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辜負(二)
傍晚,雨勢漸緩,天空的烏雲有了消散的跡象——枕霞宮里,戍衛謹嚴。
「臣在後山追上兩名太醫,想勸其返回,不料二人誤以為臣要殺害他們,不听勸阻,爭相逃跑。當時雨勢滂沱,山路又濕滑,張太醫年邁體力不支,不幸滾下山坡,撞到了岩石上,臣去救的時候,他已經斷了氣,回頭再去尋喬太醫,也不見蹤影了。」雷豹回來復命,愧疚地說。
「這張奎也太糊涂了,怎麼能听信年輕後輩的挑唆。也不想想,他在宮里為太皇太後診了多少年脈了,太皇太後怎麼會加害他。」燕娘對這個結果既惋惜又沉痛,憂慮地顧向江後,替她擔驚那潛伏的危險,「這可怎麼辦才好,喬年這個人留在外面,恐生禍端啊。」江後冷著面色,暫時未表一言。燕娘于是也不敢再多說,怕添了她的困擾,
「幾更了?」
夜間很涼,燕娘從樓里拿了件斗篷給月光下的人影披上,那人仰著額,目不轉楮地問。
「三更了,您該歇息了!」燕娘剛看過漏壺上的時辰,正要催她就寢呢。那清冷的人影垂下目光,「才三更?」燕娘一邊點頭,一邊給她系上錦帶,听到她的喃喃自語,「還有三個時辰。」先前的擔憂消散了些,不禁笑了,「您呀就別再擔心了,柳太醫不是說了嗎,皇上明早肯定會醒。您就安心歇息吧。」
江後側臉望了她一會兒,「哀家還是去看看她。」燕娘無法,只好又命人點了燈籠,往東清閣走去。
「她什麼時候才能成熟起來?」
床欄上的燭影微微照亮小小的一方床榻,她縴長的手指掠過黑暗與光明交織的界限,輕輕熨帖著那張憔悴失血的臉,似乎想將自己的體溫度過去,「與人爭斗,非要拼個你死我活才罷休,不先考慮周全了,只顧當時的意氣,如此弄得遍體鱗傷……該拿她如何是好?」指端漸漸冷了,窗外的風輕輕回溯著她心里的嘆息。
燕娘听著她的訥言,猶豫了一會兒,方說,「您啊平時把皇上護得太周全了,她就像只籠子里的小鷹,再怎麼撲騰,都有您在上面頂著,哪里知道天有多高呢!」
江後沉默片刻,「你是說,是哀家束縛了她?」
燕娘頓覺失言了,忙笑著打圓場,「哪里的話,有您護著,是皇上的福氣,別人想求都求不來呢。」
「不過,」她又說,「您總不能一輩子都護著她。」
江後似沒听到般,收回指掌,斂眉看著李攸燁,表情是若有所思的。第三日,當刑部人員抖著膽子前來枕霞宮拿人時,她听著外面神武軍嚴厲的呵斥,懸身的長裙倏忽一搖,側過臉來,幽幽啟口道,「你說得對,哀家是該避避鋒芒了。」
喬年夜闖應天府,控告慈和宮總管雷豹,行凶殺害張太醫一案,毫無預兆地降臨,令舉朝震驚。眾人尚且糊涂著,民間就有各種版本的說法流傳出來,一時鬧得人心惶惶。這件案子涉水極深,雷豹背後是誰,眾人心中都一清二楚,誰給他的膽子告?
李攸燁拖著病身,從榻上下來,指著地上的幾個刑部官員,「誰派你們來的?!!」蒼白的臉上掩飾不住的震怒。幾個官員嚇得直打哆嗦。這也是意料之中的,誰不知道小皇帝是江後撫養成人的,這喬年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告太皇太後身邊的人,若不是身在其位被逼得沒法子了,他們怎麼敢過來觸皇帝霉頭?!
「是臣。」金王李戎琬剛面見過江後,從外面跨進來,斂衽拜見李攸燁,秀逸的面孔波瀾不驚,「皇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前些日子永安侯殺人案尚且秉公處理了,何況一個區區的宮廷總管,臣請皇上下旨將雷豹逮捕入獄。」
「金王姑?」李攸燁不解,看到她身後江後並未跟著來,知道皇女乃女乃已經開始避嫌了。胸中更覺氣悶,袖了手不應,「雷豹是皇女乃女乃的貼身總管,一旦他下獄,朝臣會如何看待太皇太後,如何看朕?這種不孝的旨,朕如何能下?!」
「雷豹是雷豹,太皇太後是太皇太後,皇上若一味包庇雷豹,那麼輿論只會倒向對太皇太後不利的一邊。」李戎琬面上並無異色,有意提醒道,「何況,此事尚未調查清楚,從頭至尾,都只是喬年一個人的口供而已。如果雷總管是清白的,臣等會還他一個公道,如果他真的有罪,太皇太後身邊更不能留他。」
她的話句句在理,可李攸燁仍有一肚子不滿,李戎琬復又進言,「皇上,張奎的家人已經在刑部衙門前哭跪了一夜,要求嚴懲殺人凶手,如果朝廷不給個答復,恐怕會令天下百姓寒心。」
李攸燁蹙著眉,一句話也不說,李戎琬再三進言,她冷靜了片刻,終于拍案應允,聲音之隆,震得底下人肩膀跳了兩跳。眾人心中惶惶不安,惟願此事能夠善了。
刑部衙役沖入雷豹居處的時候,雷豹臉上並無驚慌,也不為自己辯解,只面朝帝後所在方向恭敬一拜,直起身來,被迅速套上枷鎖,押去了刑部監牢。而江後對他的束手就擒,只淡淡閉了閉眼,表示自己知道了,隨後命人招了陳越過來。
這件案子依然由金王李戎琬親自審理。由于此案牽扯到了太皇太後的聲譽,理所當然引起了朝野內外的關注。不過,出乎意料的是,此案一天之內便審完了,雷豹對喬年指認的罪行供認不諱,當李戎琬問他殺人動機時,他側首反問喬年,後者眼中慌亂盡顯,卻答不上來,雷豹便隨便編了個理由搪塞了。
燕王府。
「王爺這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是痛快,讓那雷豹也嘗了回被人冤枉的滋味。」燕七擊掌道。
「他想舍車保帥盡快結案,孤王不會讓他稱意的。」李戎沛目中壓著一道冷光,在案上奮筆書寫著什麼,寫完擱筆,「把前些日子洪清遠的案子再給孤王捅上去,另外把孤王這封信交給上官景赫,听說他那位手下景仍與黑衣人交過手,由他在堂上指認雷豹,再合適不過了。」
燕七接過他的信,收好,有些猶豫問,「王爺,洪清遠那件案子,上官景赫之前沒有出手,這次他會翻案嗎,他可一向唯太皇太後馬首是瞻。」
「前些天或許他不會,但是,現在,」李戎沛不置可否,「此一時彼一時了。」
「此舉必能逼得母後下野,孤王了解她,為了避嫌,她可能會遠離朝堂,甚至不惜遠離京城,這是孤王的大好機會。」
「那喬年該怎麼處置?」
李戎沛雙手交握,目中一片冰冷的殺意,「他知道的太多了。」燕七知道他要開殺戒,于是進言說,「王爺三思,此人行事機敏,善于審時度勢,如果王爺將其收入麾下,或許會是王爺的好助手。而且他此番走投無路,特意來投靠王爺,殺了他恐會令幕僚們寒心。」
「孤王說他知道的太多了,你沒听到嗎!!!」
「是。」燕七知道再勸下去只能徒勞無功,只好退下,剛跨出門檻,突然見黃羽急急忙忙奔來,剛要同他打招呼,就被一把推開,「去去去,別擋著道。」
燕七連忙回身,「黃先生,王爺他……」
「敢問王爺,喬年狀告雷豹的案子可是您指使的?」
李戎沛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對他質問的語氣十分不滿,「黃先生認為有何不妥?」
「燕王這是要斷了世子的儲君之路嗎?」
「你是什麼意思?」
「王爺此行不就是為爭儲君之位來的嗎?得罪太皇太後這不是把機會拱手讓給他人嗎?普天之下,還有誰的地位比得上您,如果皇上像王爺所說,果真患疾無後,那麼世子便是太子位最有利的人選,何須王爺再多此一舉!」
「黃師傅太多慮了,」李戎沛扔了手中的筆,勉強壓了怒氣,「孤王此舉自有孤王的道理,先生只要教好世子便可,其他事不牢先生費心!」前幾日他私自傳令打更者放棄翻供的事就已經觸怒了李戎沛,此時他自知不被李戎沛待見,便抱拳冷冷道,「那就請王爺將道理講明,也好讓臣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掃地出門的。」
李戎沛手上的骨節攥出啪啪幾聲響,此時有幕僚過來稟報,「啟稟王爺,皇上剛剛降旨,明日的狩獵儀式推遲到五日後,一切照常進行,請王爺早作準備。」
他縮了縮瞳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孤王知道了。」再顧黃羽,見他上綱上線的樣子,反倒消了怒氣,笑道,「黃先生將本王看作何人了?先生不必動怒,本王向你保證,十五日之內,先生便會成為玉瑞國的太子太保。」
「看來,您還是沒有明白臣的意思。也罷,臣就在府中多留幾日,恭候王爺的好消息。」言罷,他轉身拂袖離去,李戎沛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從身上抽出劍來,用力劈下,身前的桌案嘩啦啦地斷成兩截,他拄劍立在黑漆漆的屋內,抹掉嘴角牽出的血絲,坐到地上,發現掌心已經模糊不清了。
在柳舒瀾的許可下,江後攜著傷勢未愈的李攸燁一同啟程回了皇宮。皇帝遇刺的危機解除,神武軍自然也回了營。這已經是上官家試圖為上官錄翻案的第二日。由此開頭,對雷豹的控告又多了好幾項,許多陳年舊案也被人翻了出來,刑部不得不押後對雷豹的判決,一件件地從頭審訊。江後果真如李戎沛預料的那樣,為了避嫌,整日呆在慈和宮,刻意與朝政疏遠了。
李攸燁坐在御書房里,挺著未愈的身子,批閱近日堆積的奏章。听到案前傳來腳步聲,目光並未從紙堆里移開,「案子進行得怎麼樣了?」半天沒有得到應聲,她抬起頭來,看到了此刻並不想見到的人。
她比前些日子更清減了,臉上覆著一層大病初愈的蒼白,移步間帶著些猶豫,亦如她微微抿起的缺血的唇。當得知了那晚的事,李攸燁曾嘔著血提劍要殺那侍衛長,被人好不容易勸下來,此時,望著眼前完好無缺的真人,她的眉峰卻漸漸冷了下去。埋頭繼續看折子,仿佛她並不存在一般。
她也不言語,剛好立在一個不近不遠的位置。宮女進來添香時,李攸燁擱下筆,將未完的奏章撂下,問,「杜龐怎麼還沒回來?」
「回皇上,杜總管剛剛來過,又走了。」宮女小心地答著,抬眼瞄一下那美麗女子,感覺稍微大聲一點,都襯得自己相形見絀了。
「怎麼走了?朕還有事要吩咐他呢,把他叫過來,算了,朕親自去。」撐著胳膊站起來,胸口還絲絲抽疼,她身子微微歪向一側,瞄到下面那人迅速往前邁了一步,似要過來,她不耐煩地摔了袖子,勉強抵住龍椅,側臉看那無動于衷的宮女,「你扶著點朕!」
添香宮女只有十三四歲年紀,貌似剛進宮沒多久,還有點反應遲鈍,听到她的吩咐,慌忙放下手中的香料,過去攙扶她。李攸燁那時已經快支撐不住了,被她扶著走下台階,整個身子重量不得不倚在她身上,可這細胳膊細腿的小宮女哪里撐得住,沒走幾步,就把李攸燁摔到地板上了,她自己也歪了個四仰八叉。更可氣地是,她爬起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扶起李攸燁,而是,「皇上,您……您,您沒事吧,我……我這就去叫人來!」說完就竄走了,留李攸燁一個人齜牙咧嘴地躺在地上,一肚子火氣沒處發泄,差點又吐出一口血來。
寂寥的大殿頓時安靜下來,令人煩躁的安靜。一雙造型奇特但分外美觀的鞋子停在自己臉前,慢慢蹲下來,藍色的長裙像水一樣堆疊在地上,長長的青絲流瀉下來,彌散著有別于室內燻香的柔軟香氣,「我想看看棲梧。」
李攸燁側躺在地板上,也不試圖起身了,捂著胸口,冷冷地閉上眼,「你大可自己去看,不用過來問朕。」
「我想看看你。」她說。李攸燁覺得胸口猛地抽緊了一下,很久才松開,咬牙忍著,不聲不響,也不睜眼。外面很久都沒有人來,她懷疑又是杜龐在自作多情地回避,也不過來問問她有沒有這個必要。
根本沒有必要,她現在極其不願看到她。
感覺有溫熱的柔軟偎進自己懷里,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沒料到,她竟躺了下來,就這樣放任青絲鋪展在地上,找了個能夠契入她的位置,蜷縮進來,像只尋求庇護的小貓。
作者有話要說︰很抱歉,最近有事耽擱了更新,拖了大概有十多天,令各位忘記了大半劇情。接下來會轉入正常更新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