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王走後,皇帝仍坐在椅上,並未吭聲。♀(百度搜索4G中文網更新更快)
高內監模不準是什麼情形,只得加倍小心服侍,誰知這一回皇帝的情緒遠比以前來得更久,一直到了晚飯後仍是暗沉沉的臉色,高內監內心越發緊張,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一眼不眨地伺候著。
亥時過了一半,按照往日皇帝十數年來的作息時辰,這時候便該洗漱安寢。高內監心里松了半口氣,忙低聲道︰「陛下,時辰到了,該去安歇了。」
皇帝臉色更沉,冷冷瞥了他一眼,高內監一驚,忙跪在了地上,口出求饒之聲。
皇帝越發不耐煩了,揮了揮手︰「罷了,起身。預備去龔昭儀那里。」
高內監一愣,忙道︰「可是陛下,這日子不對……」原來,皇帝自十多年前睿王之亂中月復部中了一箭,那射箭之人膂力甚強,又帶著滿月復刻骨仇恨,這一箭將皇帝肚月復狠狠射個洞穿,險些毀了腎髒。腎藏精,主生育,果然之後數年皇帝便是康復,也再無所出,彼時兩個兒子盡皆夭折,膝下只有一兒一女,皇帝心底也是著急後嗣,更暗覺羞憤難忍,便命人悄悄請遍名醫,數位國手診脈之後,皆說此癥並非不能愈,但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須得長期用藥調養,在上便更要收斂。
皇帝那時還能耐得住性子,果然遵了醫囑,從此早睡早起,作息規律,飲食適當,且一月之內不過去後宮三四次,並無放縱。這般一堅持便是五六年。雖然身上舊傷總在陰雨天發作,疼痛難忍,針灸醫藥皆不管用,但其他時候,皇帝的身體和氣色卻比以前好了許多。
直到前年太子驟夭,皇帝大慟,許是因為沒了太子這個指望,又許是這些年的醫治總不見效,皇帝耐心告罄,滿心苦悶難解,便在後宮上開了戒,縱情于聲色犬馬。朝臣們有心勸誡,但皇帝喪子,性子陡然陰沉,戾氣鼓脹,正恨不得有個撒氣之人,眾人誰都不敢去觸他霉頭,況且皇帝雖沉溺後宮,卻不見專寵于誰,更不見因寵失正,可見他是有分寸的,眾臣子本也憂心國本,見此並無傷大雅,便都睜只眼閉只眼了。
果然去歲末上,夏貴妃終于診出喜脈,一時皇宮人人皆驚,臣子們大大松了口氣,果然皇帝並非無能之人,國本有望。皇帝自己更是不必說,驚喜異常,接連厚賞了夏貴妃及其家人,且免了北方洪災州縣三年的稅賦。若非夏貴妃不得聖心,賞賜定然遠不止這些。
但也因了夏貴妃不合皇帝心意,縱有了孕,皇帝對她也未曾增添多少男女之情,反在後宮其他妃嬪那里流連得更多,顯然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兒女。一時,後宮年輕貌美的宮女多有承恩,惹得幾位位高年長的宮嬪爭風吃醋不說,皇帝自己的身體也是虛耗過度,大不如前。高內監看他一日比一日發青的眼底,也是心驚膽戰。去皇陵之前,太醫診脈後,還特地叮囑,金一兩個月少近為妙,皇帝似是不大放在心上,但之後不久便是去皇陵祭祀,這等場合自是不便再親近,高內監好容易松了口氣,誰知才回宮,皇帝又故態復萌了,顯然並沒有拿自己身體當回事。♀不得已,高內監這才出口阻攔。
皇帝听了他的話,並不說話,只輕輕嗤笑一聲。高內監肝膽皆寒,忙伏倒在地,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皇帝本就煩心,有心去後宮消遣,又被高內監鬧了這場,損了興致,便皺眉起身,往偏殿去了。
高內監戰戰兢兢跪在原地,直跪了近一個時辰,待到偏殿里燈燭熄滅,顯然皇帝已經安歇睡下。從那邊鑽過來一個小內監,看高內監還跪在原地,忙不迭過來扶他︰「哎呀,師傅您快起來。皇上說了,等他睡下您就能起身了。」
高內監比皇帝還大好幾歲,已經是望五的人了,又素來養尊處優,很少被這樣罰跪,一時只覺得膝蓋酸麻發痛,一動便有如千萬只螞蟻在噬咬,真恨不得拿斧頭砍了這兩條腿去。
小內監忙將他扶著換了個姿勢,先坐在地上緩一緩,又輕手輕腳給他拿捏腿部。
高內監喲喲輕叫了幾聲,終于緩了過來,便問小內監︰「皇上睡了?」
小內監忙點頭︰「睡了,睡了。」頓了頓,又道,「只是臨睡前還是把宋嬋姐姐……」他停住話頭,高內監因了什麼被皇帝責罰,福寧殿已然都知曉,這話說出來,怕高內監會難堪。
高內監嘆了口氣,腿上隱隱仍是酸麻,皇帝越發喜怒無常,連對他們這些內宦心月復也越發不假辭色,就連自己,都得受這些皮肉苦。可不勸著些又能如何,不說這幾十年伺候的主僕之誼,不忍看皇帝作踐身體,單說他自己的利益得失,此時皇帝還在,他自然是滿宮頭一把交椅,無人不敬,倘若皇帝一朝賓天,那他這個太監總管,就什麼都不是了。眼下後繼之人不明,他縱有心對未來新帝獻殷勤,也無處可去,與其那樣,還不如巴緊了皇帝這棵大樹,橫豎皇帝心里誰對自己好誰對自己不好都是門清,便是今夜罰了他,明日便也會在別的事上補償,不會虧待他。
這一夜,高內監自是滿月復盤算,輾轉反側,而德象宮另一處的隆福殿,身為主人的董太後也是夜不安寐。
楊嬤嬤擔心董太後身體,便主動接了守夜的差事,半夜听得太後翻來覆去不能入睡,她便起身,將銀燈剔涼,從小爐上的暖鍋里捧了幾色清粥並幾碟小菜來,奉到太後鳳床邊,見董太後側身向內躺著,便低聲喚道︰「太後,您晚膳沒用,此刻若是餓了,不如進些粥吧……」
過了好一會兒,董太後才慢慢地動了動身子,楊嬤嬤一直耐心等著,見如此,忙放下托盤,將太後扶起來。
董太後頹然半靠坐在床頭,對楊嬤嬤道︰「沒有胃口,你沏一盞蓮子茶來。」
楊嬤嬤听得董太後終于開口想吃點東西,心頭歡喜,忙不迭應了一聲,果然去沏好了捧來。
董太後湊在她手中喝了兩口,看著杯中漂浮的粉白蓮子,這蓮子是去歲夏日里收集曬好的,早就剔掉了蓮心,不免又觸動了心事,將杯子推開,苦笑道︰「聞得古時有個文人大家,臨終時對兒子們說了個上聯,便是‘蓮子心中苦’,兒子們苦思,卻始終對不出下聯,這下聯其實很是簡單,便是‘梨兒月復內酸’。可見天下父母,心中總是酸苦。」
楊嬤嬤見她又在心傷,忙勸道︰「陛下兒女緣上略淺了,不能體會太後心中憐子之苦。太後且勿太悲傷,以免有傷身體。」
董太後看了她一眼,嗔道︰「老楊,你可是糊涂了,再如何,皇帝也是能隨意褒貶的。」
楊嬤嬤自知口誤,忙認錯請罪。
董太後乏力,搖了搖頭便不說話,目光垂下,看著地上鋪的地衣出神。
這些地衣,還是從以前宮中搬來,原本和隆福殿地形不合,不知內侍監用了什麼法子,各色家具擺放後,倒也看不出異樣,只是再好的貢品,用了數十年,不知多少人踩踏過,這地衣也免不得損耗過重,兼之蟲蛀污侵,踩在上面已經不是當初的‘彩絲茸茸香拂拂’,‘羅襪繡鞋隨步沒’了,反是時高時低,若是不小心便會跌一跤,幸而宮娥們已經習慣了,步步小心,倒也沒什麼事。
當初遷宮時,皇帝位顯孝心,百般勸太後更換新地衣,太後不肯,只說︰「這是先帝最喜歡的地衣花色,如今舊匠人早已作古,已無人能再織出了。我心念先帝,也不忍心將它更換。」這個理由,不但留下了地衣,還將舊日宮內所有舊家具用具盡皆搬入了隆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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