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見董太後又注目這些舊物,楊嬤嬤只當她又在回顧往昔,心中一番斟酌,便勸道︰「太後且顧著些自己,先帝他……」
董太後眸色在燈燭下陡然一沉,陰冷如冰,楊嬤嬤猝不及防,手上顫了一顫,蓮子茶濺出些許,在繡著百鳥朝鳳的錦被上沁濕了一塊暗色痕跡,因了底色絲綢乃是深紅,這一點水跡便成了暗紅,便如一抹血痕,看得人心驚不已。
董太後看了她一眼,神色恢復淡然。楊嬤嬤今晚不是說錯話,便是辦壞了事,自己都不免忐忑起來,縱使太後沒發話,她也警醒規矩了很多,心思卻轉得飛快,若方才不是自己老眼昏花,那董太後那冷冷一眼,是因為……,楊嬤嬤只覺心頭一涼,便再不敢想下去。
見她低眉斂目,董太後也垂下眼,似是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委實不該將那些情緒展露人前,她沉默片刻,便收回視線,仰頭看向帳頂寶相花的紋路,眼中溢出深深的憔悴疲倦︰「皇帝到底是和我離了心,回不來了。」
這回恩殿中之事,楊嬤嬤已經從巧慧那里問得了前因後果。恩殿即為享殿,位于先帝所葬雍陵前,乃是專為祭祀先帝,祈求先帝庇佑子孫的所在,其地位之高,僅次于太廟。所以太後在恩殿前跌落台階才會成為一件大事。
但是,她為何會那般失態跌倒呢?楊嬤嬤心中不解,但當時殿內只有皇帝和太後兩個,並無別人,他們到底談過什麼巧慧也無從得知。楊嬤嬤本想私下試試問一問太後,但看眼下這情形,是定然不可能了。
但听得董太後話中之意,和皇帝間的關系遠比去皇陵之前更嚴峻,竟似到了決裂的地步。這雖讓人覺得難以置信,但卻並非毫無征兆,早在楊嬤嬤遲遲聯系不上太後之時,她就已經隱隱有了這樣的猜測。而這般惡化的關系,顯而易見是源自恩殿。又是恩殿,這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處。
楊嬤嬤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得拿中規中矩的話來說︰「皇上到底是太後十月懷胎所生……」
這話說了太多次,董太後自己听了都覺得沒趣兒了,自嘲笑道︰「除了這血緣之親,我和皇帝之間,怕是什麼都不剩了。」
楊嬤嬤見她說得淒楚,更加篤定皇帝定是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傷透了太後的心,此時再講親情便是自欺欺人了,她只得從利害上分析,道︰「太後生養了皇上,那便是最大的恩情。皇上縱然有別的想法,到底不能不顧太後的。」否則,皇帝這些年仁孝的名頭就保不住了。
這些道理,董太後自然更清楚,她緩緩呼出一口氣,笑道︰「他便是再不喜我,到底我是他娘,我和他天生便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系。」
楊嬤嬤越听越覺得不對勁,從前太後從不會說這樣立于親情之外利害算計的話,縱是上一回要挾皇帝放過荊王,也是用的自損的法子,那是一個祖母和母親的無奈之舉,但眼下這話听著,倒像是真心要以母子關系來算計什麼了。
她听得心頭發顫,暗自將這些歸為董太後心緒不寧時說的賭氣話,並沒有當真。
不多久,董太後倦了,重又歇下,仍舊翻身向內,定定看著外頭透過青碧色紗帳映在牆上的燈光,終于等得燈光一滅。帳內又是一團黑暗,董太後緊揪著的內心這才稍稍放松,耳邊卻回蕩起那句叫她肝腸寸斷的話,她的親兒子冷靜得近乎殘忍地指責她這個母親「若母親果真不計前嫌,敬愛夫君,那為何先帝臨終時痹癥發作,疼痛欲死,飲下的藥內卻偏偏少了一味鎮痛的草烏?」
她十多年來沉在心底的,連心月復楊嬤嬤都不知道的心事,就這麼陡然被親生兒子揭露,偏偏還是在先帝靈前,這讓她情何以堪,怎能不慌亂失態。♀
此刻心情沉定下來,數十年婬浸宮牆所生成的謀算之心卻已將利害盤算清楚。
皇帝自幼便少得自己照料,和自己並不親近,如今握著這個把柄,若他狠心公開,只怕自己這個寬仁慈心的太後名聲瞬間便會跌落谷底,毀了自己立足于後宮朝堂的根本,且還要背上一個失德的毒婦名聲,到時候怕也只有自裁一路。這便是捏住自己七寸了。但唯一值得寬心的是,皇帝到底是自己親生,母子一脈,他若真要毀了自己,連他也會打上毒婦之子的烙印,且還有逼死生母之憂,最終也是自傷八百,皇帝自登記之後頗有宏願,一直以貞觀自比,顧念仁孝名聲,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必然不會輕易用這一招。只是從此以後,兩人間再談母子溫情便是虛偽,只剩下赤,果果的勾心謀算了。
董太後心中五味雜陳,又將事事都細想了一遍,確定並無遺漏,也有了應對的法子,便慢慢松了口氣,看一眼外頭,已是更深夜漏,她昏沉沉的也入了睡。
次日一早,皇帝比往日遲了半個時辰,卻仍是準時上了朝。宋嬋仍恭恭謹謹做她的福寧殿女官,和往日一般,沒嘴葫蘆似的,並不多說一個字,只是有小宮娥戰戰兢兢告訴了高內監,說宋嬋身上多了許多紅腫傷痕,觸目驚心,這小宮娥原是高內監的外甥女,進了福寧殿伺候原是有私心的,結果見了這,她自己嚇得不輕,忙來找舅舅求主意。高內監也是一驚,匆忙誡斥了幾句,叮囑她一點口風不能露,回頭來悄悄找個理由把外甥女調到別的宮苑去了。
皇帝勤勉,百官自然更加安心,先時武安侯府作亂之事,因了皇帝不在京中,許多事過于敏感,底下人也不敢深入,只得將未定之事盡數報到阮相那里。
主謀的武安侯府一家,除了武安侯李睢本人,以及先行進宮欲挾持荊王以為號令的禁軍校尉李著,其余家眷,無論老小,早在叛亂當夜便被左相阮乾下令在宮城牆上砍了頭扔下城去,連世子,任戶部侍郎的李鏗,也在當夜中箭身死。武安侯一門幾乎覆滅,連帶父母妻三族族人也盡皆被關押在牢內等待定罪。那也附庸李鏗的幾個禁軍將領,或戰死,或被俘,一兩個逃走避于百姓家中的也都被清查搜出,事先準備妥當,事後處置及時,並沒有落網之魚。眾臣子中經歷過睿王之亂的只覺得自己還沒來得及慌亂,亂就已經被平定了,和睿王之亂時城亂相比簡直如在夢中,不由得頗為納罕。
如今皇帝歸朝,首要之事自然便該是為武安侯之事做個了結。主謀武安侯李家,三族內五服至親盡皆斬首,余者流三千里。念在武安侯李睢本人並無反心,乃是為子孫脅迫,故而網開一面,賜鴆酒。李著,斬。其余幾個附庸將領的懲處也大同小異。
听了皇帝聖命,負責捉拿人犯的幾個禁軍將領,為難地對視一眼,稟道︰「臣等無能,那些罪將的家屬至今仍是毫無下落。」當日城亂之時,李家並這些人家的家眷早已送出城去,因都是派的心月復,行蹤都很是隱秘,總然後來察覺去追,但這一耽誤,中間便追丟了。所以,武安侯府家眷阮相到底從何處得來,實在是令人費解得很。
皇帝听了這話,卻是不以為意地一笑︰「無妨,再等數日,自然有人將他們一個不少地送上門來,你們且先將其他親族審問定罪,其他人容後便是。」
幾個臣子听了,雖不明到底是何意思,但一听自己不必擔干系,忙松了口氣,趕緊躬身應了。
唯有大理寺卿又出班。猶豫片刻,道︰「臣有本奏,罪臣李睢在獄中求見陛下一面。」
一時垂拱殿內竟全然靜了下來,連皇帝的手指輕輕敲在御案上的聲音也清晰可聞,有心人一怔,忙豎起耳朵去听,只听得這敲擊聲輕緩而有節奏,顯然皇帝心情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又敲了幾下,隨著一聲稍重的結尾,敲擊戛然而止,皇帝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允。」
眾臣自是百樣心思,李家已是滿門盡滅,不知這罪臣李睢見了皇帝,還能說什麼求什麼?
一番交代後,此次武安侯府之亂作亂的罪臣都有了處置,而立了功的臣子也各有獎賞,一切有條不紊,事事皆妥當,簡直就像是早早有了定論,如今不過按步照班。
但眾臣都只敢心中猜度,便是多給十個膽子也不敢宣之于口,面上只露出沉痛惋惜之情,畢竟武安侯也是兩朝老臣,不過二三十日,就落得全家盡亡,自己也命不久矣的下場,幾家老臣自是物傷其類,有些驚心。
散朝後,皇帝起駕,看那鹵簿行進的方向恰是大理寺,眾臣子們心知肚明,這便是皇帝要去送李睢一程了。想起這樁稀里糊涂,突如其來發生,又突如其來被壓制的造反,眾人心頭都有不解,再想到那些和武安侯有關的私密傳聞,有些心思靈動的便悄悄揣測起來。
夏賓儒素來是謹言慎行的,只是夏貴妃有妊後,對迎來送往便不像往日那般事事推拒,也是新結交了不少朝臣。但便是如此,此刻在他身邊的同僚仍是遠遠比不上圍著阮乾的。
阮賢妃和夏貴妃不睦,阮夏兩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夏賓儒含笑,目不斜視走過了阮乾身邊,二人間涇渭分明,不過相交之時彼此點頭示意,此外便再無交集。
雖則如此,但在武安侯一事上,兩人卻仿佛有默契一般,都只是沉默,並沒有說出任何意見。
此時,一乘親王輦轎輕車簡從地停在了隆福殿門前,錦簾揭開,露出荊王瘦削蒼白的臉。
楊嬤嬤看得心疼,忙扶著人,過來道︰「殿下可來了。」她也不過一二十日沒見到這孩子,卻有恍如隔世之感。
慢走下來言情,笑道︰"或魄魄,祖母可好麼?"荊王扶著內監的手,慢作者有話要說︰,c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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