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映著微黃的光暈,勾勒著溫馨畫面,而窗格上的窺眼畫弧,描著細邊。
溫柔慈愛的母親倚坐在床頭,女兒的臻首靠在她的肩上,秀發如瀑,透著如雛鳥一樣怯怯的依戀。
听到親娘在耳邊的低語勸慰,少女閃著淚花點了點頭。接著,一只白玉似的瓷匙觸上了她的櫻唇,她一點一滴輕咽了娘親喂的藥,毫不置疑……
這樣美的畫面,自己定會永生不忘。
周曼雲立在後花園的一棵玉蘭樹下,看著沉入一片暗色的繡樓,滿嘴苦澀。
琉璃飛檐俏麗,紅檀柱梁挺拔,平日秀氣十足的小樓在黑夜里就象一張猙獰的大嘴,生生地將曼雲靈魂的一部分撕咬下來,生痛。
「那藥苦嗎?」,周曼雲問著,一雙眼卻茫然地仰望著怎麼也望不到邊的黑色蒼穹。
「你可以嘗嘗!」,一只袖珍的青玉瓶被拔了塞子,遞到了周曼雲的跟前,虛言道士月下持瓶的手穩定有力。
這藥是自己眼見著道士從大伯娘置在幾案上的瓷瓶中倒出來。
曼雲有些猶豫地緩緩伸出了白女敕的小手。
遲疑的手被虛言凌空一把抓住,一滴藥液先滴在了曼雲的手背上,他看了毫無懼意的小姑娘一眼,低下頭用指月復緩緩地將藥液推開。
即使是在夜里,曼雲也看得分明,在自己手背之上多出了一團散著螢螢光芒的淺粉色,象是上好的胭脂。
「玉燕光,致命毒,入月復一錢即死。
初成配方約在四百六十多年前,據傳當年的皇帝極寵愛一位有傾國之色的妃子,但卻遭朝野上下反對,只得將其打入冷宮。妃子跪求,若欲賜死,請讓她死時無苦無痛,且能保持美麗容顏。天子許之,並以此為借口,拖延賜死之期。
卻不想,在半年之後,就有人獻上此毒。驗之,果能令服毒者速死,且面如緋霞,珠光隱潤,遂賜于妃。妃子死後,停靈月余,顏容仍栩栩如生,帝日夜撫尸痛哭,不得自持……」
「這故事講得讓人心煩!若他真愛她,又何必讓她死!找藥拖延時間什麼,不過都是借口。」,周曼雲嗤地一聲冷笑,伸出的小手搶過玉瓶,仰脖一飲。
在虛言的驚異中,曼雲的菱口小嘴咂巴了下,笑言道︰「藥液微甜,還帶著輕淡的花香,倒真不難喝!」。
其實待藥下了肚,周曼雲的心里反倒多少有些失落。氣味有些類似,但前世把自己喝死的那藥應該更甜膩些。
「你可真有趣!」,道士回過了神,臉上立時露出了樂不可支的笑容,五歲大的小妞兒明明一臉稚氣,但從冷言情愛到坦然飲毒看著倒也架式十足。
周曼雲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狠狠地瞪了回去。
「曾有一種說法,說是因為那個第一個服此毒死的妃子閨名玉燕,此毒才因此得名,但我卻覺得只是玉顏的誤傳……在前朝時,‘玉燕光’甚至還曾做為南召的秘密歲供定時納朝……而現在,估計在陳朝也就只有傳承有序世家大族還保留著些,你們周家舍得用這藥也算是對她極好了……」
「那粒放在水里會融成粉色的白色藥丸又是什麼?」
「芙蓉三醉。同樣的淡花香,服之顏如薄醉,頰緋唇潤,但毒程卻分三階……」
「給我一粒嘗嘗!」
「沒了!」
「真沒了?何必如此吝嗇……」
周曼雲霍地一下從床板上坐直,後背冷汗涔涔,靜了一會兒,她環顧了下四周,認出了自個兒身處的還是周家內院西廂與娘同住的那一間。
天已經亮了,眼前一切都清晰可見。
周曼雲趕忙地捋起素白寢衣的袖子,一條細女敕的臂膀現在眼前,不僅不見了那條叫銀子的小蛇,一片雪白之上根本就沒有半點痕跡。
輕輕的一聲痛呤,她低下了混沌的小腦袋,十只手指頭插進了亂蓬蓬的頭發中,使勁地按了按。
漫漫長夜里,如同鬼影一樣出現的假道士,靈性十足的銀色小蛇,還有自己在看到真相的激憤之下,真實而又放任的負氣言行,就如同一場迷夢。
到底是真其事的,還是自己又被幻夢魘著了?周曼雲掀了被,跳下床,光著腳丫站在了地板上,地磚涼意沁著腳心,讓她覺得踏實。
「姐兒喲!你可別給媽媽涼著嘍……」,朱媽媽的抱怨依舊夸張無比地拖著特有的尾音,隨著她胖大的身體向著曼雲壓了過來。
周曼雲尷尬一笑,任她擺弄著,穿衣,喂飯,依舊兩眼呆愣著回憶著。對朱媽媽幾次三番憋不住的欲言又止,視而不見。
周家女不二嫁,不為妾,若真的一言一行必須按足了祖宗規矩,單為了貞節二字,前世的周曼雲應當死去多少回?雖則說這一生想極力做好,她能保證不行差踏錯,忤逆親意,卻害怕又挨了命運無情的拔弄。
也許有一天,周曼華也會是自己的前車之鑒!只是在七月初五的這個日子里,還是先看好娘親才是。
「娘呢?」,味同嚼蠟地吞完嘴里的最後一口,周曼雲才找回了點清明,眼底帶上了淡淡的傷感。
朱媽媽撇了撇嘴,粗粗的指頭指向了門外。
「娘!」,周曼雲立在門口,對著廊下杜氏的背影輕聲一喚,喜悅之中夾著淺淡的哀傷。
「雲姐兒!」,杜氏輕仰著向著陽光的臉低了下來,轉身向著曼雲伸開了雙臂。
周曼雲遲疑了下,小碎步跑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了杜氏的腰,卻在那一瞬發現杜氏摟她,摟得更緊。
「雲姐兒!你曼華姐姐死了。」,依稀間,曼雲似乎覺得有水滴落在了她的發頂,她點了點頭,入耳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了,「是昨晚走的。」
昨晚?真的是昨晚嗎?周曼雲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痛色。
壓在杜氏身上的小臉輕側,周曼雲這才發現陽光下的小院正有一群人繃臉噤聲,正擺弄著院子里的陳設。不同于當初文哥兒死去的無聲無息,橫拉豎扯的布幔飄揚著,滿眼皆白。
相依著的母女倆,沉默地看著眾人匆匆忙碌著,仿若置身在喧囂的塵世之外。
「雲姐兒!」,突然地,緊摟著曼雲的杜氏放開了手,蹲下了身子,認真地盯上曼雲的眼楮,「雲姐兒,你還記得我從前教過你,身上的衣物飾物不能讓別人得了去,不能讓人踫到你的身體的這些部位……」
不記得!童年是否受到過這樣的教誨,周曼雲不記得,但前世的教訓,她記得很牢。她呆站著,任杜氏輕拍著她的身體示意。
待杜氏的話稍停,曼雲的小細嗓子立即象被掐了脖子的小雞崽一樣尖利地響了起來,「娘!是不是象曼華姐姐一樣,若是裙被人扯了,就要去死?」
不甘不忿,前世的經歷讓周曼雲的胸腔里燃著了火,她想尖叫,大聲地叫出來,「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受到傷害的女人反倒要死,而那些惡心的男人卻能活得好好的!」
一只素手擋在了曼雲的唇邊,讓她沒叫出聲,杜氏看著女兒臉上毫不掩飾的狂戾之色,滿眼雄。
「不是的,雲姐兒!」,一雙臂牢牢地把周曼雲重新固定在了懷里,杜氏沉聲,緩緩地交待著,「娘剛才說的,你要記牢。但現在娘要跟你講的,可能你並不大懂,但先記著,要更牢的記著。」
「雲姐兒!周曼雲!你要牢牢地記著娘說的話,這世上的一切都沒有你的生命來得珍貴!無論你……無論你將來會遇到什麼,不管多難多苦,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不管如何,活下去!」
前世的那些日子里,響在耳邊讓自己撐著捱下去的溫暖話語,是娘親為女兒留下的記憶嗎?
周曼雲的小手遲疑地抬起,撫上了杜氏的面孔,輕輕地模著,一下,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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