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西廂耳房里,朱媽媽扯著外裳裹住胖胖的身子,正系著帶,門砰地一下被從外面踢了開來。
氣勢洶洶的桂枝帶著一堆兒丫頭婆子堵著門,染紅的蔻丹直指向前,「就是朱九紅她無理取鬧砸了廚房,非要在置備晚飯的點,給六姑娘整來歷不明的草藥湯子喝!帶她到大跟前,讓她自個兒分辯去!」
幾只手七手八腳地沖著朱媽媽撲了上來,扯發抓乳,硬是把一座小山樣的朱媽媽推推搡搡,擠出房門,擠到了院子當中。
「呸!乃們這幫子糟食的豬狗!」朱媽媽火大得挽了袖子,缽大的拳頭轟的一下就要往桂枝的腦袋砸過去,可她下意識地向曼雲的房間一瞥,卻見了杜氏不知何時已站在檐下的陰影處冷著臉色。
朱媽媽拳收,低頭,消聲,任一群女子圍著她咋呼。
見著一向剽悍的朱媽媽在自個兒面前蔫了,桂枝得意一笑,襯著半面紅腫更顯猙獰。
她一手抖著從剛才跑回廚房里撿出來的草藥簍子,另一手猖狂的指頭戳上了朱媽媽的鼻尖。
「你倒是凶呀!大委我管事,你反倒來糟踐我。這什麼爛藥雜草,也能進了周家的院子?也好在你們房里的六姑娘只是個姐兒,不比哥兒來得金貴,由得你攛掇了五瞎擺弄,不吃大夫開的藥,吃這些個有毒的雜草,必是找死的……」
「依我看,找死的是你吧?」,不遠處傳來的疑問聲清淡,還帶著些許愛嬌似的尾音。
正罵得痛快的桂枝,迅速伸手掩住了唇,方才透著興奮紅潤的臉兒,刷地一下變得蒼白。
院中花圃圍欄的一根竹條已然被拔了起來,執在紅衣的杜姍姍手中,挾風帶勢沖著嚇呆的桂枝就照直打了過去。
任著桂枝哭著討饒,左躲右閃,竹筍炒肉的聲響,卻是在小院之中不絕于耳……
躺在房里的周曼雲,似睡非睡間,就听著院里隱隱傳來一連串的 砰砰。
可卻是一個女人拔高哭嚎的夸張聲音,把她徹底地驚醒的。
「夫人,您要給我做主呀!五就要打殺奴婢了!」
這一嗓子,不但曼雲,旅居平州本就擠在一院之中的周家內眷,不管剛才是真沒听到,還是假裝沒听到的人都被驚動了。
依稀听著涉及娘親,周曼雲強撐起柔弱的小身子,翻身下了床,趔趄地向著門邊走去。
也跟著起身的小滿,揉揉惺松的雙眼,撐著有些發麻的單腳向前急蹦幾步把曼雲緊攬在懷,一臉慌張。「雲姐兒!我抱你上床去。」
周曼雲擺了擺手,堅定地指向了門邊。
倚在小滿身旁,透著起的布簾邊縫,周曼雲眯著眼看向了熱鬧非常的小院。
小院子正北的正房,門簾被掀開一邊,然後幾位丫婆子簇擁著一位衣著華貴的中年婦人站在了門口,冷冷地看著院子當中一堆兒或站或跪的人。
陽光之下,也只有杜氏還閑閑立著,一腳踩著實地,另一只腳抬起踩在一個正趴著不停啜泣的婦人的後腰上,紅色繡鞋尖攢珠而成彩翅蝴蝶作勢欲飛。
被杜氏踩著的桂枝看見上房有人出來,就想昂了頭接著叫,一根竹條貼著她的額頭直直地扎進了土里。
半聲嗚咽立時伴著土沫子哽住了,卻是連本就輕不可聞的抽泣聲也听不到了。
這是娘親?我周曼雲的親生娘親?小曼雲的小手緊緊地拽住了棉布簾,十指指節透出了緊張而又興奮的蔥白。
可接下來的情形,又出乎周曼雲的意料,急轉直下。
見桂枝不敢作聲了,杜氏紅色的身影卻是直沖到正房門口,一把捉住了大嫂謝氏的胳膊,盈盈跪下,芙蓉面梨花帶雨,對著房內掩面哭了起來。
「還請母親給媳婦做主!實是這奴才欺主,造口業中傷雲姐兒,媳婦才忍不住教訓了她幾下。《》她卻喊得徹天,純是要敗我周家家聲。母親您最疼五郎,五郎更是把雲姐兒當眼珠子似的,他若知我沒能攔著卑賤下人編排雲姐兒,我,我可怎麼交待呀……」
杜氏的哭訴聲極輕又極清晰,不至滿院皆知,但也能絲毫不差地遞進周夫人的上房所在。
娘親跪著!隔著有段距離的周曼雲听不真切,只看著自個兒今世失而復得的娘親跪在地上哭著,心頭抽疼。
養兒方知父母恩,當日自個兒跪求于地,也只為了孩子的一條性命,方才打桂枝時那麼囂張的娘親不是為了女兒,又怎會如此?周曼雲眼中一熱,小身子往前一撲,撒開步子向著杜氏跑去。
「娘!」,叫得情真,淚已如雨。
「雲姐兒!」,杜氏挺直背半扭了身,原本假作的委屈換成了十成十的惶恐。
周曼雲快速奔來的身子在悶熱的院子里晃了晃,險險要栽在地上,朱媽媽的手及時地撈住了她。
朱媽媽沖著跟在曼雲身後跑來的小滿狠瞪一眼,抬手打算把曼雲遞到小滿伸過來的手臂里。
「不要!娘!」,周曼雲強別過頭,一只小手直直地指向了還跪在大謝氏腳邊的杜氏。
朱媽媽心下一慌,直接抱著曼雲沖到了杜氏的身邊,也跪了下來,大嗓門直接地咧了開來,「夫人喲,您可別讓俺家小姐跪著了,要罰就罰老奴吧,俺家小姐還懷著身孕呢……」
身孕?朱媽媽的話,一下子坐在她結實臂彎里的周曼雲驚呆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一動不動地盯向了杜氏平坦的月復部。
「呀!這可是真的?」,原本冷繃著臉居高臨下俯視著杜氏發頂的大謝氏,瞬時放柔了嘴角,連忙俯身扶起了杜氏。
比謝氏足高了一頭的杜氏順勢搭手站起,靦腆地低下頭,小聲應著,「應該是的。我自個兒算了下,也才上身兩個月,許是路上有的……」
一片或高或低的恭喜聲,伴著謝氏驚喜的笑容,在四周響了起來。
「朱媽媽!你先帶著雲姐兒回房!等會兒再回來跪著!」,再轉向朱媽媽的謝氏斂了笑,又是一臉的霜。
杜氏輕輕地扯了扯謝氏的袖,謝氏暖暖一笑,妯娌倆親熱地把著臂,一同進了上房。
上房打起的簾子剛放下,曼雲就從朱媽媽懷里支愣起她的小身板,小手兒一直指向了周夫人房里,嘴里只一味尖叫著,「娘,娘……」
言多必失,又急于知道究竟的周曼雲只能一直強撐著,以小賣小。
拗不過曼雲的朱媽媽一臉難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一會兒,周夫人的房中才出來個長相俏麗的丫鬟,伸過手從朱媽媽懷里接過曼雲,冷冷地吩咐著,「夫人許雲姐兒進去請個安,勞煩朱媽媽就和桂枝姐一起在廊下跪著,等發落吧。」
曼雲顧不上朱媽媽的罰跪,直接跟進了祖母周夫人的上房。
緊閉著門窗的屋內,一股淡雅的暖香直撲而來,讓跑到杜氏跟前的曼雲不自覺地皺起了小鼻子。
香味入鼻仿若自然又細分成了數縷。比之前世,這種靈敏又怪異的感覺,讓曼雲有些浮躁不安,強自悄悄屏息寧了神,她才面無異色撢眼兒打量起了四下。
幾日醒來,周曼雲只在自個兒房里呆著,看著家具陳設很是簡陋,倒是真符著在異鄉客居的樣兒。
可周夫人的房里卻不同,家具倒還一般和曼雲屋里的一樣顯是租來的便宜貨色,但床架上搭的杏色綃紗幔帳,屋里點著的臥蟾吐金品香爐,還有床邊的鏡匣,又隱現著周曼雲前世熟知的周家作派。
果然,前世里關于自家娘親出身北地寒門的說法,也應該是真的。周曼雲思忖著,更加雄地握緊了杜氏的手。
周夫人現年不過五十七,因保養得宜,還依稀能看到當年的好樣貌。
只是周夫人頭上硬是箍著個讓她顯出暮氣的金絲連蝠藍錦抹額,病容懨懨,閉著眼倚在床頭迎枕上。床邊還一氣兒圍了四個侍疾問安的兒媳婦,年輕女人容似花,反倒襯出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周曼雲一見周夫人,就自覺在床頭行了個周全的跪禮,伏著小身子等著叫起。
依著前世的經驗,曼雲知道周夫人老謝氏,自詡出身江南最尊貴最悠久的謝氏,極重規矩,禮重不怪。而且打前世曼雲能清晰記事起,周夫人也就一直這樣病歪著。
兩年後旦業二年,曼雲七歲時,爺爺周顯曾被刑訊的舊瘡復發過世,周夫人將管家之權正式交給了大媳婦謝氏,榮養當起了太夫人。可直到曼雲死去的那年,按著那些被刻意送來的消息,周家但夫人老謝氏還活得好好的,七十七的高齡。
「母親!雲姐兒給您請安呢!」,大謝氏無奈地看了看自己被杜氏扯住的袖子,開口提醒著周夫人。
周夫人正是大謝氏的嫡親姑媽,周謝兩家親上做親,所以謝氏一向是最得周夫人心的長媳,她的求懇比之別的兒媳管用百倍。
周夫人倦倦地抬起了眼皮,示意著立在床邊的大丫鬟銀霞扶起曼雲,臉上現出了一抹慈愛的笑,「好孩子!我總病著,精神不濟,你們也不早提醒著點。」
「母親,您看看,雲姐兒果然好多了!」,四房的伯母閔氏一笑,從銀霞手中搶過曼雲,向著周夫人床前推去。
一瞬之間,揣著成人魂靈的周曼雲看到周夫人眼中一閃而逝的厭惡,心中又是一驚。
前世,她與周夫人並不親近。除了年節,周夫人很少見她。
二伯娘高氏開解前世的小曼雲曾說過,周夫人原也是很疼著曼雲的,只是後來曼雲父母去得早,老人家一見曼雲就會想起自個兒的一對佳兒佳媳,為防著傷心傷身,才漸疏遠了。
原來本就不喜歡我。小曼雲暗挑了眉眼,飛速地瞥了說謊的二伯娘高氏一眼,轉身撲進了杜氏懷里。
撲的時候,曼雲很是小心,環住了杜氏的脖子,倚坐在杜氏的椅邊,小心地避開了杜氏的肚子。
「不會踫到的!」,女兒刻意的小心,不禁讓杜氏莞爾一笑,反倒伸出手,把曼雲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柘兒的子嗣艱難,你生了雲姐兒隔了五年,才又懷上,還是小心著些。」,周夫人轉著手上的佛珠,提醒著杜氏,卻也沒讓人把曼雲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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