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金忙躬身又行了一禮︰「小婢方才是听得內里有動靜,怕姑娘有什麼吩咐,又擔心照水妹妹年紀小睡得沉,誤了姑娘的事,這才想進去服侍,並非存心要打探什麼。*****$百=度=搜=四=庫=書=小=說=網=看=最=新=章=節******」
俞憲薇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並不相信她的話︰「若不是存心,又怎會听完全套?姑娘縱欺我人小不知事,也不該拿我當傻子
她心頭轉得飛快,已然下定決心,她是初來乍到,與其被燕金拿住這把柄日後處處掣肘,不如就此和董太後回明了,她此刻和董太後還沒什麼牽扯,若太後能容下自然最好,倘若太後不喜她為人,也只會直接送她回去,兩人間還算過得去,可日後若有了親情再爆出此事,必會讓董太後有受騙之感,只會加倍厭惡她,得不償失。
既然清楚,她也不必和燕金廢話,只冷冷瞥了一眼便要轉身回內殿。
燕金在內宮數年,怎會看不明俞憲薇眼神中深意,她心一顫,忙跪了下來,語氣全軟了,哀聲求道︰「姑娘恕罪。小婢不是有意,請姑娘高抬貴手。若被太後娘娘知道,怕是小婢活不過明天。請姑娘憐我也是個被人所害之人,和姑娘也是一般遭遇,就饒過我這一遭吧
雖有主僕之分,但她是在深宮模爬滾打長大,自問比之宮外人見多識廣,看俞憲薇年幼,便不自覺有了些輕視之心,雖是有心投靠,終難免在言辭神態上流露出小心思,誰知俞憲薇這般果斷決絕,毫不拖泥帶水,她心頭便連半絲輕慢之心也沒了。
听了這話,俞憲薇慢慢回轉身,並未說話,只靜靜看著燕金。蠟燭的火光微微跳動,印出她長長的黑影也在牆上舞動,看得人汗毛倒豎。
燕金唇咬得雪白,俯身道︰「小婢自幼入掖庭為宮女,原是在浣衣局,又入針工局,邱總管來給太後宮里挑人幫著做零散針線活,挑中了小婢,結果小婢的一個朋友卻不忿,便想弄瞎小婢的眼楮取而代之,小婢將計就計,拆穿了那人的計謀,她一時慌亂,反自受其害,被自己的針弄瞎了一只眼她捋起額邊碎發,那右眼眼角邊果然一小點紅色疤痕,不細看倒像是一點紅痣,顯然當初這位置的確是受過傷,而且傷痕至今猶在,必然那時傷得不輕。
「這件事另有交好的宮娥私下說過我,責備我太狠毒了些,手下沒留情,小婢有時回想,也會心有不安,但小婢從來都很明白,當日若我有一絲半點憐憫之情,那瞎了眼楮被趕去做苦力的人就是我許是時間久了,她說到這事時很平靜,就像在講一件不足道的小事,半點驚心動魄之感也無,「今日原本無意听姑娘的私房話,立時便想避開,只是听得只言片語,小婢亦有所感觸,便忍不住听完了,只覺得心里一塊多年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小婢從無害人之心,也無害人之行為,那人是咎由自取,又與我何干?小婢心中甚是感激姑娘,也欽佩姑娘這番決斷之心,並沒有想對姑娘不利的意思
俞憲薇眸光微深,盯著這個跪在地上的小宮娥,看得燕金心頭直發顫,不由自主垂下了頭,心中越發不明,為何俞姑娘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竟能有這般凌厲清冷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根本承受不住她目光。這等壓人的冷意,入宮這麼久,她也只在幾位主子身上感受過。
「我的事,我自會尋機會告之太後半晌,俞憲薇終于淡淡開口,「你的事,我只當沒听見,你也只當沒說過。如此便了她不信燕金,但也不願害了燕金。索性只當沒有今晚的事,兩不相干。
燕金有些失望,但也知俞憲薇是存了一分善意在內,便低頭道︰「多謝姑娘寬容
進得內室,迎面卻看見照水光著腳站在地上,手里倒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燭台,虎視眈眈盯著門口,她這樣子險些嚇了俞憲薇一跳,忙關好門,低聲問︰「你這是做什麼?」
照水滿臉激憤︰「若她對姑娘不利,我就去給姑娘出氣
俞憲薇本來心頭沉重,反被她逗笑了︰「好了,快收起來,這成什麼樣子。既然你知道了,以後咱們就都把嘴巴放到肚子里,說什麼都多過一遍心
照水忙點頭應了。見天色已過了子時,忙又伺候俞憲薇歇下,主僕兩被這半夜里一驚一乍的事給鬧得疲倦了,不多時都入了睡夢中。
次日晨起,燕金、寶帶便領著幾個小宮娥進來,幫著俞憲薇穿了一身新衣。燕金神色如常,俞憲薇也不曾多看她一眼,兩人便像是無事發生一般,一絲異常之處也無。
針工局的手藝自是不同凡響,且這衣裳乃是宮裝樣式,顧及了俞憲薇尚在孝期,只用素淡顏色,長長的青綠色窄袖宮鍛褙子,緞面上有淺金色鷺鳥團花紋,腰上系著褶皺精致的素白綾裙,針腳細密,水波流光。如今俞憲薇只是十來歲的小女孩,仍是雙鬟髻,因她不愛劉海,碎發便都梳了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發飾也少,只用青頭繩系出雙鬟,又在髻根上插了一對精巧的小小金鷺鳥,雙翅是活動的,隨著走動微微顫動,似是要展翅高飛,既新巧又靈動可愛。
許是人靠衣裝,這一身宮裝換上,俞憲薇便像是換了個人,平添了幾分清雅之氣,兼之休息一晚緩解了疲累,臉上皮膚微微帶了些水色,雖仍顯蒼白,比昨日干燥開裂的樣子不知好了多少。
當她緩緩走進隆福殿正殿時,董太後都看得愣了一愣,方招手叫她過去,仔細看了許久,又笑道︰「你母親小時候也愛這樣裝扮,那時候你外祖母帶她進宮來看我,她總是搶在你外祖母前面進了我宮里,笑著撲到我身上。那孩子平素是個再文靜淑婉不過的,偏在我面前就是個愛說笑的活潑性子
俞憲薇安靜听著,過了會兒,方道︰「想來母親心中也是很敬愛太後的,所以在太後身邊會覺得快活
董太後寬心一笑︰「是啊她眼楮看在俞憲薇身上,眼神卻飄出很遠,似是看到了遙不可及的往事,到底往事難追,最後只留下些許惆悵幻影,不可捉模,她嘆了口氣,指著俞憲薇裙上的玉佩道︰「這玉佩你外祖母也有一塊,給了你母親,她一直隨身系著,你日後也這般佩戴著罷,只當是懷念她了
「是俞憲薇低頭道,「我從未見過母親,也不知她是什麼模樣
董太後將佛珠一圈一圈繞在枯枝般的腕上,道︰「無論是何模樣,逝者已逝,在生之人縱然如何懷念,也是回不來的。你年紀還小,將來還有幾十年好過,若只用心在追憶往日,便是本末倒置,誤了自己了
俞憲薇心中微寒,不敢抬頭,只點頭道︰「記住了
楊嬤嬤趁著空子忙笑道︰「太後別光顧著和表姑娘說話了,早膳都擺好了,今日春暖天晴,正好用些熬得香濃的小米粥補脾益腎,各色面點小菜、雲英面和鮮魚羹也都在暖盤里熱著,若想味道略重些,還有一道薺菜春筍湯。太後和姑娘去用些吧
董太後將袖子撫平,對俞憲薇笑道︰「我老了,倒不愛那些華麗的菜式,只好這些野菜清粥,你小孩家家的,怕是要跟著受苦了
俞憲薇見太後起身,便順從地過去扶住她一側胳膊︰「這些我原也是吃慣了的,並不覺得是苦
楊嬤嬤道︰「正是呢,這一路上表姑娘夜都吃得清淡,而且頗愛食些薺菜和豆腐的小菜,小的還笑說,果然和太後是一家人,連口味都這麼像
董太後眉頭微展,容色微暖,笑問道︰「你小小年紀,怎會喜歡豆腐這麼寡淡的食物?」
俞憲薇道︰「也並沒有什麼原因,只是看著還喜歡,所以偏愛些
俞家雖已中落,但昔日的規矩架子還在,膳食上也頗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她在俞家自也受過富貴,各色珍品佳肴都是常吃的,而流落逃難時則落于塵埃,餓到極處時連干草樹皮都咽過,許是餓傷了,重生後只覺一切恍然如夢,食物不過是飽月復活命之物,口月復之欲便都淡了,只將主食吃飽便足夠,至于菜色,反是清淡食物更得她心。
董太後緩緩點頭,道︰「‘水者柔德。干者剛德。無處無之,廣德。水土不服,食之則愈,和德。’豆腐此物乃是有厚德的。你既愛吃,大約是性子本就恬淡安然之故見俞憲薇臉上神色如舊,並無了然之意,不免問道,「這是古人文集中贊豆腐的話,你從不曾讀過?」
俞憲薇搖頭道︰「家中不重女兒之才,只識得字,看過幾本詩集文章,其他並不曾讀過
想到俞家每況愈下之態,必是當家人見識不廣之故,連帶著拘束了家中女兒的學問見識,董太後了然,便道︰「讀書才能明理,明理方好做人。你母親當年就頗有才名,你父親更是一榜傳臚,你也不能太弱才好。既識得字,我正殿後面有座兩層的書樓,里頭是我這些年收集的藏書,總也有六七千本,你無事便可去取些書看,有什麼不懂的便來問我
俞憲薇點頭道︰「是,多謝太後
董太後頷首,楊嬤嬤便請了她二人入席進早膳。
俞憲薇抬眼看去,那一桌大小盤碟,都是尋常樣式,食物份量都不多,但一眼望去便可看出極為精致,縱是一個小小的素餡包都是細白如玉飽滿可愛,餡口的褶皺細密精巧有如雕琢而成,于細致處下功夫,叫人幾乎不忍下口,和尋常人家的餐點幾乎是兩樣東西。她有些驚訝,立時便釋然了,縱然是粗茶淡飯,但這宮內的話,便不能當成宮外那般來理解。所以,當喝了一口春筍湯,嘗到那滿口鮮香,還有熬化在玉青色湯中 肉的鮮女敕味道,便也不覺奇怪了。
食不言寢不語,桌上自是無話,待到用完膳,漱口畢,董太後又對楊嬤嬤道︰「今日早膳並無豆腐之類,既然俞姑娘愛吃,豆腐又有緩解水土不服之效,中午便多做兩道吧
楊嬤嬤才應了,忽听得外頭宮娥來報︰「太後娘娘,寶慶公主殿下來了
董太後立刻喜笑顏開︰「快讓她進來俞憲薇知道寶慶公主是皇帝嫡長女,也是眼下皇帝唯一的子女,忙站起身來。
只見深紅的毛氈掀起,進來一個亭亭玉立的月白色宮裝少女。
她笑吟吟走近,給董太後行了一禮。
董太後見她身上那過于素淡的顏色,只覺刺眼得很,不免眼神微黯,強笑道︰「不是風寒才好麼?你向來體弱,怎麼就出門了?」忙叫宮娥把炭盆放近些,取了狼皮小褥過來給寶慶公主蓋在腰腿上,再沏了熱熱的紅棗姜茶來。
寶慶公主故意瞥了俞憲薇一眼,笑道︰「孫女心眼小,怕祖母有了新妹妹就不要我了,所以趕著來祖母跟前湊一湊,叫祖母別把我給忘了說著,上去拉了俞憲薇的手,不叫她行大禮,「妹妹初來宮里,又是從南到北,可還住得慣?」
董太後忍俊不禁︰「方才還說怕我忘了你,我看你倒是有了新妹妹就不要我這個祖母了
寶慶公主笑道︰「我要當個寬容溫厚的大姐,好讓祖母看了更愛我疼我些,自然是要先好好疼妹妹的便撇下太後,只和俞憲薇說話,又問俞憲薇的名字。
听了那些話,董太後忍不住瞪了寶慶公主一眼︰「十六七了還如此淘氣,還好說寬容溫厚,我看你妹妹不笑話你就不錯了這一眼帶了笑嗔之意,眼波如水,使得整個人突然如化雪生春般靈動鮮活起來,看得坐在寶慶公主身邊的俞憲薇心頭微跳。忽而明了當日董太後如何能夠寵冠六宮、在眾妃之前誕下皇長子。
只是這樣一位美人,如今卻甘願做個洗淨鉛華的干瘦老婦深居後宮,其中有多少故事,又蘊含了多少智慧,怕是如今的俞憲薇還體會不能。
寶慶公主低頭在俞憲薇手上寫出一個媞字,口中笑道︰「多了我這麼個好姐姐,憲薇妹妹肯定是高興都來不及,絕不會笑我的,是不是?」最後一句卻是對著俞憲薇問的,俞憲薇只得點頭應了。
寶慶公主得了贊同,便帶著十二萬分的得意洋洋挑眉看向董太後。
董太後再掌不住,撐著扶手笑了出來,殿內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一時殿內笑聲不斷,春暖花開。
「哎呀呀,母後正在養病,怎的笑得這般熱鬧,可別擾了她老人家養病外頭忽然傳來一道略顯尖利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殿內笑聲。
董太後停住笑,蹙緊了眉,抿了抿唇,有些不耐煩地揮手道︰「讓長公主進來
毛氈又掀起,一前一後進來兩個人,前面那個大約四十上下年紀,細眼薄唇,顴骨略高,滿頭鮮亮珠翠,當中一枝大鳳釵呈鳳尾展屏之狀,鳳嘴米珠流蘇垂至額前連著一顆紅寶圓珠,雙耳下是指頭大的紅寶葫蘆金墜,身上緋紅對鳳團紋窄袖褙子,底下絳紫鳳紋繡裙,露著的鞋頭也是鳳頭型,餃著一顆渾圓的珍珠,看去富貴尊榮已極。
董太後衣飾簡單,卻讓俞憲薇覺得是真正的貴人,不敢有絲毫輕慢之心,寶慶公主也是不施脂粉,淡妝素裹,但舉手投足間一國公主的大氣從容展露無遺,而眼前這位長公主雖然滿身華麗,卻無法讓人有敬畏之感,反覺得這人要靠金珠珍寶才能做出勢來壓人,只怕是個色厲內荏之輩。
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見寶慶公主已經福身︰「姑姑好
俞憲薇知這位是壽春長公主,乃是先帝後宮宮人所出的庶公主,本身份不顯,因皇帝年幼時冬日里落過一次水,是她上前將人救起,于皇帝是有救命之恩的,故而皇帝十分感念這位姐姐,繼位後不但多賞了她食邑,厚待她夫家,更讓她在後宮有了超然的地位。
俞憲薇自然不敢和寶慶公主那般只行家禮,而是直接跪下磕頭行禮。
壽春長公主一進內殿便掃到了這個唯一的生人,視線便一直灼灼落在她身上,挑著眼角等著俞憲薇行完了禮,這才挑起嘴角,滿意地笑著給董太後行禮︰「听說母後病還未愈,我就帶著嬌嬌來瞧您。親孫女和親外孫女在這里說說笑笑,您精神好些,病也好得快,皇弟也就能早些放心了說著將身後的小姑娘拉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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