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監牢半建在地下,為防犯人越獄,連窗口都十分狹小,只能微微照亮小小一片地方,牢內很是昏暗,地面也常年濕漉漉的,因了潮濕不通風,數十年來積累下的陳腐氣味混雜了犯人身上的酸臭,令人聞之欲嘔。
李睢蜷成一團,縮在牆角,衣衫襤褸,斑白散亂的頭發已近全白,只因沾染了污濁,髒污不堪,,卻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來。進了大理寺監牢的犯人,大抵都是重犯要犯,再無出頭之日了的,連親人都少來探望,平日里冷寂一片,在靜得令人心驚的氣氛里等著判決之日。李睢也是其中一員,在監牢內度日如年,心中百般煎熬,終于听到一片腳步聲緩緩而來時,卻像是放下了一塊石頭,反而松了一口氣。
皇帝入得監牢內,卻並不說話,四下打量了一番,方道︰「听聞你有話要說?怎的,都到了這地步,還想為自己求情麼?」
李睢跪伏在地,嘶啞著聲音顫聲道︰「臣罪該萬死,不敢祈求活命,只求陛下能饒了罪臣的次子,他一向閑雲野鶴,並未參與此次之事,懇請陛下能饒他一命,讓李家不至于斷送在罪臣手中。罪臣便是到了地下,也必定念著陛下的恩情,來生結草餃環以報陛下恩德。」
想來他對自己的結局已然再清楚不過,故而並沒有乞求活命,所說的話只為自己的次子求情。這次子,便是他原配所生的嫡幼子,因了身體欠佳,在仕途上並無建樹,在國子監讀了幾年後,便在城中尋了個私塾當了教書先生,後來李鏗做了世子,下人們便都改口喚世子做大爺,幾乎抹殺掉了前面兩個嫡子的位置,這個默默無聞的次子便更加沉寂了,有時候十天半月都不見他歸家,此次逃難,李鏗渾然忘了這個異母兄弟,恰讓他逃過一劫,不曾參與叛亂,更不曾做了城牆之鬼。
皇帝並未吭聲,只是沉默不語。
李睢只覺殘存的一點奢望一點點灰飛煙滅,心頭越發冰涼,卻不肯就此認命,越發跪地磕頭如搗蒜︰「求陛下念在老臣這些年的苦勞上,好歹饒了他一命吧,流放到蠻荒之處,任他自生自滅。」
皇帝眼神微暗,問道︰「你怎就認為我會饒了他?李鏗李著所犯的罪,你們全家人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李睢神色黯淡,咬一咬牙,道︰「那不孝子雖有異心,到底不過是螳臂當車,螻蟻撼樹之舉罷了。」
皇帝十分敏銳,眼底閃過一道寒芒︰「果然,他私下搜集百官的錯處把柄,這件事你是知情的。」
李睢一驚,這才知道原來皇帝並不知道此事,自己反倒弄巧成拙,不免暗悔,有心要遮飾,卻不知從何說起。
皇帝見他情狀,已然了然,冷哼一聲,道︰「朕這些年來何曾虧待過你?二十萬西北兵馬盡皆交托給你,又許了你兒子三品高官,甚至讓朕的公主為你長孫守望門寡。這一樁樁,一件件,何嘗不是仁至義盡,你卻這般狼子野心,另有圖謀,實在是令人心寒。」
李睢一愣,滿心苦澀,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皇帝表面上雖是信任他,甚至讓他繼續在西北掌兵,但這背後卻是因為繼位之初無人可信,只能用他,縱然是讓他在邊關掌兵,卻又將他家人留在玉京,名為做官,實則是為質。後來皇帝在京中地位穩固,便有意扶植小將取代他地位,架空他在軍中的權勢,若非皇帝逼得太急,他怎的會因為要急于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冒險出兵,以至于兵敗。
兒子李鏗所為的那些事,李睢的確早有所聞,但卻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因為他早已察覺皇帝手中的刀已經暗暗舉起,遲早有一日會落下,偏他自己身份地位乃至家人族人和手下將領都是拖累,所有人的前程地位都指望著他,輕易月兌身不得,想著兒子能有這些東西,或許有朝一日能助家人逃得一難,便索性只做不知,如此,一步步走到了今日。怪只怪他只是個武將,多直來直往,對文官之間陰私勾當的危害了解甚淺,不知其中利害,也低估了自己兒子的野心,更沒有猜透皇帝的手段。一步錯,步步錯,乃至于今日滿門覆滅。面對皇帝的質問,更是有苦說不出。
皇帝見他無言以對,不免輕輕冷笑,對高內監使了個眼色,高內監忙拍了拍手。監牢的門開了,外頭走進來一個人,李睢一看,幾乎瞠目結舌︰「鑠……阿鑠?怎麼是你?」
眼前蒼白瘦削的中年人,恰是李睢的嫡次子,李鑠。
看著次子,李睢已經明白了一切,他全身力氣一泄,癱坐在地︰「原……原來是你。」
早在全家人剛逃出城便被禁軍包圍甕中捉鱉後,他便隱隱猜到定是有內奸告密,不然,出城道路何止十余條,在他的指導之下,他們的行蹤那樣隱秘,若無密告,定不會被輕易捉住。原以為是手下親兵出了內鬼,誰知,原來是另有其人。
「為何不能是我?」李鑠冷笑,「大哥和大佷兒才是武安侯府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他們死得蹊蹺,我的身子也是莫名中毒毀損,最後誰人得利,父親怎會看不出其中關竅?偏你口口聲聲為了武安侯府,竟容忍那害人之人坐上原本屬于大哥和大佷兒的世子之位,連族人們也都是趨炎附勢之徒,無一人為兄長他們伸冤,這等冷血冷情的家族,不要也罷。我早下定了決心,定要李鏗死在我手上,如今終于如願,果然老天垂憐。」
听到「名正言順」四字時,不知觸動了皇帝哪樁心事,他眉頭微不可查跳了幾跳,暗暗握緊了拳。
李睢雙眼瞪得老大,嘴張了張,半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末了,只得頹然垂下了頭。事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卻更加心生悲涼。兩個兒子這般內斗,最後卻是連累了全家全族,子不教父之過,這都是他自己教導無方,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別人。
李鑠看了父親半晌,見他啞然無言,便挪開視線,毅然對著皇帝磕頭︰「多謝陛下成全,李鑠死而無憾。」說罷,起身決然而去,再不看父親一眼。
李睢自知以皇帝的性子,此子也是必死無疑,李家到底絕後,他心如死灰,只跪地道︰「臣當初背棄了孝恆太子,自知罪無可赦,但臣絕無做三姓家奴之意,並不曾背棄陛下,昔日之事,陛下大可從此放下心來。請陛下明鑒,臣縱然是死,也不願背負一個二次叛主的名聲。」
皇帝听得眼中閃過一絲疑心,眼神明明滅滅,末了,終于道︰「你這次子與一青樓女子有私,那女子已經有孕,朕答應你,無論是男是女,都不會加罪。」
話雖如此,但有一個害了全族的父親,又有一個出身不堪的母親,這孩子出身便不清白,只怕連順利出生都艱難。但皇帝在面上已經做到仁至義盡,李睢無話可說,只得咬牙低頭︰「謝皇上成全。」
當日,皇帝離開大理寺不久,大理寺監牢便抬出兩口薄棺,悄悄埋在了城外亂葬崗,一代兩朝名將,死得悄無聲息。武安侯府謀反之事,便以安靜到詭異的結局收場了,只留下無數謎團和一個即將帶來更多謎團的尾聲。
京中貴冑之家一時安靜了不少,許多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屏息斂氣,生怕十數年前那場叛亂後令得滿京城人人自危的連坐又重演,但又過了幾日,朝廷並未再有動作,那些人才漸漸放了心。
三四日後,正是三月初三上巳節,或許是為了緩和京中風聲鶴唳的氣氛,皇家眷屬前往京郊玉河邊甘泉宮祓禊沐浴,還以皇太後的名義邀請了京中三品以上大員家的命婦家眷同往,與往年一般無二,京內之人這才徹底安了心。
這日春光正好,臨水兩岸扎了不少彩帳,各處彩旗招展,人聲鼎沸,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在水邊采蘭嬉游,這一日又是女兒節,所以少女們穿著各色彩衣,成群結隊在河邊嬉戲,美目倩兮巧笑盼兮,歡快的笑聲引得少年們心頭小鹿亂撞,眼神時不時就飄了過去。少男少女正是不知愁的時候,前段時日那些一知半解的灰暗驚懼的臉色早已一掃而空。
董太後撐著身子應付完一撥命婦,便有些頭痛欲裂,便挪到軟榻上稍事休息,她原本身體未痊愈,不宜出行,但為了配合皇帝的意思,只得走這一遭。
俞憲薇跪坐在她身側,手勢輕巧給董太後按摩兩側太陽穴。這段時日,董太後越發信任器重她,便是巧慧,在俞憲薇面前也恭敬退了一射之地,在隆福殿,她已是僅次于楊嬤嬤的存在,但俞憲薇生來謹慎,並未因此有一絲得色,仍如往常一般,待人謙和,不卑不亢,倒讓董太後更高看她一眼,但董太後始終看不穿這女孩子的深淺,雖覺是個可信之人,到底仍忍不住存了一分疑慮。
過了片刻,董太後覺得頭痛緩解了些,便輕輕推了推俞憲薇︰「好孩子,今天外面玉河邊好生熱鬧,你也去玩一玩,可憐你自進了宮便再不曾出去過,只怕還沒見過宮外的熱鬧。」
俞憲薇本待推辭,但一看外面進來的幾個老年命婦都是和董太後頗為親密的,怕她們有什麼私密話要說,便應了一聲,往帳篷外去。
剛走出沒多久,見照水頭上戴著個花環,手上還拿著一個更精致漂亮的花環,和寶帶手拉著手,歡快地跑過來了︰「姑娘,快去河邊看看,有一群人在曲水流觴,可熱鬧了。」一邊說著,一邊要把手上的花環往俞憲薇頭上戴。
俞憲薇卻不過她,又見旁邊不少宮娥頭上都戴著,這般並不顯得出格,也只得戴了。寶帶在旁邊看得抿嘴笑,細聲細氣道︰「姑娘這樣子倒更顯活潑了。」
俞憲薇見她頭上也戴了一個,且手藝都很精致,顯然絕不是粗枝大葉的照水的手筆,便笑道︰「多謝你了,也只有你心靈手巧,才編得這樣好看。」
寶帶靦腆一笑,又道︰「姑娘還該帶些香包香袋,這樣才應景,我那里做了兩個牡丹和芍藥的香袋,姑娘喜歡哪一個?」
俞憲薇微微一怔,看了看她們腰間,果然都掛著散發出百花香氣的香袋,便不由自主想到佩蘭熟悉的香氣,忙笑道︰「不必了,我有一個。」
寶帶笑笑,不以為意。
俞憲薇便回了自己的小帳篷,探入手在小巧的隨身衣箱底模了半天,終于在旮旯里翻出那個藍色香袋,她抿了抿唇,將那香袋系在腰間。出得帳子,照水特地往她腰上看了看,拍手笑道︰「原來姑娘有更好更香的香袋,怪不得不肯要我們的。」
俞憲薇心頭一動,忙看了寶帶一眼,見她並無異色,這才稍稍放松,對照水嗔道︰「偏你話多,——你方才說哪里在做什麼?」
照水這才回想起來自己來的目的,忙道︰」就在河邊呢,听說是幾家大員家的少爺小姐,隨了家中長輩來規見太後的,都被太後安排在河邊亭子玩曲水流筋,連荊王也在,巧慧姐說讓姑娘也去玩一玩,咱們快走吧。w,,」一面說,一面拉了俞憲薇就往前去了。作者有話要說︰多謝養樂多妹子的地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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