的怨恨。他嘯叫一聲,集起所有力量。他擁有著大陸上最強大的神明魔法,就算死,也要這最後的敵人付出代價!
「洪荒召喚!」東澤王心中吶喊著這最後的魔法的名字,但口中發出的卻是嗚咦啊呀類似嬰兒學舌的低幼音聲——一直逞能于肢體力量和瞬發魔法的他這才醒悟,魔化狀態下的他,根本無法吟誦咒語!
「真是愚蠢啊,東澤王。」風靈一眼看破了東澤王的囧境,「你以無數人的生命為道具,培養逆魔者為你所用。但你自己,卻只能變成一個有缺陷的廢柴逆魔者。如果放在逆魔者軍團,你就是他們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廢物。」
風靈緩慢張開手臂,墓園里散落的所有刀劍盾牌都錚鳴著聚集到她身邊。
「東澤王,我沒有太多時間和你耗,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
……片刻之後,墓園重歸安寧。
黑色怪物的身軀迅速萎縮,恢復了人形,但此時的東澤王已經面目全非——干扁、消瘦、衰老,仿佛多日未能進食的重病老者,隨時都會咽下最後一口氣。
「你……到底是誰?」東澤王的聲音沙啞無力,卻不甘地想尋找答案。
「我是一個幽魂,路過這世界,順道……取你性命。」風靈說罷,擎起剛剛隨手從地上撿起的禁衛長劍,簌然斬落。
……
風靈在神罰最終抵達之前趕到了帝王塔的原址。
果然,時間之障被潔娜順利開啟。里面一個孤零零的貢台,一座制作精巧的金座托盤,上面放著一塊銀色的石頭。石頭左邊是圓潤的圓的弧度,右邊則是整齊的切面,仿佛這塊石頭原本是一個完整的圓形,卻被什麼人從中間刨斷,留下了這一半兒。
潔娜向前幾步,去拿起石頭,簡單掂了掂,就丟給風靈︰「這是他們要的東西,去拿給他們。」
潔娜口中的他們,自然是隱者會議。
而風靈接到這塊石頭卻愣了愣。這種熟悉的氣息……分明是月虛石!它散發著和波洛爾山中那兩個月虛石怪物一樣的氣息!
魔心怎麼會是月虛石?那幫老頭子不是說,獵魔人的魔心是一顆熔岩心髒嗎?想了半天不知所以,風靈把石頭放入事先從隱者會議那兒拿來的封盒中,心中暗自計較︰是該拿回去交給隱者議會呢?還是偷偷找天命女神,踐行當年在波洛爾山中許下的承諾?
也就在此時,熾白光體落入夙照都城!所有白光一瞬壓縮為平面,波光如環向四周飛速沖開,所過之處,如颶風來襲。神賜的建築倒是牢靠,紋絲不動,但院外的花草,屋內的擺設就通通遭了秧,被吹得七零八落。
那個供奉著月虛石的貢台,也被不客氣地吹飛掉。穆克爾抱著腦袋避過這光波沖擊,笑著向風靈說︰「這神罰,風力不錯哈……風靈?風靈!」
他慌亂地撲過去時,風靈早已經一頭栽倒在地,面色慘白,呼吸衰弱,一團不知哪兒來的黑色霧氣從風靈左邊手臂向上蔓延,一直盤踞到她的胸口。
「風靈!你怎麼了?」穆克爾去抓那團黑霧,卻被一種及其強硬的力量擋了回來。
「靠……」風靈艱難地睜開眼,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說出一句︰「月虛石……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