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第五章 各自心

作者 ︰ 林似眠

是夜,內宮東南角漪蘭殿。*****$百=度=搜=四=庫=書=小=說=網=看=最=新=章=節******

這附近一片殿舍緊挨著東宮,素來都是皇子們的居所,和內宮其他正殿相比格局略顯狹小,但也還算五髒俱全。其中這所漪蘭殿,一年前被指給荊王衛令居住,但荊王入住不過數月後便被被遣往封地,這處寢殿便又回歸空寂,直到今日荊王回宮,才又熱鬧起來。

今日荊王在城郊被阻之事在宮外鬧得沸沸揚揚,但一行人入宮之時卻分外低調,眾人都沉默寡言,縱然遇到宮門內監的刁難,也並無人出聲爭辯,好似一群鋸了嘴的葫蘆,幸而寢殿內自有太後宮里的內監照應,一應用度都是全的,不用再費神操心這些瑣事。

荊王因為病未痊愈,幾乎是被內監們從車上架下來的。

太後和皇帝都十分關心他的病,各遣了身邊親近的嬤嬤和內監來探望,太醫院院判領著幾個太醫等候多時,待荊王剛在床上躺好,便都湊上去請脈。

皇帝身邊的高內監笑眯著眼等在一旁,等院判請了脈,寫好方子,又和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這才笑道︰「殿下今日剛回宮,又久病不適,咱家就不擾殿下休息了。陛下和太後娘娘都十分掛心殿體,還請殿下好生將養著,早日康復才好

荊王本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只是身量偏小,病了這小半年,原本身上的肉都干巴了,臉瘦得巴掌大,此刻縮在被中倒像是只有十二三歲,掙扎著撐起上半身,面如金紙,有氣無力地哼哼︰「不能去給皇叔請安,還請公公替我向皇叔請罪

高內監笑笑,躬身施了一禮,便帶著太醫走了。荊王眼中沉沉閃過一絲思緒,又對旁邊的楊嬤嬤道︰「嬤嬤剛回宮就來探望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荊王十三歲前都是養在太後身邊的,楊嬤嬤自小看他長大,此刻見了這比荊城時更瘦削虛弱的樣子,早忍不住掉淚,上前兩步輕輕按住荊王,道︰「殿下這般客套做什麼?嬤嬤又不是外人又給他掖好被子,道,「好歹終于回了宮,離太後娘娘也更近了,以後有什麼事只管叫人來隆福殿,娘娘說了,有她在一日,就有殿下一日,必不讓殿下被欺負了去

荊王吃力地露出一個笑,道︰「祖母慈愛,可惜我下不得床,不能前去謝恩了

楊嬤嬤又軟語寬慰了幾句,親手伺候荊王用了些湯羹,見荊王神色疲倦,昏昏欲睡,才起身離去。臨走前留下了幾個隆福殿的宮娥,命她們好生在漪蘭殿伺候。又格外叮囑了許多話。

太後本就派了身邊的總管邱內監過來照應漪蘭殿的一應起居及外圍瑣事,在內又有這幾個宮娥,漪蘭殿里外都有太後的人,便是昭告全宮不能輕慢荊王。

等她終于離開了漪蘭殿,夜色也深了,各處人員勞乏了一日,便都各自安歇了,唯有幾個留下的宮娥或去小茶房幫著煎藥,或在內殿伺候,都沒有安歇。

荊王在半昏暗的床帳內睜開眼,听得外頭隱隱的動靜,不由微微皺起眉。

過得片刻,外殿輕微的聲音突然消失了,有腳步聲走了進來,停在床前︰「殿下

荊王翻身坐起,掀開帳子,行動之敏捷有力,和方才氣若游絲的模樣判若兩人。

來人扶了他一把︰「殿下躺了一天,也該起來走動走動若是俞憲薇在此,只怕會驚訝得目瞪口呆,原來她一直掛心的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舅舅顧效此刻竟也身在宮中,甚至之前在城外幾乎是擦身而過。

荊王站起身,前後動了動胳膊,又俯身自己穿鞋︰「若再這麼躺下去,只怕沒病也要真的生出病來他瞥了外面一眼,「皇祖母派來的那幾個宮娥你怎麼打發的?」

顧效道︰「恰好領頭的是素月姐,和她交代一聲便了

荊王只覺這人名有些熟悉,細思一番,方恍然︰「原來是她。自從東宮遭難,她又沒入掖庭,也有十多年不見了一面自己伸手去旁邊架子上取了錦襖披上。

顧效沉默著點頭。

荊王似乎沒察覺他的異狀,自行在寢宮內走動了起來,活動著筋骨。

顧效靜立一旁,等他來回走了兩圈,方道︰「殿下,素月方才說,夏貴妃有孕了

荊王正捶著胳膊,听了這話不免一愣,片刻,方將手放下,沉聲道︰「就是夏泓的姑姑?」

顧效點了點頭。

荊王眼中閃過些許暗色,模著下巴自言自語道︰「果然那小丫頭所說的都是真的麼?」

顧效沒听分明,問道︰「殿下說什麼?」

荊王眸光微動,莞爾一笑,放下手道︰「無事,夏貴妃是夏貴妃,夏泓是夏泓。用人不疑,我信得過他

雖然他說得輕松,顧效的眉頭卻並未舒展,只是道︰「今日程有龍和劉善琦兩位大人為殿下出了頭,怕是很快就會告老還鄉。現在夏貴妃又有孕,殿下的處境,更加雪上加霜了

「也不必太擔心,夏貴妃有孕,該著急的人可不是我。說不定兩虎相爭,我反而能得些清閑荊王走到桌邊,漫不經心地在點心盤里撥弄了幾下,「皇祖母也是多此一舉,她便是不請了那兩人來,我也有法子名正言順入城,偏生來了這一出,白白浪費了兩個人的晚節

顧效並不贊同︰「太後也是關心殿下,才有此為

荊王撇下點心盤,拍了拍手上沾著的點心屑,笑容深沉︰「皇祖母未必沒有考慮得更深遠。她是我的親祖母,但也是皇叔的親娘,自然最想息事寧人,讓我們叔佷兩個之間少些嫌隙。這一招雖是犧牲了程劉兩人,卻能讓我皇叔消氣,又去了我父親最後一點舊臣的心,連最後一絲羽翼都剪去,那些舊臣們徹底死了心,皇叔便不再有忌憚。祖母必定認為這才能真正既安撫皇叔又保全我,自然是再願意不過頓了頓,他搖頭嘆道,「怕只怕,這是她一廂情願了……」

顧效臉色一白,匆忙走到門前四下看了看,見並無旁人,這才放下心,轉回身道︰「殿下枉議長輩實在不該,況且如今是在宮中,隔牆有耳,殿下……」

「不過是幾句小小月復誹罷了。我自然是孝敬祖母,尊敬皇叔的荊王笑道,「況且子錫你既然進來和我說話,必然是將外頭都收拾妥當了,不然以你的謹慎小心,豈會冒一絲風險?」

顧效只覺這荊王性子太跳月兌,不沉穩,叫人實難放心,便有勸誡一番︰「雖說用人不疑,但殿下的這桿秤還是存在心中,不要隨意說出的好

荊王哈哈一笑︰「我記得當年顧首輔和顧翰林都是有名的和融圓轉,怎的到了子錫你這里就全與父兄不同了?果然跟了臧老太傅幾年,就學了他的古板端正,竟也有幾分好為人師的架勢了

顧效手籠在袖中,不發一言。

荊王成了自說自話,也自覺無趣,模模鼻子,又咳嗽兩聲,轉了個話題道︰「現下你外甥女也在宮中了,雖說內宮之人不會輕易踏足這里,但也還是小心為上,你若不願她知道你在,平日里要多注意些

顧效神色一凜,道︰「還要多謝殿下在楊嬤嬤面前為她說話,不然,若留在俞家,真是凶多吉少

荊王笑得十分友善︰「她也算是我的表妹,自然是該多關照的。況且以我和董顧兩家的淵源,幫她也是幫我自己。想來子錫也是十分清楚這點的

他的生母先孝恆太子妃也姓董,是董太後和顧董氏的嫡親外甥女,有了這雙重的親緣關系,顧效幾乎是別無選擇地只能依附于他,不為別的,就為這些皇子王孫中,真正在意董顧兩家,會有心為兩家平反冤獄的,怕是只有這一個了。

听得荊王暗示之意,顧效心頭微動,默然片刻,方應了一個「是」。

自重生後,俞憲薇一向覺輕,稍有不妥便易驚醒,這新入宮的第一夜,幾乎是難以合眼,翻覆了幾次,實在不能入睡,便索性躺在床上睜著眼回想今日之事。

她雖是太後親眷,但也不過是個無品級的小丫頭,于宮中人而言不過是無足輕重之人。但即便是如此,瑤和殿的夏貴妃仍遣人送來了些衣裳玩物。

她還沒那麼自以為是,以為夏貴妃是真的在意她,這行為,大抵不過是借機向太後示好,討太後的歡心了。

進宮這一日,宮里之事一件接一件,便是她這麼個小丫頭,也身不由己卷入其中。但這些事樁樁件件背後都牽涉良多,斷然不是她一個沒有背景的黃毛丫頭能沾染得起的,更不用說,她身後還連著罪臣顧家,本就身份尷尬,全因了太後垂憐才能在後宮有存身之所。若自不量力惹上什麼,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她決意入宮,一則是形勢所迫,繼母和妹妹幾乎將她逼到絕境,她奮力反抗之後,重創對方,俞家便再留不得,唯有借入宮之機才可能有新的出路,二則,她和堂姐如薇本就恨透了俞家人的虛偽,約定要一起掌握俞家,不讓那些家人仗著長輩名義操控二人的前途命運,如今俞如薇成了長房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仕途一路又有了眉目。她若入宮,有了新的身份,日後也有能力助堂姐一把,好達成二人心願。

進宮之前她早已想得明白,宮中事必是紛繁復雜,她無心也無力參與其中,日後只求在太後身邊做個彩衣娛親的晚輩,恪守本分,想來也能順利熬過這幾年,等三四年後她年紀大了要出宮,那時俞如薇羽翼已成,她又有太後為靠山,俞家便再沒人能為難她。便是舅舅那里,她也有能力照顧他。

將未來的打算好好捋了一遍,俞憲薇心里才算稍稍安定,肩上擔子一輕,便昏昏欲睡。

正半睡半醒間,忽听得對面軟榻上守夜的照水突然翻覆起來,有沉沉的嗚咽聲傳來。

俞憲薇立時就驚醒了,她掀開被子下地,走到軟榻邊推了推照水,低聲問︰「照水,怎麼了?」

照水慢慢拉下半截被子,她蒙出滿身汗,全身在瑟瑟發抖,哽咽著顫聲道︰「姑娘,我……我夢見七姑娘了……」俞家七姑娘,就是算計不成,自己反葬身火海的那一位。

俞憲薇輕輕一嘆,坐在榻沿上,輕輕拍了拍她,安撫道︰「別擔心,你什麼都沒做,她不會找你的

照水被她說得一個寒噤,瞪大了眼四下亂看,聲音都帶著哭腔︰「姑娘你別嚇我……」又壯著膽子道,「不管她是什麼鬼,若是敢來擾姑娘,我……我定要攔在前面的……」

被嚇成這樣還不忘自己這個姑娘的安危,俞憲薇只覺心間微暖,又見她心結這般深,若不及時開解了,在這宮中不知又會引出甚麼事端來,便道︰「她活著時尚且只能用些鬼蜮伎倆,暗算別人性命,死了又有什麼可怕的?況且當日,是她和三太太見了我被太後關懷,前程大好,便陰謀害了我們好冒名頂替的,她還親自送了茶水來想迷倒我,我縱然打暈了她換了她的衣服逃走,也只是順勢而為,最後害了人的那把火卻是三太太手下人放的。和我們又有什麼干系?」

照水擦著額頭冷汗,抽抽搭搭,吸著鼻子道︰「話雖如此,只是……我心里總是不安……」

俞憲薇打斷她的話︰「當日若三太太還有一絲良知,最後關頭收了手,沒放那把取我性命的火,那麼七姑娘可還會被燒死?」

照水怔了怔,慢慢地搖了搖頭。

俞憲薇斬釘截鐵道︰「這就是了,說到底,有因就有果,我們並無害人心,行事的也不是我們,她們起的因,她們自己受了果,天公地道。七姑娘縱是做了厲鬼要j□j,也該找那放火的?我們又有什麼可害怕?」

照水愣了半晌,忽而像是想開了,有些不解,又有些相信,矛盾著皺眉道︰「好像真是這樣

俞憲薇道︰「不是好像,而是就是如此。且不止此事,日後在這宮里,無論什麼事,你都要記住,只要你無害人之心,也無害人之行為,那麼無論結果是什麼,你都問心無愧,都不必因此而有半分內疚自責

若真要這樣想,怕是會將人心煉得太過狠辣無情,但她沒有別的辦法,這深宮中處處都是陷阱和危機,她也好照水也好,倘若不自己騙自己,讓自己更冷血一些,一旦有什麼突然之事,怕是難得熬過。

俞憲薇的話擲地有聲,照水本就是個直性子,又十分信服她,听了這番話,立刻便全信了︰「姑娘說的是,是我多想了

俞憲薇寬慰一笑,正要再勸慰幾句,忽听得外頭似有極輕的響動傳來,她心頭一驚,涼了半截,只當夜深人靜,別人都睡下了,卻一時疏忽忘了深宮中隔牆有耳。她立刻起身,對照水輕聲道︰「我去給你擰把熱巾來,你且躺著,別起身說罷,匆匆轉身,從木架上抓了斗篷披在肩頭,就開門往外間去了。

外間燻籠內火盆里炭火暖紅的光微微照亮了小半塊地方。旁邊一個身影正點亮燈燭。待那人放下火折,轉過身,俞憲薇才認出人來︰「是你?」

燕金仍是笑呵呵的樣子,一張圓臉,兩顆深深的酒窩十分喜慶,她雙手疊在身前,躬身行了一禮︰「姑娘要什麼,吩咐小婢一聲就是

俞憲薇方才吃了牆外之耳的虧,便不肯輕易說話,只籠緊了斗篷,拿眼楮四下看了一圈。

燕金道︰「姑娘放心,這里沒有別人,那木門也厚重嚴實得很。且隆福殿內之人雖少,卻都是最忠于太後娘娘,斷不會有人偷听

俞憲薇冷笑一聲︰「既然不會有人偷听,那姑娘方才又在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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