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置身于月牙半彎的泉水里,斜陽照在他麥色的肌膚上,身上的水珠仿若七彩琉璃反射著晶瑩的光,順著脖頸點點滑落。他冷淡的眸子在看見溫玉的那一刻不由怔了怔,俊逸的面容上閃過一絲訝色,兩人不禁同時轉身。
溫玉低喘著氣,心口「撲撲」跳著,手指不停地在袖中矯揉,只覺雙頰燒得厲害,大概已經沿著耳根紅到了脖子後面,從沒覺得這般窘迫過。
听到後面有流水被撥開的聲音,腦中忽然又閃過方才的畫面,下意識垂了垂腦袋,便听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怎麼上這兒來了?」
雖還是一貫淡漠的語調,但細听之下仍能覺出那淺淺語聲下暗含的幾分尷尬。溫玉僵在原地顯得有些局促,惶惶地心越跳越快,月兌口道︰「我是給你送藥來的……」
話剛一出口才覺出這理由有多蹩腳,他可是從來都不喝那碗藥的。彼時,雙方都陷入了沉默,只听見數尺外「嘩嘩」的流水聲,還有間歇經過的鳥語。偶爾風吹著落葉在兩人身側打轉,再落下,就再沒有旁的聲音了。
溫玉向來不是那種扭捏造作的女子,從前也不小心撞見過顧辰暄換裳,當時只一笑置之,許是年紀輕,尚且不懂得男女之間的大防和理應規避之事,可如今再遇見,卻羞澀得連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只覺得背後那目光灼灼。
溫玉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藥爐的,一路上恍恍惚惚,腦子也是一片空白,直到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的事,才憶起自己直到最後都沒敢看他一眼,而他在背後喚的那聲「玉兒」,卻實實地扣在了心上,不知是她的幻听還是他的呢喃。她沒問過,而這。在之後的歲月也被她當做無關痛癢的事,拋到了看不見的角落。
她沒再給他送藥,每天倒是照樣端著藥碗出門,只是在半路便自己倒掉了,左右他也是不喝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變扭什麼,還是在害怕什麼,說來也不過是場誤會。幾日過後也就罷了,心底卻是被跟弦牽著。連每日鬼谷子安排的任務都沒了心思。
轉眼便入了正月,已是新的一年,藥谷漸漸被冰霜覆蓋,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勢很大,夜里裹著棉被縮在床上,听著北風呼嘯了整整一晚,第二日打開屋門,唯見白皚皚的一片,連屋前石階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天地間皆是銀裝素裹。讓人驚嘆。
鬼谷子這日起得甚早,也不知從哪兒拾掇出來的一件青色緞面的狐絨大衣,遞給溫玉便道︰「把這個給軒兒送去,他中的寒毒最經不住這風雪。」
溫玉訕訕接過,這才驚覺。自己已經有多日沒有見過他了。
沿著熟悉的山道一路向下,踩出長長一串腳印,可沒多久後面的就又被雪花覆蓋住了。山間路滑,走了許久才瞧見木屋的影子,心里忽然狂跳了幾下,竟莫名地忐忑起來。
「什麼人!」
話音剛落,一柄泛著寒光的長劍就橫在脖頸上,尖利的刀鋒只離喉頭幾公分的距離,驚得溫玉後背一涼,悠悠轉眸,這才瞧見身邊正橫眉冷對的男子。
「這句話我該問你才是!」溫玉不卑不亢地回敬道。
男子冷冷地睨著她不說話,眼光略略下移,注意到她懷中的衣衫,才轉而問道︰「你是藥谷的人?」
「廢話!」溫玉氣道。
屋里傳來響動,溫玉抬眸望去,司徒伯軒正從屋里走出,看這情形不由蹙了蹙眉,對著溫玉身邊的男子道︰「星魂,把劍放下,這位姑娘是鬼谷子的徒弟。」
被稱作星魂的男子略帶懷疑地多看了她幾眼,似是不信,這眼光直叫溫玉窩火,面上雖含笑回敬,卻在轉身走向木屋的同時,暗自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那一腳有多重她不知道,只听見進屋前,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痛呼。
「師傅讓我給你送件過冬的衣裳。」
溫玉將狐裘擱在桌上,屋里的暖氣讓她暖和里許多,搓了搓手,他已經替她倒上了杯熱茶,頷首道︰「他一貫如此,即便我不在藥谷,他也總托人送去,好似家里真就缺衣少服。」
溫玉笑笑,鬼谷子就是這般的執拗,端起桌邊熱茶,只道︰「師傅這也是關心你。」
說話間,方才拔劍相向的男子也進了屋,他一臉警備,像是她隨時會對司徒伯軒不利一般,讓她好生不快,暗哼了聲,偏過頭再不瞧他。司徒伯軒好似看出了端倪,不動聲色地解釋道︰「星魂是我的貼身侍從,他就是這脾氣,溫姑娘不要與他計較。」
溫玉點了點頭,忽然憶起很久以前的一樁事,不由問道︰「軒大哥認識顧家?」
司徒伯軒原本正提壺為她續茶,听到這話,手不由一僵,頓了頓,茶水才從壺嘴傾斜而下,馨香四溢。他不著痕跡的掩去了面上的沉郁,勾了勾唇,狀似疑惑道︰「不知你只的是哪個顧家?」
「你還認識幾個顧家?」溫玉道。
他的拇指摩挲著茶杯,神色微凝,抬眸看她︰「你是想問顧相?」
溫玉深吸了口氣,看來自己猜得沒錯,他果然認識。
「我記得你初來藥谷時身上受了劍傷,想必跟顧家有關吧,他們為何要殺你?」
他起身轉過背,面對著蒙著明紙的窗戶,隱隱可以看見外面的雪景。溫玉等了許久,才听他緩緩道︰「有些事不該你知道的還是少問為妙。」
可她只是想多了解顧家,她想要報仇,這個念頭一天也沒有斷過,她終有一天要出谷的。溫玉張張了嘴,滿臉失望,但听那清冽的嗓音再次響起,卻是送客的話語。他看了眼門邊的星魂,吩咐道︰「路上風雪大,護送溫姑娘回藥爐。」
溫玉心有不甘,可今日也不容再多什麼了,咬咬牙,便隨著星魂出了屋子。
屋里跟外面的溫度真是天差地別,幾口冷風灌過來凍得人直打顫,又緊了緊衣衫,才繼續往前走著。星魂一直跟在後面幾步之遙,不知為何,感覺相當別扭,像是被監視而不是護送。
她忽然猛地跌倒在地,捂著腳踝痛呼,娥眉微蹙,小臉都皺巴到一起了。星魂幾步便趕了上來,蹲在地上欲檢查她的傷勢,溫玉立馬將他攔住,急道︰「你不知道男女有別麼?」
星魂臉頰微紅,不知是凍得還是因為羞澀,只是這樣看來,他倒比先前有趣許多,眉目清秀,年齡似也與她相仿,只是那性子,卻與那古怪的老頭兒相近,叫人著實不痛快。
打定主意想要戲弄他一番,便故作委屈道︰「看來我是骨折了,走不了路了,你背我吧。」
星魂瞠目,臉色變了幾遍,泛出詭異的暗紅,支吾道︰「你不是說那女授受不親麼?」
「那能怎麼辦?難道讓我就坐在這雪地里凍死?」溫玉氣結反問道。
星魂抽了抽嘴角,將長劍往腰上一別,便拉著她的手腕,反身背在了肩上。溫玉在他肩頭捂嘴偷笑,覷著他那張忽白忽紅的臉頰,心里別提多歡樂。
打那以後,她便常常去戲弄他,他心思倒也極其簡單,隨便說什麼都能上當,生氣了便板著一張臭臉,幾天都不搭理她,她也不惱,只要跟司徒伯軒說幾句,他便又乖乖的任她差遣,這算是她在藥谷以來的第一個朋友吧。
自她開口問顧家的事開始,司徒伯軒似乎對她便有了防備,決口再不說外面的事,閑聊時也只說說詩詞歌賦,指點她那略微生疏的琴藝。
後來才知,星魂的出現不是偶然,他是要接司徒伯軒出谷,只是因著寒冬怕他體內寒毒發作,這才耽擱了時日。星魂自由便追隨在司徒伯軒的身側,形影不離,想要帶他離開一時半會兒,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溫玉只想從他的口中知道一星半點兒外面的事,或者說,顧家的事。
風雪呼嘯了近一個月,初融那日,鬼谷子便吩咐她去東面的山巔找火靈芝。
據說,火靈芝對解寒毒很有功效,只是極其難得,早前便在東面的山上發現了一株,只道當時沒有長成,後來便遇上了大雪封山。這事關乎司徒伯軒的健康,拿這話邀著星魂一道前行,沒想到倒真的說幾句便答應了。
星魂不似司徒伯軒,沒有那般縝密的心思,說說笑笑間便被溫玉繞到了顧家的話題上。
「軒大哥肩臂上的傷也是有毒的,那顧家到底是什麼人,竟下這般的狠手?」
星魂的眸中生出幾許厲色,冷冷道︰「顧相張揚跋扈多年,滿朝文武約有一半都臣服于他,面上雖對皇上畢恭畢敬,卻早有奪權的心思,主子素來與他不睦,他也嫌主子是他的絆腳石!」
溫玉訝然道︰「當朝皇後似乎也是顧家的人,太子亦是皇後親生,她難道就不阻止?」
星魂哼了哼,不屑道︰「皇後在後/宮也是依著娘家的勢力,她只要太子登基便好。太子若真的登基,怕也只是個傀儡皇帝,所以主子才不能讓他得逞!」
「軒大哥是什麼人?」
「他是……」
星魂倏地住了口,盯著溫玉的眼楮多了幾許探究,眸色諱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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