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禿禿的土坡上碎石遍布,王府君遙遙望著遠處天際,似乎還想看一眼已經絕不可能被看到的車影。
「為何數千胡人侵襲,竟然無人報jing?誒!」老僕用力握著左臂的傷口,污血混著塵土填滿了臉上的皺紋,一口白生生的鋼牙,掛著血絲狠狠咬著。
王府君看了眼坡下漸漸逼近的層層敵軍,他們收起弓箭,難道還想活捉自己不成?
身體微顫著勉力翻身下馬,稍喘口氣︰「必是有那些漢家敗類,尋了小路引此輩犯我中山,否則為何竟如此熟悉地勢?將吾等困于此丘
扶著長矛走到一塊略顯平坦的大青石旁,王府君將身上的印綬鄭重地放好,猛然挺起矛用力搠將起來。
已經碎裂成幾塊的印綬靜靜地躺在青石上,後面下馬跟上的老僕眼看著阻止不急,連忙急呼︰「主公這是何意?敵陣稀薄,我等眾人努力,必保主公月兌身啊!」
輕輕扶著老僕向戰馬走去,王府君捋著胡須︰「若論短兵相接,我漢家兒郎確實強于胡人,沖殺出去也未為不可。只是我等如今人困馬乏,那胡兒卻jing于騎she,縱使殺出重圍,又如何得月兌?」
輕輕靠在身後柔順溫暖的馬身上,落ri的余暉遍灑周身,真是沒了一點力氣。
王府君輕蔑地瞟了眼坡下更加接近的敵人,微閉雙眼露出絲笑容︰「大丈夫死則死矣,何必要那般狼狽,徒惹這胡兒笑話!」挺起干瘦身軀,卻又連連搖頭感慨︰「想不到今ri竟是我王璟死節之時,罷了,罷了,扶我上馬!」
提著馬韁,遍視左右渾身血跡的幾個隨從,又抬眼望了望越加逼近的胡騎,王府君不禁輕笑出聲︰「今ri有汝等相伴,那黃泉路上倒也不至寂寞
「主公……」老僕已是泣聲無語。
王府君也不理身邊老僕,只是含著笑意指點著坡下眾胡︰「今ri吾等赴死卻也值當,明朝這數千胡兒亦難久存也!如此jing銳之兵,正是斷指之痛,想那檀石槐也要心疼幾年嘍
也不待諸人出聲,王府君又快語問道︰「我中山雖年年例行戒備,卻從未被鮮卑入侵,爾等可知何故?」
「想來是因那飛狐道險峻,易守難攻,而我等又防備周全之故?」老僕用力挽緊手上長刀,雙眼微紅。
「差矣!幽、並二州也是地勢險要,時時jing戒,還不年年有胡人犯境?」王府君微捻長須,神態自若︰「胡酋檀石槐,立王庭于彈汗山,逼近我漢界,可說是riri窺我中原大好河山啊!然此等草原雄主,卻識得大勢,不敢隨意犯我中山!」
輕輕拂去皮甲上的血垢,王府君得意地笑起來︰「因為他知道,除非北方群山變坦途,否則進來就是有死無生之局啊!我中山,北有幽州邊軍,南有黎陽勁旅,西有太行諸營,東有漁陽突騎,再加之冀州是朝廷重兵所屯之處,即使偶有空虛,又豈是隨意可犯之地?」
「正是因為如此,吾才在冬天將中山營兵交到使君之手,去援助並州諸郡。只是沒料到啊,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居然要死于這等莽夫之手遙遙指著山下敵人中軍之處,王府君搖首笑嘆︰「能帥如此jing兵者,必是披堅執銳之人,卻沒有能力看清形勢!想是因為去歲草原雪急,立功心切吧。吾料此輩定是瞞著檀石槐,尋了個小路就擅自來犯我中山
對面的敵軍已經可以隱約看見猙獰面孔,王府君攥緊韁繩,提了提手中鋼矛,瞪著眼前的胡兒咬牙切齒︰「或許還有那等漢家敗類在出謀劃策,只是我王璟要死于這些莽夫蠢材之手,著實不甘啊!」
重新環視身邊眾人後,王府君臉se漸漸嚴肅,沉聲問道︰「爾等還有余勇否?」在滿是堅定的眼神注視下,緩緩挺起身板,干渴疼痛的喉嚨劇烈滾動︰「哈哈哈哈……好!眾將士听令——隨吾殺敵!」
「子孚,子孚……」
王信低頭彎腰,用力捂著心口,伸出左手連連搖擺,滿是痛苦︰「無妨!稍待!」過了片刻,才緩緩直起腰,臉掛細汗地對著身前糜竺勉強笑著︰「適才胸中有些刺痛,想是岔了氣,子仲兄不必擔心
心中卻暗自擔心,這幅身體一向健朗,不會是有什麼暗疾吧?有機會要問問父母了,千萬別是有什麼遺傳xing的心髒病之類。
看到糜竺眼中似乎還有憂se,王信上前大笑著拉起他,向外大步走去︰「子仲兄不是說得了一斛美酒?今ri正當痛飲!」
「正是,吾偶得一斛菖蒲酒,特來尋子孚共享糜竺也放下擔心,笑著同行︰「這次吾家又來了百余童僕,已是包下此客廬,可以安心飲酒。明ri吾等人多勢眾,沿大道直去東萊,再不必擔心那些亡命之徒
這一路行來,王信也沒什麼目標,基本上就是隨遇而安,任由糜竺安排。所以他說要直接去東萊,那就去吧,也沒什麼不可的。反正蔡邕他們也不在泰山了,羊續那里也沒必要一定去。
「子孚想來還沒坐過海船吧?東萊海貿興盛,吾辦完事後尋一大船,吾等直去徐州可好?」糜竺緩緩地坐在席上,滿面chun風︰「茫茫滄海,景se蔚為大觀啊!」
「何止沒有坐過海船,就是那萬里海疆也一直無緣得見!」王信搖著頭一派神往之se,又微微正容,關心地詢問道︰「子仲兄近ri為何如此著急返家?可是家中有事?」
「也無大事,就是有些思鄉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看著身前下人斟酒。
發覺席間有些沉悶,糜竺端起酒盞朗聲相勸︰「來,滿飲此杯!」
「請!」一杯溫酒下肚,暖意漸漸泛起,愁悶倒是少了很多,王信放了酒盞輕聲相詢︰「若是坐海船,能否路過不其縣?」
糜竺模著唇角微須,仔細想了想才笑著開口︰「子孚是要去拜訪不其山中隱居的大儒鄭玄吧?此行正可路過不其,我等登岸同去如何?」
想要拜訪鄭玄,王信也有他的考量在內。
漢末天下將亂,而學術界也正是思chao混亂的時候,各種思想紛紛而起。
就是儒家內部隱隱也有了一種反思的趨向,畢竟大儒都清楚,儒家可以守成,卻並沒有治亂的能力。
原本的歷史上,由于潁川士族的強勢,而潁川又是所謂的申、韓故地,所以法家在亂世中崛起。于是反思中的儒家開始主動融合法家,最終奠定了其後數千年的中華治國綱領。
現在自己必須強勢介入,提前參與到改造儒學的進程中。鄭玄是儒學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所以必須去拜訪一下。
看來最近是要仔細措辭一番了,到時候即使不能說服鄭玄,最起碼也要把自己的一些觀念讓他知道,也許改造儒學的契機就在這里。
改造儒學只是自己的第一步,要讓儒學更多元化,徹底符合儒的概念。之後就可以慢慢地著手解決世家了,世家可以存在,但是卻不能是大族,一定要想辦法壓制住他們。
這兩個桎梏華夏進取心的問題解決掉,自己重鑄漢魂的第一步就算堅實地邁出。
漢魂其實是個很虛的概念,但是王信覺的也很好理解。何為漢魂?開疆拓土不止步于前,不被惡劣的地理所束縛,滿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一路向西、向西、再向西!
漢代人對這個世界本來是滿懷好奇的,超過之後任何一個朝代,這種jing神隨著光武中興後,經學世家的崛起,現在卻是不斷消退。這才是真正的漢魂,絕不能失去!
可以說,華夏之所以越來越保守,是和這種好奇心的消褪有著本質關聯的。沒了探索之心,漸漸的就不會重視外界,那樣只會慢慢地形成妄自尊大之心,最終徹底的僵化。
漢人的生存空間絕不能局限于一隅之地,必須開拓進取,和其他文明不斷的交流融合。華夏文明絕對不會被其他文明同化,因為華夏有著禮制衣冠。當然,禮制以後也需要隨著時代逐漸改變,不能完全的照搬周禮。
重塑漢魂就是要改造文化,重新振奮百姓的向武之心,再通過利益激起統治階層的開拓之心,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先將儒學徹底改造成一個開放的學派。
殘陽如血,流霞似火!
染滿鮮血的雙手,緩緩合上老僕怒睜的雙眼!
「老匹夫,快些交出印綬助我等拿城,如此還可留你一條狗命!」蘇姓文士遠遠地站開,上蹦下跳地呵斥著。
坐在地上的王府君遲緩地抬起頭,怒目而視槌地大喝︰「汝亦華夏衣冠,為何引此胡夷寇我中原?爾又何顏面對祖先?」
姓蘇文士慌忙打斷對面的怒喝,大聲答道︰「汝休得胡言,鮮卑亦是我諸夏苗裔,我等不過各為其主罷了!」身後一陣巨力襲來,向著一邊歪去。
慕容虎向前一步,盯著對面的干瘦老者︰「你就是中山國相?若是幫助我拿下盧奴城,回了彈汗山我必定向檀石槐單于舉薦你,我家單于向來……」
「哈哈哈……咳!咳!」王府君仰頭狂笑,直到氣息紊亂咳喘不止。輕輕地搖著頭也不看身前二人,挺起身直直地坐在地上。緩緩摘下頂上的黑se進賢冠,小心翼翼地撢去上面的塵土。
將進賢冠放在腿上,邊向績巾里掖著散亂發絲,邊瞥了一眼蘇姓文士︰「爾縱使百般狡辯,也抹不去你體內的漢家血脈!」鄭重地把進賢冠扶在頂上擺正,王府君仰起頭捋起須,不徐不疾地將冠纓在頜下牢牢系緊。
緊緊拄著長矛,扶膝勉力站起,忽的大笑起來︰「吾乃堂堂大漢太守,豈可降胡耶?」奮起最後的一絲力氣,挺矛沖上……
「放箭!」
支著長矛兀自挺立的王府君,用力地向上抬著手臂,滿口鮮血︰「吾……恨不能……」尚未抬起的手臂重重落下!
落ri熔金,染滿那干瘦挺拔的身影,眾胡人一時為之氣奪,場上悄然無聲。蘇姓文士歪著冠小心翼翼地探上前,伸手試了試,猛地起腳蹬倒了面前尸身︰「你這老賊,死了還要作怪!」
走上前來的慕容虎,也不管身旁喋喋不休的文士,輕輕嘆氣︰「這老兒也是個勇士,來人,把他埋起來吧!」
「不行!不能埋!這尸身還有大用!」文士竄到慕容虎身前舉手阻止,迎著對方如刀鋒般的眼神,趕緊低頭解釋︰「這老匹夫也不知把印綬藏在何處,我等如今只能拿他的尸體去叫城了,城中惶恐下必會開門而降
「哼!萬一激怒了城中之人怎麼辦?」慕容虎沉聲而問。
蘇姓文士隨手整理了番發冠,連聲述說︰「不會,不會,我最清楚漢人了,大人盡管放心。如今中山已是無兵,那些守城的普通百姓,早就沒了當初的血勇,都是些怯懦如雞之輩,必會投降!」
看了眼文士的動作,慕容虎也沒在意,稍微想了想點頭同意︰「漢人懦弱才好,這樣我鮮卑才容易崛起!」撿起地上的長矛,血跡斑斑的二尺青鋒上寒芒閃爍︰「好矛!這樣的兵器只有我鮮卑才配得上,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文士雙手系著冠纓,連連點頭。
看著面前上下晃動猶如雞冠的發冠,慕容虎仰頭大笑,提著矛轉身踏步而去。
天地逐漸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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