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人易困,本在曼雲床尾執著花繃子練習繡花樣兒的小滿,沒多會兒,就如小雞啄米似的時不時地點著頭,打起了瞌睡。♀
白綾紙窗紙上浮著的燥熱漸退,樹影微斜。手里拎著一只亮銅茶壺掀簾進門,杜氏悄悄地走到曼雲床邊,步落無聲。
她伸出手,輕巧地抽走了小滿手中的繡花繃子,很是認真地端詳下,接著不屑地撇了撇嘴,手腕向外一翻。
拙稚的繡活兒空中劃弧,被撂到床頭幾案的簸籮里,小滿靠在床邊的綿軟身子也被杜氏放歪倒在床尾。
緋色煙羅裙徑直撩起,衣袂帶風,杜氏就勢結結實實地坐在了床邊的小腳凳上,大馬金刀。
「哎呦……」,後腳跟進門的朱媽媽,剛剛咋呼了半嗓子,就被杜氏急忙擺手止了。
杜氏輕輕拍了琵著聲響輕皺起眉頭的小滿,嘆了口氣,聲音不復此前給曼雲講故事的輕靈,疲憊滿滿。「算了,她也還小呢。這兩日照顧雲姐兒也累著了。」
朱媽媽點了點頭,拖了個梨花圓凳,緊挨杜氏坐下,肥臀還沒挨著凳子面,就先沖著地上狠啐了一口。
「呸!那死拗婆子!」
見杜氏眉眼間有些惱她不講究,朱媽媽悻悻地抬起一只大胖手擋住了嘴,刻意收低了聲,「俺覺得夫人訓的忒沒理了,若不是當初她硬要留在這地界,俺姐兒哪用得上遭這罪!」
「再怎麼,她也是雲姐兒的祖母!」,杜氏的杏眼兒飛白,嗔怪間,嫵渺成。
「小姐,你這是周家的媳婦做久了,性子越發綿善了。」,朱媽媽不滿地扁扁嘴,低沉的抱怨聲連珠兒地向外迸。
「姑爺可早交待了,他自會在洛京照顧好老爺,咱這一大家子也不要在平州逗留,要趕早乘船渡江霍城去。可前腳姑爺剛走,後腳夫人就稀里嘩啦地哭上了,捶胸撞牆地尋死覓活,非要留在平州等著爺幾個的消息。
現在倒好,一大家子兒困在這地兒,不南不北,不上不下,還平白惹來了瘟神娘娘。這會兒,四五個孩子都病了,她就覺著順心合意了?要我說,她就是……」
「婆婆也是怕了,當年公爹貶去燕州,她沒跟著,然後就鬧出一堆事兒。」,杜氏抿嘴笑笑,指了指自個兒的鼻尖,「前車之鑒嘛,現在可不得小心著些。」
「可夫人她不想回霍城,也不該指著小……罵不孝不敬。勸的話,不都是姑爺托付的?俺倒是听說,夫人是怕一回鄉就要給太夫人侍疾。
這婆婆當慣了,誰還想著回鄉,小媳婦兒樣地做低?況且霍城老宅那頭還有三房那家子在。論起不孝,拖著一大家子兒在這塊兒作耗,不也是不孝著太夫人要是幾個孩子有個長短……」
「可別胡說了!」,杜氏心虛地瞟了眼淺淡呼吸聲微有變化的曼雲,舒挺的眉頭一擰,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朱媽媽的手背上,啪地一聲響。
躺在床上的周曼雲緊閉著眼,櫻桃紅的小嘴不安生地呶了幾下,粉頰蹭蹭枕頭,無意識地翻了個身兒。
「俺這就給姐兒拾掇藥去!」,朱媽媽嘴里不滿地嘟噥著,卻也不敢再多言。大胖臉笑疊起兩道肉,起身探了探曼雲的額頭,接著手籠進袖里,大步流星,掀簾出了門。
「雲姐兒雲姐兒!」,杜氏一邊掖著女兒的被角,一邊輕喚了兩聲,見曼雲睡得香甜,不覺為自個兒的莫名警覺,啞然失笑。
等從杜氏母女呆著的二進院西廂踱到前院的灶間,心里怨氣還沒發散盡的朱媽媽也依稀捯飭明白了小姐憋著,估模著又是按姑爺教的啥百善孝為先,在雲姐兒跟前要言傳身教那一套。
「姑爺話說得倒輕巧,孝不孝的,也得他在平州才好!不管咋的,他是從夫人肚子里爬出來的……」,朱媽媽坐在廚房的廊下一邊擇著苦玄草,一邊搖頭晃腦地嘆著氣。
護著周家老少回鄉的路上,五爺周柘收到老爺周顯周世榮與大爺周柏在京都下獄的消息,就掉頭返轉了洛京。
獨留在平州管外事的四爺周檀是庶出,自小在嫡母面前唯唯諾諾慣了,周夫人說要留,他也就不敢勸走。
為等消息在豐津縣臨時租下的小院,二進半,也就只能當個客棧住住。上上下下本都以為將就個十天半個月,待一向挑剔的周夫人緩過傷心勁兒,就可以繼續再上路。
可沒想,卻糟心地在這豐津困了兩個來月!
朱媽媽的長吁短嘆卻讓隔窗在灶間里忙乎的兩個婦人忍不住捂嘴笑了。
兩人湊到一塊兒,悄悄地咬上了耳朵。再三下兩下,兩人趕著做完了手頭活計,蒸籠一上鍋,就忙不迭地走出悶熱的廚房。
「朱媽媽,听說雲姐兒大好了?」,一個圓臉龐的年輕婦人,一走近就利落蹲下,幫著朱媽媽擇起散了一地的草藥。
「可不!俺姐兒福大命大,這苦玄草才吃了兩三天,就醒了。就是病了一場,瘦了一圈,可讓人雄呢!」,講到曼雲,朱媽媽本就不大的一對小眼兒一下子就笑眯了縫。
「我就說那個偏方有用吧!」,另一個年長些的容長臉婦人,適時的給朱媽媽遞過了一瓢剛打好的井水。
就著葫蘆瓢猛喝了一口,沁涼入心,朱媽媽抬眼笑笑,象記起啥要緊事似的,抬起手來猛地一拍腦門,大餅臉一下子薄刷上層帶著愧色的紅油。
兩個從豐津本地臨時雇來幫廚的婦人快速地交換了下眼色,神情立時都有些懨懨,手上幫忙的動作也緩了下來。
伴著一串嘿嘿的憨厚笑聲,朱媽媽的大胖手往懷里一探,再一會兒,一個明晃晃的銀鐲子套在了容長臉婦人的右腕上。
半推半拒間,圓臉小媳婦的頭上也多了根素銀蓮花簪。
兩個婦人歡天喜地遙謝了周家五的賞,幫忙做活的手腳更顯利落,刻意奉承著五的心慈和雲姐兒抵喜,不一會兒,就哄得朱媽媽樂呵呵地哼起北地俚曲兒。
對豐津本地人來說,朱媽媽的哼唱語音晦澀,但兩個婦人仍在半懂不懂之間听得入神。
「朱媽媽,再唱一曲吧!」,圓臉的年青婦人,紅著小臉兒使勁攛掇著。
地幅遼闊的陳朝,沱江以南只佔了三分之一國土的江南十三州禮教甚嚴,連帶著只隔著一江水的江北平州也多受南俗影響,放肆大膽的北地曲子就連歌館伎院也是少有,何況是在民間。
朱媽媽看著年輕媳婦子半低下的隻果臉兒,擠眼兒一笑,嘴里的哼唱聲更顯清亮。「小親親來小愛愛!把你的小臉兒扭過來,小親疙瘩兒……好臉兒要配好小伙……」
「傷風敗俗!丟人現眼!」,廚房外的長廊盡頭,分明地飄來了尖利的冷哼!
「你罵俺!」,朱媽媽撂了手上的苦玄草,霍地站起身來。
胖大的朱媽媽目光灼灼,而從遠處緩緩踱過來的一個婦人,卻在這眼刀子下走得極穩,象極了正在花園子里練步態的大家閨秀。
待將將要走近三人,一塊淡綠色的半舊絲帕兒掩住了來人的嘴唇,只听得帕下傳出了幾聲不耐煩的咳聲。
聲不大,卻將兩個不安生做廚事的婦人生生地嚇得慌忙掉頭就往廚房里鑽。
圓臉小媳婦慢了一步,烏黑發髻上的銀光一閃,倒一下子就晃痛了管事娘子桂枝的眼。
「朱媽媽,這廚房可是大委了我管著的!你哪能天天勾著這幾個不做活?再有,剛才你瞎唱什麼!純是在敗著周家的名聲!霍城周家狀元第,本朝六代為官作宰的不下四五十人,單說我們家老爺,那可是當朝二品大員……」
管廚房的桂枝不過三十出頭,頗有幾分顏色,通身收拾的齊整,壓發的簪子上還瓖著幾顆攢成花的米珠。她本是大謝氏陪嫁來的二等丫鬟,做姑娘時就是個巧嘴,也很講究體面。
這會兒,桂枝自覺佔了理兒,端著主家世僕的範兒,兩張薄唇更是不停地開合,字字句句連串往外冒著,鴨蛋圓的粉臉上透出了幾分得色,口沫四濺。
「話說,杜府親家老爺就算出身差些,但也算累了軍功做了官。可怎麼給五陪房,卻都盡添了些沒規無矩的下人,朱媽媽你自個兒瞧瞧你那老不休的樣兒……說不得,人家還真以為有其僕必有其主,真是丟人呢!」
一直低頭沉默不語的朱媽媽,眼底一暗,右手麻利抄起身旁的一把菜刀,往一捆子擇好的苦玄草上狠狠地一砍。
「俺剁死你個看著好看,可也就會攀高爬床的爛枝兒!」
刀子狠砍在石板地上,砰地閃出幾星光亮,青磚地上立時現出一道白稜稜的刀痕。
唬了一跳的桂枝尖叫一聲,向後一靠,死死地抱住了廊柱。
一聲冷哼,朱媽媽傲慢地站起身,胖大的膀子故意擠過面色發白的桂枝,端著一簸籮處理好的草藥進了廚房門,自顧自地挽袖打水。
桂枝背靠廊柱細想了下朱媽媽剛才的狠話,待回過神來,立馬心虛地跟進廚房,可兩眼一掃,卻只見著坐在灶邊的兩個僕婦故作混事不知的低眉順眼更顯詭異非常,直覺得臉上火熱發燒。
一時忘了端架子的桂枝狠咬著牙,憤憤地擠到朱媽媽身旁,雙手胡亂一伸,抓起一把藥草就囫圇個兒地丟進爐膛。
爐膛里火勢一竄,青葉卷入火舌頭,瞬間飄起一股濃嗆的煙氣。
「四平家的,你這個狗殺才!憑什麼把俺給雲姐兒拔的藥草填了爐灶!」,朱媽媽被草藥氣兒嗆紅了眼,大手抬起,狠狠甩了桂枝一耳光。「老娘要扒了你的皮!」
順勢歪倒的桂枝,索性兩手一劃拉,把灶台上備好的飯菜,食材,碗碟都掃到了地上,然後扯下幾縷青絲飄在頸側,捂著臉,嚶嚶哭著跑了出去。
「算你個小娘皮跑得快!」被濺上了滿身油污的朱媽媽,站在廚房門口,指著桂枝的影罵了半晌兒。待返回頭,她也只能自認倒霉,歸整了剩下的草藥,在兩個婦人誠惶誠恐的陪笑中,也往著內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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