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黑漆漆的天,顏恕親自點了兩盞六枝頭的大燈台,照得屋里亮堂堂的,他把自己的小金庫都翻了出來——還是那只木櫃,從里面拿出一個個盒子匣子,七零八落的擺在長案上,溫華隨手打開幾個,有裝金銀的,也有裝玩器的,有一只仿唐花口玉盞特別漂亮,徑口只有寸半,比小酒盅還薄些,玉料是羊脂玉,溫潤瑩透,做工也是大家手筆,溫華一眼就看中了,愛不釋手,對著燈光翻來覆去的看。
顏恕笑道,「眼光不錯。」
溫華蹭過去,「那我拿去玩了?」
顏恕倒是爽快,「喜歡就拿去。」
溫華笑嘻嘻的把玉盞裝進了荷包,幫著顏恕對賬。
大大小小的清點一番,共計有銀錠三百多兩,金錠六十多兩,幾幅古畫,古墨一匣,印石十六塊,珍珠一匣,另有十幾件古玩玉器。
顏恕道,「瞧瞧,這些就是我的全部身家了。」
這些東西種類繁雜,有幾樣玩器溫華曾經見到過,顯然是顏恕心愛的。
溫華打開裝珍珠的匣子,這些珠子都不大,品相也尋常,難得的是其中有不少彩珠,她抓起一把松開手,珍珠就好像銀瀑一樣滑落,「怎麼還存這個?」
顏恕正舉著一只犀角杯仔細瞧看,道,「那個做成珠衫夏天穿了涼快。」
溫華愣了,「珍珠衫?」她沒听錯吧?
平日里顏恕對吃穿並不挑剔貴賤,舒適就好,真難想象他會拿珍珠做涼衫,這也太奢侈了些。
珍珠作為一味藥材,有鎮心安神、清熱明目、解毒生肌的效用,珍珠衫更是華彩奪目不易得之物。珍珠衫又分內穿和外穿兩種,內穿的又稱為涼衫,夏天穿在中衣外面,再罩上外衫,涼爽透氣,不必非用好珠子;外穿的則多制成女子雲肩的樣式罩在外面,非好珠不用,華麗無匹。不過,時下內穿的涼衫卻多是用截成一粒粒的細竹打磨光滑後制成的,雖然樣式都差不多,卻不像珍珠那般靡費,且竹衫樸素清雅,倒是極受士大夫的喜愛。
顏恕放下手里的犀角杯,「好東西穿在身上是不一樣的,回頭再弄些來,咱倆一人一件,你穿在身上就知道了。」
珍珠不易保存,怕油又怕汗,時間久了顏色和光澤都要打折,溫華一想到把大捧的珍珠穿在身上,就有些接受不能,趕緊換了話題。
茶水和夜宵送來,溫華在門口接了過來,仍舊關好了門,「還有多少啊?先來趁熱吃吧。」
銀票和地契核對了賬目收好,卻把幾份宅院和城內商鋪的房契擺了出來,和溫華商量是不是把這些都賣掉。
那些宅院不僅要派人看守,還要定期修繕,都是花銀子的活兒,便是租出去,以租金抵掉修繕的費用,余下的也沒有多少,單純從盈利來看,並不是什麼好營生。
「商鋪怎麼也賣?租出去就是了,這個比宅院的租金可高多了。」
顏恕拿過契書看了一下,解釋道,「不是什麼好地段,不然也不會當成畫資抵給我,租金也不高,又沒有可用的人手,不如賣了換成田地,好歹能傳給子孫。」
說起買地,這天底下的地都是有數的,尤其京畿附近,大塊的田地多是被高門大戶壟斷,有錢也買不著,溫華不由皺眉,「京畿的田地可不好買,還貴得不得了。」
「也不是非要在京畿,這邊不過佔著交通便利,真正的好田還是要去南邊找。」他拍拍手里的契紙,「若是春闈有望,潤筆銀子還能翻番。」
兩人有商有量的說到半夜才歇下了。
第二天,顏恕就和楚濂、平羽一起回了趟書院,定下了返院的日子——不管怎麼樣,外出游歷的事且不說,書本是決不能扔下的。
顏恕還帶著溫華的托付去了趟永寧坊,宋氏看到女婿很是高興,拉著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又讓人置辦了上等席面留他吃飯,熱鬧到一更天才散了。
顏恕醉醺醺的回來了。
他有一樁好處,就是喝醉了不鬧酒瘋,捂上被子睡一覺就好了。
溫華按著他給他擦臉,伺候他洗漱,又灌了一碗山藥粥,才服侍他睡下了。
她抹了一把汗,拿帕子扇了扇領口,嗔道,「怎麼就醉成這樣了?到底喝了多少?」
第二天醒過來,顏恕臉色仍有些蒼白。
他揉著太陽穴,說起昨天的事。
「下月初一我就回書院了,這幾天你幫我收拾收拾,家里你多辛苦吧……永寧坊那邊兒都還好,岳母看著挺精神的。」
因著平羽要參加春闈,所以宋氏一直留在永寧坊,溫華便每隔幾日派人給老太太問安,只是到底不能經常見面。
溫華擰了熱手巾給他擦臉,顏恕覺得舒服了許多,卻听溫華在一旁嗔道,「看你臉白的,下回可不能再這麼喝了。」
顏恕就把自己埋到她懷里,哼哼著,「舅兄們勸酒……」
溫華伸指戳戳他腦門兒,「呸,不會躲著點兒?還不是你自己想喝!」
「哎,你不懂,喝高興了嘛。」
她掐了他一把。
他不敢再分辯,嘿嘿一笑,揉揉被掐的地方,「三哥要比我晚些回書院,哦,還有,昨兒見著一位你們老家那邊兒的親戚,也是來京城參加春闈的,如今不考了,正打算回去呢,你三哥說人家來一趟不容易,讓你抽空回去看看。」
老家來親戚了?溫華疑惑道,「是誰來了?」
顏恕想了想,「說是你堂哥,叫什麼‘朝一’的?」
朝一?是朝益吧!
「必是朝益哥來了!我們有好幾年沒見了!」溫華喜上眉梢。
顏恕托著腮,懶洋洋的看她,「倒是沒听你說起過。」
溫華吩咐人準備禮品,抽空答他,「他是族里五爺爺家的孫子,比我大些,小時候經常來我們家,他打小兒就聰明,讀書好,人也爭氣,」說著,皺了皺眉,「就是爹媽不慈,是個苦命的。」想起還沒給娘家送信,又趕緊打發人去永寧坊送信兒。
顏恕眯了眯眼,「這麼高興?」
溫華笑著乜了他一眼,偎過去拉著他的手晃啊晃,「是啊,沒想到他竟來了京城呢,明兒你陪我去吧?」
美人在懷……顏恕輕輕咳了咳嗓子,「難不成你還打算自己去?」
溫華笑著拉他起身,「走,陪我跟太太說一聲去。」
娘家來遠客了,兒媳婦想回去看看也無可厚非,大太太又不是愛為難媳婦的,自然就同意了。
二太太卻不冷不熱的說了幾句酸話,「喲,還有心思出去玩啊?也是,今年都不考了,索性放松放松,不過啊,幸虧這次沒考,不然——呵呵!」
屋里一時寂靜下來。
二女乃女乃楊氏笑了兩聲,對大太太道,「太太,昨兒我弟弟送來了兩盆好花,說是金邊瑞香,從南邊兒用炭火暖著帶過來的,待送到京城,十幾盆也只活了一半,我卻不懂這個。」
三太太也湊趣,「喲,這可是個稀罕物,一會兒我去你那兒瞧瞧?」
二太太又道,「六郎什麼時候再去書院?要我說,讀書也是要看人的,若是有個敬重長輩的好名聲,不比什麼都強?」她瞥一眼溫華,慢悠悠道,「佷媳婦,你可別急啊。」
顏恕皺了皺眉,只作听不見,頭扭到一邊與人聊起扇墜兒。
溫華覺得不對勁,看看左右,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瞧著大太太正扭頭跟別人說話,就朝二太太淡淡一笑,不緊不慢的拈了顆瓜子剝開,「二嬸客氣了,您都不急,佷媳急什麼?多預備兩年,多讀兩年書,進場更有把握。您說是這個理兒吧?」
二老爺人到中年都沒考中,溫華這話可真是踩了二太太的痛腳,二太太臉色有些不好,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再要張口,卻被三太太截過話茬問起做春衫的安排。
倒是大太太,等小輩們離開後,她不輕不重的道了句,「弟妹,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麼還跟孩子們置氣?」
二太太最惱的就是大太太搬出這份長嫂的架勢給她臉色看,幾十年積威讓她又恨又怕,然而今天她卻只微微瑟縮了一下,隨即挺直腰板,冷笑道,「大嫂,六郎是個好的,只是你那兒媳婦,也太厲害了些,竟頂撞起長輩來了,是誰給她撐腰啊?」
三太太一見態勢不好,就趕緊勸,「我瞧著六郎媳婦不錯,人也隨和,她又不是你親兒媳,要求那麼多干什麼?」
二太太就「呸」了一聲,「什麼六郎媳婦?我可不認!她也配進我們顏家?」
大太太臉色沉了下來,再無一絲笑意,「不管怎麼樣,老六媳婦是三媒六聘正經拜堂娶進咱們顏家的,平日里服侍還算盡心,你用不著看她不順眼。我直說了吧,你這次的要求實在讓家里為難,二弟的事得慢慢來,不是你佷兒謙讓了就能成的,如今朝廷里動向不明,貿貿然蹚這渾水,當心栽了跟頭!」
二太太臉上再掛不住,譏諷道,「嫂子也太過謹慎了,你家三郎不也是走了他岳父的路子?沒見有什麼麻煩嘛!」
被妯娌用庶子掃了面子,大太太站起身,「你既不信,我也沒什麼說的,可我身為宗婦,總要為顏家上下著想,你只要不怕牽連孩子們跟著倒霉,自去尋好前途就是!」
于是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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